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很多時候,我們熱愛詩,是因為詩作為一種力量可以幫我們抵御、戰勝許多非詩的力量。也往往是在這個時候,詩或藝術才體現出了它們的道德感或自由精神。正因為此,所謂的詩人的傲慢也才成為理由。用傲慢這個詞形容朱自清其實并不過分,或者唯有這般,也才能更加準確地來描述其舊體詩中的自由主義精神。踏入危機的深淵卻又能夠避免淪陷,這應與朱自清那骨子里超然的現代知識分子理性精神相關,無論面對什么災難、身陷何種絕境,朱自清始終都能在世人面前高傲地顯示出一個真正意義上的現代知識分子的自由主義精神操守,這種以理性為根基的自由主義精神是朱自清終生反抗苦難的憑依。
關鍵詞:朱自清 舊體詩 反抗 自由主義精神 堅守
朱自清早期舊體詩在借助時間這個參照物表達人生的孤獨和虛無時,使我們深切地感受到了他內心那彌漫的隱痛和悲苦,而這種對生存之傷感概因其終身陷于經濟的困頓,每每讀及朱自清日記中對債務的記述時那種無奈令人感到揪心的疼痛。翻閱日記,此類記載不勝枚舉,其主持西南聯大中文系期間,“今甫提議聘請沈從文為師院教師,甚困難。”{1}然造化弄人,若干年后,朱自清在日記里淡淡地記上一句,“今借從文七百元。”{2}可是,以朱自清那異于常人的敏感和自尊,我們不難覺著人生的殘忍和悲哀。尤其是在整個20世紀40年代,朱自清的精神危機日益明顯,此前的那種對和諧心靈世界的追求一度趨向毀滅,厭世的頹廢時時隱顯。{3}然此種不和諧音終究沒有進一步惡化,朱自清在困境中以其獨有的韌性和堅毅做出種種抗爭,這誠然是一種無比痛苦的心靈搏斗。沉默和容忍是朱自清保持自由精神品格的保證,他一再告誡自己要堅持最大限度的沉默和容忍,即便是在面對常人難以承受的非公正的對待時,朱自清依然能夠堅守自己的立場,彰顯自己獨立的人格力量。朱自清與聞一多向來被后人看成是民主主義知識分子的代表,也習慣將兩者并論且推崇他們之間的同仁情誼,這已無須贅言。然事實上,朱自清在公開場合雖從不非議聞一多,在聞一多過世后,也還費盡心血編撰聞一多全集,留下一段青史佳話。可是在日記中,朱自清流露不滿情緒最為嚴重的對象卻恰恰是聞一多。{4}難能可貴的是朱自清幾乎從不會在表面上宣示自己的不滿,而選擇在內心深處進行決絕的抗爭。如果沒有一種堅定的自由主義精神立場,這是令人難以想象和接受的,朱自清日記中有段話可以明確地使我們理解他的這種獨特的個人主義話語,也是我們進一步分析其舊體詩中一脈相承的自由主義精神的有力依據。他不無苦澀而又充滿哀怨地說道:“近來方感容忍之難,并盡力克制。須冷靜對待不快,對一切采取超脫態度,處之泰然,甚至玩世不恭。”{5}這種超然的姿態正是其自由主義精神的強烈體現和本質所在。
康德如此來表述他對自由主義的一個基本信念,“無論是對你自己或對別的人,在任何情況下把人當做目的,決不只當做工具。”{6} “人是目的”這一命題,確認了人是終極價值,最集中地表達了個人主義的信仰。毫無疑問,我們從朱自清的舊體詩作中可以感受到這種對自我的認同、對人的終極價值的追問,強烈的自由主義精神是其能夠確立核心的“人”之觀念的有力保證。我們不妨將這種指稱的“自由主義”置入中國現代思想文化的母體中來加以系統地思考:“自由”是一個“關鍵詞”,作為一種話語方式和思想體系,它深刻地影響了中國現代文學,從而形成中國現代文學的“自由”主題。