論朱天心與川端康成同名小說《古都》中的“物哀”

摘 要：朱天心是臺灣當代著名的女作家。她在上個世紀90年代末創作的小說《古都》曾經轟動文壇。這部小說與川端康成晚年的一部力作同名，并且深受前輩作品中日本傳統的“物哀”精神影響，表現出對美好逝去的哀悼、移情客觀事物、情感真摯內斂等特色。另一方面，朱天心不甘于重走川端康成的老路，她在小說中通過明顯的后現代敘事策略、模糊的意象所指，熱切關注政治等手段反叛了“物哀”，從而建立獨立的文學價值。

關鍵詞：朱天心 《古都》 物哀 承繼 反叛

一、前言

朱天心是臺灣當代女作家的領軍人物之一。她在高中時代，以《擊壤歌》一舉成名，其后《方舟上的日子》《昨日當我年輕時》等多部作品一經發表便受到評論界的廣泛關注。

《古都》（1997）是朱天心在上個世紀末創作的一部中篇小說，延續了作者前部作品《想我眷村的兄弟們》中關于記憶與死亡的主題，是其最為出色的作品之一。小說與日本著名作家川端康成（1899—1972）晚年的一篇小說同名。這并不是一次巧合，而是朱天心的有意之舉。她在小說中多次引用了川端康成同名作品中的原文，毫不避諱地展示自己與前輩的關系。川端作充盈文字之間的“物哀”，對她產生了非常大的影響。但朱天心的《古都》并不是對川端作的模仿或接續，而是在繼承“物哀”的同時，突破它的束縛，開創自己的天地。

二、“物哀”概述

“物哀”是日本傳統的文化觀念，也是日本文學史上非常重要的一個文藝思潮。川端康成在諾貝爾文學獎頒獎現場的演講《我在美麗的日本》中，曾經說：“四季時令變化的美，在日本這是包含著山川草木，宇宙萬物，大自然的一切，以及人的感情的美，是有其傳統的。”①這句話不但顯示了“物哀”歷史的源遠流長，而且為“什么是‘物哀’”做了極佳的注腳。經過長期的發展與演化，“物哀”的基本內涵大致可以做以下解釋：它是主體在與客觀對象的接觸過程中自然而然或情不自禁產生的情感共鳴。這種情感交流樸素而濃厚，朦朧而真切，常常表現出憐憫、感傷、空寂、宿命無常的傾向?！拔锇А眰鹘y已經進入日本人的深層文化心理，成為日本最基本的審美意識。日本國學家本居宣長就認為，“物哀”精神是日本古代文學最重要的特征。它隨著時間滲透到藝術的各個領域流傳至今，依然為許多日本藝術家所珍視。川端康成正是在文學創作中堅守“物哀”美的作家之一，其后期小說《古都》的成功可以說，正與彌漫在作品中的“物哀”息息相關。

三、兩部《古都》在“物哀”上的共通

川端康成與朱天心的《古都》都沒有復雜的情節。前者講述的是這樣一個故事：千重子與苗子是生長于京都的一對孿生姐妹。由于家境貧寒，她們的父母無奈只能將千重子送給他人家養育。步入青春年紀的千重子與妹妹苗子偶然相遇、目睹養父母家業的衰落等一系列遭遇，使這個初長成的女子面臨著來自家庭、親情、愛情等多方面的重重煩惱。而朱天心小說的主人公則要年長：一個從小在臺北長大、對這座城市有著濃厚感情的女性年近四十時，在與自己的對話中懷念學生時代的臺北，后與移居國外的高中密友A相約游覽日本京都。在好友失約后，她回到臺灣，卻發現自己更加無法理解生于斯、長于斯的臺北，于是她決定在這座城市中漫游，以期能夠重新認識這個城市。

