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柳永《八聲甘州》寫深秋暮雨江天的爽朗雄闊,關河蒼茫寂寥的景象和由此引起的羈旅情思,抒寫詞人思念故鄉和心上人的情懷,同時也折射出詞人年華已逝,功名未就,宦途奔波,歡情難聚的矛盾。全詞境界闊大,格調高古,雄渾豪放,情感真摯,感人肺腑,千載之下,詞人天涯漂泊之寂寥依然襲擊著讀者之心。
關鍵詞:柳永 羈旅情愁 思鄉 懷人 《八聲甘州》 賞析
對瀟瀟暮雨灑江天,一番洗清秋。漸霜風凄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是處紅衰翠減,苒苒物華休。惟有長江水,無語東流。不忍登高臨遠,望故鄉渺邈,歸思難收。嘆年來蹤跡,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妝樓颙望,誤幾回、天際識歸舟。爭知我、倚欄桿處,正恁凝愁。
這首詞是北宋專業詞人柳永同類作品中藝術成就最高的一首。上片鋪寫蒼涼雄闊的深秋景象,下片抒寫肝腸欲斷的思鄉懷人情感。“詞中流露的凄涼感受,反映了柳永內心的真實體會,含有一種‘秋士易感’的幽微感發,寫出了古代知識分子常有的悲哀感慨。”①
開頭“對瀟瀟暮雨灑江天,一番洗清秋”,傍晚一陣大雨揮灑江天,經過一番洗刷使得秋空更加爽朗鮮明。這兩句寫深秋暮雨過后,江天一色,澄靜如洗,向我們描繪出一幅清麗爽潔的暮江雨霽圖。起首“對”字領起,寫詞人憑欄遠眺,極目千里,大氣磅礴。“瀟瀟”寫雨聲急驟。“灑”寫雨之動態,雨之迅猛,加上一番,形容雨來得猛,去得快。“洗清秋”點明這場雨的效果,一場暮雨把江天洗刷得格外明麗,一塵不染。同時,“經此一番蕩滌,竟現出一個清冷的秋天。秋是天然來臨的季節,然作者偏說‘清秋’是‘暮雨’洗出來的,可謂構想奇特,造語新奇”②。可見,“洗”字用得很好,很生動,“一字得力,通首光彩”。這兩句意境疏朗,雄渾豪放,格調明快。明為寫景,其實也飽含著作者秋士易感的情懷。試想,人在天涯漂泊,獨對瀟瀟暮雨,暮為萬類霜天歸巢之時,暮雨的時候更是西窗剪燭,圍爐夜話,一家人忙碌過后團聚之時,享受天倫之樂的美好時光,而此時詞人呢?詞人在江湖暮雨中無奈地悵望鄉關,這兩句寫景為下文望故鄉渺邈作了很好的鋪墊,定下了全詞憂愁無奈的基調。
“漸霜風”三句寫雨后寒風越來越凄厲,關山和河道顯得更加蕭條寂寥,只有一抹慘淡的殘陽斜照著高樓。在這清冷蕭條的秋氣中,一抹斜陽無疑給這寂寥的晚景添上了幾分暖意,融入了幾分淡淡的色彩。“‘漸’字既承所對的暮雨江天,又啟是處的紅衰翠減。可謂空際轉身,從泛寫遞轉到具體的秋情。蕭條中饒含剛勁之氣、磅礴之勢。”③
殘照不僅照應了前面的“暮”,更引出了當樓,即登樓之人,只有融入了人的活動,自然景物才生動感人,蕭瑟的秋景才有了人的感情,有了人的感情的參與,自然景物才不再是自然景物了。
這三句由“漸”字領起,使空間具有了時間推移的內涵。歲月不饒人,面對深秋雨后的悲涼蕭條氣氛,詞人常年在外,漂泊天涯,年華已逝,功名未就,羈旅之愁頓滿身心。“‘凄緊’‘冷落’……再接一句‘殘照當樓’,更令人覺得宇宙高天共此秋涼,悲壯境界全出。”④
“漸霜風”三句境界高遠蒼涼,悲壯雄闊,聲情曠達古雅,響遏行云。難怪蘇東坡說:“人言柳耆卿詞俗,非也。然如‘霜風凄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唐人佳處,不過如此”(宋趙令畦《侯鯖錄》卷七)。清劉體仁《七頌堂詞繹》也說“關河冷落”二句,“即《敕勒》之歌也”,認為如北朝民歌一樣筆力蒼勁,聲振林木。這正說明,宋詞豪放處可與唐詩媲美,柳永更是其代表者。
“是處”兩句寫到處紅花凋謝,綠葉飄零,世間美好的景物慢慢地減退消歇。寫蕭條的秋氣無所不在,世間萬物都被秋雨西風摧逼得凋敝了。萬物如此,人何以堪。詞意由蒼茫悲壯轉入眼前寂寥之景,陷入婉致沉思,隱含著人事無常的滄桑感。
“惟有”兩句再抬眼遠望,宕開一筆,只見滾滾不息的長江水,默默無語地向東流去。寫長江無語,責怪長江無情。面對蕭條的秋氣,節候的變化,美好事物的消逝,滾滾長江竟無動于衷,還在東流。“這不正暗示著詞人的青春與事業隨著時光的流逝而一天天地走向幻滅嗎?”⑤天若有情天亦老,怎奈流水無情,它哪管人間的悲歡離合與世事滄桑呢。