“自由”是一個外來詞,近代之初輸入中國,但在輸入的過程中由于受中國傳統文化和現實語境的影響而發生變異,變異的最終結果是“自由”中國化。因此,中國的自由話語雖然源于西方,但卻異于西方,它一方面保留了西方自由話語的某些基本內涵,但同時在內涵上又有所延伸和衍變,從而形成中國自己的自由思想體系。“五四”被稱為個性解放的時代,“五四”新文學被稱為“人的文學”,但這并不是說從前的社會不重視人及其個性,也不是說從前的文學沒有反映人的生活和表現人的精神。“個性解放”和“人的文學”的真正意義在于,“五四”將個人置于中心和首要地位。中國古代、近代也重視人,但出發點和歸結點都是國家和民族,只有在不損害國家和民族的利益時,個人才得到尊重,而“五四”則改變了這樣一種個人與國家的從屬關系。“五四”雖然仍然強調國家民族的終極性,但并不把人完全從屬于國家和民族,“人”本身在“五四”新文化和新文學運動中具有根本性。
雖然朱自清并沒有像其時魯迅、周作人、胡適那樣對“自由主義”做出明確的解釋和論述,但他的言行卻無疑符合“自由主義”的真實內涵。這個內涵誠如王彬彬所說的那樣:“自由主義的基本含義是尊重個體自由、強調思想寬容。自由主義在政治上主張民主主義,而在個體的倫理道德上,則主張個人主義。自由主義十分看重經驗和理性,要求在充分尊重經驗的基礎上,以一種理智的態度對待社會問題。自由主義強調溫和與節制,因此,它反對任何激進的態度,對以革命的方式改造社會,自由主義懷有深深的恐懼和敵視。”{7}在其晚年所寫的《論不滿現狀》一文中,朱自清向我們展現了其超然卓群的獨立性和理性精神,他認同現代知識分子的“達者兼善天下”的理念,但又清醒地保持了自己對群體主義觀念的質疑和反思,并未走向狂熱的國家主義層面,“大家一同苦悶在這活不下去的現狀之中。如果這不滿人意的現狀老不改變,大家恐怕忍不住要聯合起來動手打破它的。重要的打破它之后變成什么樣子?這真是個空前的危疑震撼的局勢,我們得提高警覺來應付的。”{8}在這里,朱自清更注重“革命”的結果,其清醒之程度非常接近魯迅關于娜拉走后該怎樣的思考,而絕非如《終身大事》里的主人公那樣一走了之。直至其生命的最后階段,朱自清依然保持著自己獨立判斷的自由主義立場,對20世紀40年代空前的群體主義浪潮不無保留意見,在談及當下知識分子的任務時,說道:“要許多知識分子每人丟開既得利益不是容易的事,現在我們過群眾生活還過不來。這也不是理性上不愿接受;理性上是知道該接受的,是習慣上變不過來。所以我對學生說,要教育我們得慢慢地來。”{9}朱自清向來說話甚是委婉,其中所含之意已是頗為明了,這種自始至終對自由精神的向往和追求已經融入了朱自清的血液之中,也同樣不可避免地滲透在他的文學創作之中,而其舊體詩作則更為顯明地體現和表達了他那無處不在的對自我個性的堅持以及對國家、民族的認同,對個人與民族國家之關系的理性認知:
垂髫逢鼎革, 逾壯尚煙塵。
翻覆云為雨, 瘡痍越共秦。
坐看蛇豕突, 未息觸蠻瞋。
沉飲當春日, 行為離亂人。
——《有感》
匆匆卅載熟羊胛, 日月堂堂鏡里看。
折足豈宜供世用, 吹竽無奈為盤餐。
少年同學殊車笠, 千里飛烽有哭嘆。
守闕抱殘心早拙, 蟲沙一例避應難。
——《書懷》
兩行櫻杏向人明, 傍路依墻各有情。
老干霞裳翩欲舉, 卑枝星眼倦微餳。
打衙會看千蜂醉, 繞樹端宜百遍行。
屈指春風來又去, 此生禁得幾枯榮。
——《看花》
渺渺銀波翻白日, 離離弱草映朱顏。
只今江上清如許, 借問羈人心可閑?