1. 哀悼美好的流逝。兩部《古都》在故事上大相徑庭，但卻有著一個鮮明而共通的關鍵詞“記憶”。換言之，川端康成和朱天心都是通過小說抒發了對心目中那逝去美好的懷念。

川端康成的《古都》無論從表層還是深層來看，都表現出感時傷世的嗟嘆。表面上看，這部小說寫的是一對離散雙胞胎的故事。姐妹兩人在得知對方的存在后，都割舍不下這一份骨肉之情。兩人斷斷續續地見了幾次面，親情的幸福感卻已經在她們之間油然而生。但這樣的美好并沒有長久，苗子自知兩人之間存在不可逾越的鴻溝，最終婉拒了姐姐提出的團圓請求；另一邊，千重子同樣受制于重振家業等客觀限制，無奈只能“扶著格子門，一直目送她遠去”……從深層次看，川端康成在小說中所要表現的，其實是自己對于日本傳統文化失落的擔憂與無可奈何。在日本的歷史文化中，倫理觀念占據著非常重要的地位。千重子與苗子都希望能夠承擔起自己在親姐妹中的責任，但最后兩個人依然要各奔東西，同胞姐妹的倫常在她們之間也就畫上了一個句點。然而她們之間倫理的缺失，顯然不是兩個人意愿的真實體現。這象征著日本傳統倫理在現代社會的現實面前開始變得脆弱、邊緣。不只倫理，太吉郎的和服家業行將倒閉，祗園節、盂蘭盆節“燒字”之類的傳統習俗也已經無法引起年輕人的興趣。川端康成對于日本傳統文化一直抱有宗教般的虔誠敬意，面對它無可抗拒地走向沒落的命運，作者心里的哀傷很自然地落在了《古都》的字里行間。

朱天心的美好與川端康成所要表現的不甚相同，但她的《古都》中，美好一樣沒有得到完整的保留，作者也一樣陷入哀傷。小說一開頭，“難道，你的記憶都不算數了……”就將思緒帶入心中最柔軟的過去。隨后的幾段，朱天心連用七個“那時候”快速干凈地勾畫出了那逝去的歲月。朱天心傾心的美好其實就是“記憶”本身?！坝洃洝睂τ谥焯煨膩碚f不是一種有意為之的動作，而是沉積在她心頭、凝結成形的“物”。對友人，對童年，對城市……這么多的記憶，朱天心通過主人公“你”，一個受過良好教育的中年白領女性對生活所特有的纖細敏感，一點點生發出來。面對那些逐漸蒼老的“記憶”，朱天心無可奈何地傷感，甚至感到不知置身何處的困惑，只能發出“這是哪里？”的哀嘆，而后“放聲大哭”。

2. 移情客觀事物的情感表達。所謂“物哀”，自然是與“物”有著密切的關系?！鞍А闭咝栌小拔铩币?，出脫文字之時亦要寄生“物”之上。

川端康成的《古都》很好地繼承了借自然風物以喻征心情的“物哀”傳統。其中，紫地丁與北山杉作為作者著力最多的兩個風物貫穿了整部作品，可以說它們已經超越了自身的存在，與人物的心情、命運緊密地融合在了一起。小說首章“春之花”即以千重子家院中紫地丁花含苞吐蕊開篇。她家院中共有上下兩棵紫地丁，自千重子幼時就已經靜靜地在那兒生長了。兩株花“上面一株，下面一株，相距一尺來遠”，這讓正值青春的千重子心中不免琢磨它們“能相逢不？這兩枝花彼此是否有知呢？”就是這讓千重子時而“深自感動，時而又泛起一陣‘孤寂之感’”的紫地丁花之后又多次出場。它從春夏的含苞開放，到深秋花落葉黃，暗喻了她與苗子兩姐妹幾次歡聚之后仍然不免悲離的命運。而北山杉則憑借它堅挺秀麗而又不失優雅的內在美暗示了妹妹苗子的純樸正直的心靈，并且寄托了姐妹兩人的手足之情，以及對于逝去生父思念的哀切。

朱天心不像川端康成那樣“鐘情”地以兩個風物貫穿作品，她在小說中涉及的事物如博物志一般繁雜?！豆哦肌分小拔铩钡臄盗亢古３錀潱@些事物并沒有顯得雜亂無章，基本上可以被分為“建筑”、“植物”兩類?！扒逅帧薄ⅰ傲_斯福路”、“紅樓”——作者在小說中，如數家珍般地寫下許多臺北“上了年紀”的街巷樓房。在她看來，這些地方不僅僅是生活中的背景，而是一個盛滿了那段生活過往和感情的容器。建筑給人的感覺總是老得很慢很慢，是時光的凝固，因此主人公希望通過這些建筑讓自己相信那些記憶其實并沒有遠去。也正是因為這一希望，朱天心執著地表現散落在城市中的各種植物。在她看來，它們和建筑一樣靜止，帶著記憶常年守在那里。