上片寫景,描繪秋天景象而飽含情感,萬芳蕪穢的悲戚,大江東去的浩渺,物華盡休的無奈,都襯托出詞人羈旅行役,青春逝去,事業無成的無限悲愁。“用‘清秋’意象鎖定季節,用暮雨、霜風、殘照,江天、秋江、秋空、關河,紅衰翠減,物華盡休等意象將‘清秋’意象具體化,渲染了清秋的蕭條凋零之氣,預設了下片凄涼的柔情基調。”⑥
下片直抒詞人思歸懷人之情。
“不忍”三句寫不忍登高遙望故鄉,故鄉遙遠啊,望也望不見,反而使思鄉的情緒久久難以平靜。這三句由“不忍”領起,承上片之感嘆寫無限深沉的思鄉情緒。不忍登高臨遠因登高必望故鄉,望故鄉必歸思難收。思鄉情緒就這樣如江水之滔滔洶涌襲來,一瀉千里,而故鄉又是那么遙遠,遠在天邊。不忍登高還是身不由己地登高了,寫詞人身在江湖的萬般無奈。
思鄉令人老,那么為什么不歸去呢!“嘆年來蹤跡,何事苦淹留。”感嘆自己多年來東奔西走行蹤不定,究竟是什么緊要事讓自己羈留他鄉呢!這一問而無答,寫出詞人心中不盡的苦楚和難言之隱。利名縈伴,綺陌紅樓,蹉跎歲月,磨勘轉官等等如一座座沉重的大山壓在詞人的身上,令其永世不得翻身——終其一生,柳永也未回到他日思夜夢的故鄉,故鄉終成了一種意象,一種想念。誰人沒有故鄉呢,但故鄉在柳永終究成了一種遙遠的懷想,思鄉——利名——紅樓成了柳永解不開的結,紐絞著詞人的心。
接著再宕開一筆。從對面著筆:“想佳人、妝樓颙望,誤幾回、天際識歸舟。”想那心上人天天在妝樓上凝神遠望啊,望啊,而且好幾回都把遠方馳來的歸舟誤認為是心上人的歸舟。這幾句當是化用溫庭筠和謝朓詞意。溫庭筠《夢江南》:“梳洗罷,獨倚望江樓。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腸斷白蘋州”。謝朓《之宣城郡出新林浦向板橋》:“天際識歸舟,云中辨江樹。”但都沒有柳永詞寫得靈動,感情也沒有柳永深沉。最后詞人呼應開頭:“爭知我、倚欄桿處,正恁凝愁。”(心上人啊,你怎么知道我此時也正登樓憑欄,懷著深深的鄉愁,正在思念著你呢!)一種相思,兩處閑愁,正是“換我心,為你心,始知相憶深”(顧敻)。感情十分真摯動人。
王國維《人間詞話》說:“詞以境界為最上,有境界自成高格。”“能寫真景物,真感情者,謂之有境界,否則,謂之無境界。”柳永《八聲甘州》境界雄渾壯闊,感情深摯,蒼涼剛勁而又意味雋永。“面對如此高遠而蒼茫的審美空間,個體極易產生對自我存在的一種自憐,從而引發人們對人生和命運的感懷,經歷仕途坎坷的人們更足以勾起身世之感。”⑦
領字的運用頗出色,開頭一個“對”字領起,就使暮雨、江天、清秋等客觀景物染上了人的主觀情感和個情色彩,清秋的蕭條之氣在內心蕩漾。“漸”字使人從霜風、關河、殘照等這些雄渾蒼茫的景象變換中,感覺到時間的推移,心靈的孤寂落寞,“是處”更加深了詞人漂泊天涯的渺茫無望。江水無語東流,深沉寥落之感倍增,更飽含著永恒與無常,變與不變,有情與無情的宇宙人生哲理。下片“不忍”寫魂牽夢縈之故鄉在心中根深葉茂,“望”字寫游子思鄉肝腸寸斷,肺腑俱裂,“嘆”字更飽含著幾多辛酸幾多無奈,“想”字于隱痛苦楚中企圖換位解脫,尋求情感的慰藉,心靈的希望,然思鄉之情劇增,如滾滾長江,不可遏制,“誤幾回”化用前人詞意,更是靈動異常,最后“爭知我”于辛酸隱痛肺腑俱裂中把思鄉懷人之情推向高潮。“情景兼到,骨韻俱高,無起伏之痕,有生動之趣,古今杰構”(陳廷焯《詞則》),千秋傳唱。
① 劉云霞.論柳永的羈旅悲秋詞[J].內蒙古農業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9(1):397-398.
② 泠風.秋雨瀟瀟.歸思難收——讀柳永《八聲甘州》[J].文史知識,2000(10):24-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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④ 趙長征.柳永[M].北京:五洲傳播出版社,2006:99.
⑤ 謝穡.試論柳永羈旅詞的悲愁情結[J].船山學刊,2004(3):115-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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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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