——《奉化江邊盤散歸途中成一絕》
面對亂世,背負家累,朱自清卻能展示給世人其向來的冷靜與理性,絲毫沒有流露出點滴悲哭流涕之楚苦。在朱自清眼里,其時的神州大地可謂是滿目瘡痍、千里飛烽,一片蕭森之慘狀,然身為離亂人,朱自清不是無意識地發出空洞之哀鳴,而是念及生命之短暫,表達自己對自我生命的承擔意識,這種承擔需要的是一種大勇氣和大智慧。誠如其詩所云:“守闕抱殘心早拙,蟲沙一例避應難。”“屈指春風來又去,此生禁得幾枯榮。”這絕非朱自清在逃避知識分子的責任,更不是在頹廢絕望中打發寂寥之時光,言語是顯無奈,但我們體會到的更多是無聲的悲哀和愁苦,這是一種決絕、孤獨的反抗,一種真自由精神的彰顯。朱自清舊體詩中的這種對生命的自覺承擔之自由主義精神有時常常也會通過對家人與故土的深愛表現出來,這種愛絕非常人的一己之愛,而是一種普世的愛,一種大愛,一如其傳世名篇《背影》帶給所有亂世游子的悲切與沉痛:
名園去歲共春游, 兒女酣嬉興不休。
飼象弄猴勞往復, 尋芳選勝與勾留。
今年身已成孤客, 千里魂應憶舊儔。
三尺新墳何處是, 西郊車馬似川留。
世事紛拿新舊歷, 茲辰設帨憶年年。
浮生卅載憂銷骨, 幽室千秋夢化煙。
松槚春陰風里重, 狐貍日暮隴頭眠。
遙憐一昨清明節, 稚子隨人展墓田。
——《十九年清明后一日,為先室三十三歲生辰,薄暮出西郊,見春游車馬甚盛。因念舊歲嘗共游萬甡園,情景猶新,為之凄惻》
中年便易傷哀樂, 老境何當計短長。
衰疾常防兒輩覺, 童真豈識我生忙。
室人相敬水同味, 親友時看星墜光。
筆妙啟予宵不寐, 羨君行健尚南強。
——《夜不成寐,憶業雅〈老境〉一文,感而有作,即以示之》
千里飄萍風聚葉, 十年分袂雪盈顛。
關河行腳停辛苦, 贏得飄髯一颯然。
應憶當年湖上娛, 天真兒女白描圖。
兩家子侄各笄冠, 卻問向平愿了無?
執手相看太瘦生, 少年意氣比煙輕。
教鞭畫筆為糊口, 能值幾錢世上名?
錦城雖好愛渝州, 一片鄉音入耳柔。
敝屋數椽家十口, 慰情只此似吳頭。
——《卅四年夏,余自昆明歸成都,子愷亦自重慶來,晤言歡甚,成四絕句》
幾人兒女入懷來, 客影徊惶只自哀。
白傅思鄉馳五憶, 陶公責子愛非才。
失群孤雁形音杳, 繞膝諸孫意興灰。
更有飛鳥將弱息, 天涯望父訊頻催。
——《雨僧以〈淑女將至〉詩見示,讀之感喟,即次其韻》
從上述詩作中,我們讀到的是朱自清對亡妻的深切眷戀以及與子女之間的舐犢情深。“今年身已成孤客,千里魂應憶舊儔。三尺新墳何處是,西郊車馬似川留。”亡者已逝的感傷與現世自我的孤獨形成鮮明的對比,但是朱自清并未沉湎于這種無謂的感傷之中,而是能夠理性看待生命的無常,“世事紛拿新舊歷,茲辰設帨憶年年。浮生卅載憂銷骨,幽室千秋夢化煙。”更加關注自我的精神世界,體現出一種鮮明的個人主義立場,這種個人主義依據的是一種對生命存在的自由思考和超越群體之外的理性分析,這使其在根本上遠離了頹廢的悲觀主義心境,從而具有了某種超然的氣質:“千里飄萍風聚葉,十年分袂雪盈顛。關河行腳停辛苦,贏得飄髯一颯然。……執手相看太瘦生,少年意氣比煙輕。教鞭畫筆為糊口,能值幾錢世上名?”難道這不正是其對生命的一種自覺承擔意識的表征嗎?有學者認定早期朱自清是一個“唯美——頹廢主義”者,推斷其以一種消極避世的態度來保持自我的獨立性,“直到1928年初,經歷了‘五卅’和大革命風暴的朱自清,才自覺到知識階層的個人自由的危機。