3. 真摯內斂的情感表達。“物哀”自古就與日本文學中另一個文化理念“真·誠”密不可分，“物哀”不是硬生之感，它要求藝術家在作品中表現自己真切實在的感情。

川端康成與朱天心的《古都》都沒有跌宕起伏的情節，看上去更像是散文。他們連綴其小說的都是作者心中最為真摯的感情。川端康成在創作《古都》之前，多次游歷過京都。這個日本古代首都逐漸被高樓公寓所淹沒，它與許多日本傳統文化一樣，正在失去自己的風采。曾經表示“余生不是屬于我自己，而是日本的美的傳統的表現”的川端康成如何能無動于衷?！豆哦肌氛亲髡咧泵孀约盒闹惺涞淖髌?。

朱天心對于“記憶”變得脆弱的傷感同樣不是無源之水。生在眷村，長在眷村的朱見證了臺灣族群問題的產生和激化。解放戰爭后，她作為“外省人”的后代，不像上一輩可以堅定地將自己的根留在大陸。一邊是追隨父輩的腳步，一邊是自己心中融入臺灣土著之中的渴望，朱天心始終面臨著對“家園”、“身份”的認同問題。這些問題的不穩定，直接影響了她的“記憶”。朱天心進入90年代之后，越來越感覺到“記憶”的無可依托，如她自己所說，變得像“老靈魂”一般四處游蕩。

另一方面，“物哀”也不是毫無節制的情感奔流。它希望文章的情感能直擊讀者之心，卻又不是大開大合的硬橋馬功夫。川端康成《古都》的文字繼承了他一貫的特色，沒有太多華麗的辭藻，如同一碗清水。即使在寫到“苗子決然離去”時，作者也只是作了輕微的點染。這樣悲離的場景就這樣被干凈清澈地表達。而朱天心的《古都》雖沒有那一分澄澈，但也沒有濃墨重彩的涂抹。從她的文字，我們可以看到那些“物象”的背后，她對于“記憶”的態度，卻看不到她在其他同主題的作品中那樣直接跳出來直接奔放地抒發議論。

四、朱天心《古都》對“物哀”的反叛

雖然小說與前輩作品同名，文中也直接引用了前作的原文，但它是一部獨立的作品，擁有自己獨特的表現力。這部作品呈現出了與前作大為不同的景致。在“物哀”美方面，朱天心不落窠臼。她對于“物哀”的反叛與對“物哀”的承繼一樣主要體現在三個方面：

1. 形式：后現代敘事?！拔锇А钡挠^念并沒有對文章的形式做出太多的要求，但不同形式對文章風格的影響不言而喻。川端康成的《古都》并非沒有使用現代文學的技法，但他并沒有讓意識流手法大放異彩，而針對民族的審美習慣，將西方現代小說中的手法深藏于日本文學傳統之下。朱天心在小說形式上的大膽實驗在《古都》中并沒有得到多少收斂，尤其是文中的后現代敘事特色給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朱天心的《古都》放棄了傳統的線性敘事。小說的三個部分都穿插了大量追憶性的敘述，時空交叉、混雜，這樣的敘述方式打散了時間的完整性，使得文章破碎零亂。讀者在面對這樣的敘事策略時，會感到與敘述者情感交流的不順暢。確實，朱天心的小說常是“論文調”②，她不以抒發情感作為唯一或根本的目的。除此之外，朱天心的《古都》在敘述時，大量穿插了文體、風格截然不同的他人文章的片段。穿梭古今，跨越中西又融合文學、歷史的直接引用，使整部小說形成“復調”的多聲部敘事，給人以嘈雜的感覺。從傳統來說，“靜寂”始終是“物哀”美的重要追求之一。朱天心小說中的喧鬧，如同城市中心的商業區，各色人都在其中自由地出入游蕩，顯然與“靜寂”拉開了很大的距離。