這雖然未免有些遲鈍,但一旦自覺到自由危在眉睫,朱自清的反應也就格外沉重。這是因為在他的自由危機感中交織著切身的小資產階級沒落頹廢意識。正是這種自由失落感和自身的沒落頹廢意識相交攻,才最終促使朱自清躲進了文學和學術的唯美之塔,藉以暫時逃避時代風雨的沖擊。”{10}我們并不認為朱自清是一個本真意義上的“唯美——頹廢主義”者,其舊體詩中的感傷帶給我們的內在的精神氣質并非西方色彩的頹廢氣息,而是孕育于傳統的有著相當強烈的現代意識,一種自覺承擔的生命意識,這種承擔從自我和家庭出發,自然地延伸至社會和國家范疇,這種現代知識分子的心路歷程本質上具有其內在的邏輯合理性,并非迫于外在因素的擠壓而變向。這種自覺承擔在其詩作里還相當明顯地表現出一種理想的寄托、一種積極的儒家入世觀念,這在《寄三弟敘永》一詩中袒露無遺:
同生四兄弟, 汝最與我親。
念汝生不永, 吾家防患貧。
弱冠執教鞭, 三載含酸辛。
不恥惡衣食, 錙銖黽朝昏。
辭家就閩學, 讀律期致身。
學成廁下僚, 有志未得申。
兄弟天一方, 勞苦僅相聞。
軍興過漢上, 執手展殷勤。
相視雜悲喜, 面目侵風塵。
小聚還復別, 臨岐久諄諄。
我旋客天南, 汝亦事駿奔。
長沙付一炬, 命與懸絲均。
歷劫得相見, 不怨天與人。
奔走助我役, 玩好與我分。
終始如一日, 感汝性情真。
鐵鷲肆荼毒, 鄰室無遺痕。
賴汝移藏書, 插架今紛綸。
輾轉陪都去, 旅食春復春。
陪都兩見汝, 日日來相存。
啖我餅餌香, 饋我巖寺醇。
去歲官敘永, 法曹人所尊。
宿愿一朝副, 當思惠吾民。
亦當思中饋, 及時締良姻。
極目千里外, 寸心托云飛。
這是一首相當感人的古體詩,質樸地表達了手足深情,顯示出一種亂世蒼涼。然從中我們不難讀懂朱自清作為兄長的諄諄教誨和深遠寄托:“宿愿一朝副,當思惠吾民。”戰火紛飛,聚散如浮萍,但詩人沒有陷入個人的悲觀絕望,而是以一種從容與理性面對現世的殘酷,更是發出“達者兼濟天下”的儒家積極入世觀,與其說是朱自清在告誡三弟,毋寧說是他對社會和國家責任的一種自覺承擔意識的彰顯,這一樣并不出于現代集體主義觀念的壓迫,而是其內在的自由主義立場的表達,一種清醒的理性認知和現代獨立人格意識的流露。在20世紀40年代的著述里,朱自清不止一次地向世人宣布了他的與生俱來的自由理念:“力量怎樣微弱,可是是自己的。相信自己,靠自己,隨時隨地盡自己的一份兒往最好里做去,讓自己活得有意思,一時一刻一分一秒都有意思。這么著,自愛自憐才真是有道理的。”{11}朱自清的很多觀念都是源自個人的生活經驗,他的很多論述并不具有所謂的理論色彩,然恰恰是這種從經驗出發的獨立思考顯示了他的那種與眾不同的強烈自由主義色彩,不拘于時代的群體認同,選擇自我的獨立評判,在自我的經驗世界里表達自己關于社會、國家與個人關系的思考,在1943年發表的《論別人》一文里可謂是表現得淋漓盡致:“‘五四’以來,集團生活發展。這個那個集團和家族一樣是具體的,不像社會國家有時可以只是些抽象名詞。集團生活將原不相干的別人變成相干的別人。集團的約束力似乎一直在增強中,自己不得不為別人著想。那自己第一,自己高于一切的信念似乎漸漸低下頭去了。可是來了抗戰的大時代。抗戰的力量無疑的出于二十年來集團生活的發展。可是抗戰以來,集團生活發展的太快了,這兒那兒不免有多少還不能夠得著均衡的地方。個人就又出了頭,自己就又可以高于一切;現在卻不說什么‘真’和‘假’了,只憑著神圣的抗戰的名字做那些自私自利的事,名義上是顧別人,實際上只顧自己。”{12}朱自清在這里顯現的清醒的歷史意識,甚是接近康德的一種說法:“革命也許能夠打倒專制和功利主義,但它自身決不能改變人們的思維方式。舊的偏見被消除了,新的偏見又取而代之。它像鎖鏈一樣,牢牢地禁錮著不能思考的蕓蕓眾生。”{13}這種陳舊的思維方式存在于根深蒂固的文化傳統之中,朱自清以其獨特的歷史眼光道出了其中的歷史因循,正如有的學者所分析的那樣,“從學理上說,中國近代史的‘個人’原則太弱了,知識分子太缺乏自主性、獨立性、自尊性。他們在‘國難’的名義下,處處把社會、國家、民族、人民的利益放在頭頂上,這是不錯的;但對于自己的尊嚴,卻一味退還,不敢為之爭一席之地。……當‘解放’他人成為一種口號家喻戶曉時,個人‘自由’就被當做祭品而獻祭于某種抽象觀念、某個集合名詞、某面旗幟。近代思想,缺乏的不是社會責任感,而是個人尊嚴。”{14}誠然,此種言論不免有其偏激之處,但卻也從整體上指明了中國知識分子的某種思維缺陷。然透過朱自清的舊體詩,我們卻可以感受其中所透出的幽微而深遠的對個人自由和尊嚴孜孜以求的執著,盡管其姿態并不呈現出吶喊式的勇猛和高亢,但它卻實實在在展示給我們一種堅韌的人性和不屈的意志,這大概已經足夠。在其壯年時期,朱自清對時勢的判斷與分析都迥然有別于同時代的許多知識分子,一貫保持自己的理性思索,直至生命的終點。
盛年今已盡蹉跎, 游騎無歸可奈何!
轉眼行看四十至, 無聞還畏后生多。
前塵項背遙難望, 當世權衡苦太苛。
剩欲向人賈余勇, 漫將頑石自蹉磨!
——《盛年》
羨爾能為萬里游, 妙年蹤跡海西頭。
南歐風物無邊媚, 異國人情別樣稠。
娓娓語同瓶水瀉, 綿綿恨與女牛侔。
可憐一卷供中歲, 壯志幽懷兩未酬。
——《題〈棘心〉后》
夢回熱淚如泉涌, 追憶當時只渺茫。
往復定公傷逝句, 依稀之子過時妝。
滿胸骯臟君應曉, 半世行藏孰與商。
何限情懷歸一涕, 眼中天地頓清涼。
——《夢回》
朱自清在詩中無疑表達了壯志未酬的失落和報國無門的惆悵,但卻并非是一種口號式的空洞的搖旗吶喊,而是很好地在群體與個人觀念之間維系了某種平衡,使我們感受到了一個真正的傳統文化母體中所蛻變出來的現代自由主義知識分子的近乎完美的人格魅力,既非西方文化觀念中的自由主義者,亦非純粹意義上的傳統士大夫知識分子,在現代語境中以其獨特的人生體驗和感悟完成了自身對自由主義觀念的詮釋。面對無行無德之當權者,詩人一樣有力地表達了中國文人蔑視權貴的傳統立場,“前塵項背遙難望,當世權衡苦太苛。”即便認識到書生意氣的無助于大計,其依然挺直知識分子的脊梁,“剩欲向人賈余勇,漫將頑石自蹉磨!”“可憐一卷供中歲,壯志幽懷兩未酬。”這種自愛自憐或正是朱自清所推舉的“往最好里做去”的佐證。面對無奈的殘酷現實,詩人沒有選擇退隱,也沒有偏執地表達滿腔悲憤,而以一種坦蕩、驕傲的姿態標舉自我的個體尊嚴,“滿胸骯臟君應曉,半世行藏孰與商。何限情懷歸一涕,眼中天地頓清涼。”給我們樹立起一個孤高決絕的自由思考者形象。對蒼生的苦難之悲憫與同情、對污濁世界的不忍、對自我尊嚴的堅守渾然天成地融會于一處,以一種中庸的溫和與節制進行無聲之抗爭,一種肅穆、莊嚴的偉大之力彌漫于字里行間,這類詩作在朱自清的舊體詩里占有很大的分量,也最能借此一窺其自由心靈世界的奧妙:
卅年今見海揚塵, 劫里憑誰問果因?