2. 意象：“古都”的多義與不穩定。川端康成筆下的古都，毫無疑問就是指代京都，意象性純粹、簡單。作為日本古代的政治經濟中心，京都一直都是日本傳統文化最為集中的地方。因此川端康成將京都作為小說的背景，在它獨特的文化風俗畫卷上展開一個生動的人物故事。可以說，讀者很容易從川端康成《古都》的表層故事的發展直擊他所欲體現的情感脈絡。朱天心小說中的“古都”的象征意義則不像前作那般指向單一，其意象意義也隨之變得不穩定。讀者能夠直接感受到的“古都”意象至少就有以下幾種：首先是現實的臺北；第二個“古都”意象與川端康成所欲追求的“古都”重合；再者，“古都”是“你”親自游歷時的日本京都，它在“你”的眼中，退去了第二個意象中的光環；另外，“古都”還是朱天心始終努力在塑造的“桃花源”意象，它代表了朱天心渴望以融合的方式解決日益嚴重的族群問題的態度……意象的飄忽不定，使得朱天心的《古都》不像川端康成那樣能夠被“一眼看穿”，而要求感性與理性的積極互動。倘若沒有經過讀者頭腦中的再組織，《古都》在感性體驗上不過是一團雜亂的草稿，只有隨著閱讀的進程，文章內在的紋理才會在不斷的調整中顯露出來。與“靜寂”相似，“清澈”也是“物哀”美的基本追求之一，而朱天心的寫作明顯是“渾濁不清”的。

3. 思想：對政治的熱切關注。川端康成在文學作品中對于政治一貫沒有表現出強烈的熱情。他不是沒有獨立的政治看法，只是對于政治的反思慢慢越過了政治的界限，開始轉變為對民族傳統文化的思考。在川端康成的思想中，“政治”與“文學”一樣都是向“人”的，因而對于政治的看法最后都要落到“人”之上?；诖耍ǘ丝党稍谖膶W作品中總是竭力把政治隱藏起來，轉向重視“人”的情感的表現，這與傳統“物哀”精神關注“人情美”是相通的。胡蘭成曾經說“朱天心的是王風文學”③。所謂“王風”，不會囿于自怨自艾，而是出入社會游刃有余。朱天心的文字風格雖然有時顯得清淡避世，但她的文章中，對政治的關注卻始終滿滿當當。朱天心的《古都》不但好舉頗富政治色彩的東西，也喜歡描寫記憶中臺灣近現代史上重要的政治事件。這些具有政治氣息的細節穿梭文中，實際上反映了朱天心并不愿意僅僅將“記憶”的碎裂看做一次情感上的起伏，而是更希望能透過這樣的傷感，去看到背后的深層原因。朱天心一輩人遇到的“記憶”問題也的確與臺灣的政治有著密不可分的聯系。20世紀80年代后，臺灣本土意識的高漲，直接觸碰到了“外省”第一代后裔非常柔軟的神經。他們生存在“身份”的夾縫之中，無所適從。雖然未能成功，但朱天心一直試圖從政治的角度找到合適的解決途徑。

五、小結

朱天心從她決定以“古都”為題起，就不可避免地讓川端康成的影子投射到了這篇作品之中。其中最受“蔭庇”之處正在于朱天心對川端康成小說中那濃厚的“物哀”精神的承繼。但朱天心在找到一片地方納涼的同時，并不希望自己為別人所忽視，因此，她與川端康成之間是辨證的關系。而朱天心最終的突破口，恰好是在她受影響最深的地方——“物哀”。

① [日]川端康成：《我在美麗的日本》，見葉渭渠：《川端康成傳》，新世界出版社2003年版，第156頁。

② [日]濱田麻矢：《朱天心〈古都〉與胡蘭成的美學》，見《勵耘學刊》總第9輯，學苑出版社2009年版。

③ 胡蘭成：《中國文學史話》，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4年版，第118頁。

參考文獻：

[1] 葉渭渠.川端康成傳[M].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03.

[2] 葉渭渠，唐月梅.物哀與幽玄——日本人的美意識[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2.

[3] 王德威.老靈魂前世今生[J].讀書，1999（6）.

[4] [日]濱田麻矢.朱天心《古都》與胡蘭成的美學[A].勵耘學刊（總第9輯）[C].北京：學苑出版社，2009.

[5] 胡蘭成.中國文學史話[M].上海：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