猿鶴沙蟲應定分, 白云蒼狗漫疑真。
荊榛塞眼不知路, 風雨打頭寧顧身。
安得巨靈開世界, 再摶黃土再為人。
與君難得舊相知, 貽我連篇慷慨辭。
盡有文章能壽世, 那教酒脯患無貲。
書生本色原同病, 處士高風夙所遲。
……
——《公權四十三歲初度,有詩見示。忝屬同庚,余懷棖觸,依韻奉酬》
此生未合恨緣慳, 飽閱滄桑抵九還。
天上重開新日月, 人間無限好江山。
驚心戰士三年血, 了事癡兒四體閑。
競說今春佳氣盛, 煙塵長望莫摧顏。
——《圣陶頗以近作多苦言為病,試為好語自娛,兼示圣陶、公權,三疊顏字韻》
信有高言破眾慳, 飄然塵外羽衣還。
舊鄉臨睨隍中夢, 云氣低徊海上山。
炊熟盡成無量劫, 河清能得幾生閑?
蟪蛄只解貪朝暮, 岳岳儒冠照苦顏。
——《公權寄示〈囈語〉二章,疊顏韻字韻奉答》
區區抱經人, 于世百無補。
死生等螻蟻, 草木同朽腐。
——《近懷示圣陶》
曾無幾何參與商, 舊雨重來日月將。
君居停我情汪洋, 更有賢婦羅酒漿。
嗟我馳驅如捕亡, 倚裝恨未罄衷腸。
世運剝復氣初揚, 咄爾倭奴何猖狂。
不得其死者強梁, 三年血戰勝算彰。
烽火縱橫忽一鄉, 錦城東西遙相望。
悲歡廿載浩穰穰, 章句時復同參詳。
百變襟期自堂堂, 談言微中相扶匡。
——《贈圣陶》
幾日天河見洗兵, 杜陵心事托平生。
舊都歷劫殘宵夢, 佳節思鄉戛玉聲。
倚澗蒼松得地厚, 朝陽丹鳳待時鳴。
雄才小試還鄉記, 已看文無一筆平。
——《答逖生見寄,次公權韻》
苦樂相形只及身, 庶民饑寒豈關汝。
御侮今知賴眾擎, 匹婦匹夫宜得所。
足衣足食安危系, 奈何連年成饑阻。
但愿人定回雨腸, 千倉萬箱盈天府。
——《夏夜次公權韻》
從這些詩作中,我們可以發現一個富有思想史意義的命題,即余英時先生所提出的關于中國知識分子為何往復于集體與個體之間而難保持一種平衡的話題。他說道:“現代中國知識分子為什么會這樣快地在集體與個體兩極之間循環往復?這不是一個容易解答的歷史問題,外緣因素和內在的文化因素都糾結在一起。外緣方面主要是中國這一集體所面臨的危機,這大致相當于李澤厚所說‘救亡’問題。而且個體自主的要求事實上由集體的危機所引發。……今天西方不少思想家憂慮極端個體主義對于整體社會的損害,因而提出了所謂社群論(communitarian)的個人權利說。這當然是針對西方個體主義的傳統而發的。中國傳統既非極端的個體主義型,也非極端的集體主義型,而毋寧近于社群式的。”{15}朱自清的一生無疑能夠很好地解釋這個問題,他在集體與個體之間的平衡狀態向我們無言地表明中國文化傳統自身是能夠孕育自己的自由主義觀念,并不需要將自由主義這個概念刻上西方文化的印記,并言必論西方自由主義思潮,其實我們不妨從中國現代知識分子身上去發掘傳統文化所內涵的現代意識這一思想脈絡,或許這會來得更有意義和價值。
朱自清舊體詩作中所蘊含的自由主義之真精神從本質上而言,是根植于中國傳統文化的母體,是一種穩定的民族文化心態結構的呈現,顯然難以歸入純粹西方現代性文化的范疇。這種自由精神在朱自清那里展現出的是一種中庸、溫和的姿態,或許可以這么說,其本身就是自由主義的真實品格,是其應有的一種正確立場,這正如雷池月所認為的那樣,“自由主義的精髓和本質就在于承認別人和自己擁有一份同樣的權利。這種利他和利己兼顧的原則,決定了它在哲學上、政治上的中庸立場。”{16}此種中庸立場使得朱自清在戰亂時代里能夠在政治上保持一種超然卓群的清醒和理智,而拒絕像某些知識分子那樣隨波逐流、嘩眾取寵,走向一種廉價的大眾化和平民化。這在他對待青年學生的態度上也可一窺端倪,獲得明證。他不無沉重地說道:“現在的大學生特別注意現實的政治,也可以說是通識的一方面的表現,并且也可以增加某些知識和能力。這是他們在教育人民。但是他們在這青年時代,更重要的自然還是受教育,受教育是他們的本為。不忘記自己的本位,才不至于離開大學的路,才不至于使大學離開它自己的路。”{17}在自我人格的完善與對社會責任的承擔之關系上,朱自清顯然更看重學生的修身研學,而后才是齊家治天下的大展宏圖。這種對自我角色的理性認知和定位在戰火紛飛的離亂歲月里實屬難得,朱自清不僅限于要求學生這么做,更是其對自己的一貫要求,這無疑說明為何朱自清能夠那般冷靜地“沉睡”在學術的殿堂里而不知“悔改”。他在與友人的通信中也一再明確地表達了自己的此種立場:“現在一切無從說起,我們只好努力守住自己崗位工作,有一天是一天。”{18}言語之中不無蒼涼與落寞,那種孤獨和惆悵卻難以遮蔽他那渴望自由與平和的心靈世界,盡管不免已是荒蕪隱顯、悲涼撲面。不妨一讀他寫于生命終端的詩歌一首:
凱歌旋踵仍據亂, 極目升平杳無畔。
幾番雨橫復風狂, 破碎山河天四暗。
同室操戈血漂杵, 奔走驚呼交喘汗。
流離瑣尾歷九秋, 災星到頭還貫串。
異鄉久客如蟻旋, 敝服饑腸何日瞻?
災星寧獨照吾徒, 西亞東歐人人見。
大熊赫赫據天津, 高掌遠蹠開生面。
教訓生聚三十春, 長宵萬里噤光焰。
疾雷破空時一吼, 文字無靈嗟筆硯。
珠光寶氣獨不甘, 西方之人美而艷。
寶氣珠光射斗牛, 東海西海皆歆羨。
熊乎熊乎爾誠能, 亞東大國吾為冠。
白山黑水吾之有, 維翰維藩吾所愿。
如何久假漫言歸, 舊京孤露思縈萬。
舊京坊巷眼中明, 剜肉補瘡撞應辦。
稷壇黃菊燦如金, 太液柔波清可泛。
只愁日夕困心兵, 孤負西山招手喚。
更愁凍餒隨妻子, 瘦骨伶仃淪棄扇。
——《勝利已復半載,對此茫茫,百端交集,次公權去夏見答韻》
戰爭在任何時候帶給天下蒼生的都是同樣的無可名狀的悲慘與凄涼,“幾番雨橫復風狂,破碎山河天四暗。”血腥彌漫于生命的軀殼之上,將人類推向可怖的深淵,沒有任何一場戰爭值得一個有良知的知識分子歌頌和詠嘆,也因此朱自清不無悲憤地說:“同室操戈血漂杵,奔走驚呼交喘汗。”國共之爭從終極意義上而言,沒有誰是真正的贏家,都只是災難的制造者,其帶給中國平民的是顛沛流離、居無定所的悲苦,是家園喪失、飽受罹難的困頓;是美與善的消退,是丑與惡的登場,是萬千哀怨的孤獨與愁苦,“只愁日夕困心兵,孤負西山招手喚。更愁凍餒隨妻子,瘦骨伶仃淪棄扇。”這不正是朱自清在《背影》里表達的普遍之大愛的另一極端嗎?還有什么能夠比這更沉重地表達出一個現代知識分子悲哀的心聲呢?朱自清在他人生的終點給我們塑造了一個孤高自傲、堅忍不屈而又感傷的現代“無家”可歸的知識分子形象,這就不難理解為何朱自清始終強調作為知識分子應該堅守自己的崗位,在苦難的深淵里尋求艱難的自我救贖。在此,我們可以發現陳思和所提出的關于中國現代知識分子的三種價值立場這一問題的價值所在,其中之一是關于知識分子的“崗位意識”的概括,他認為這是“一種自覺地站在民間的立場上,建立起以知識分子為核心的崗位,重新確定知識分子在現代社會的職能、立場和價值。”{19}客觀來說,朱自清無疑是此一種現代知識分子的典型代表,也許從這個角度出發,我們理解中國現代知識分子的自由主義問題或許不會走向某種極端與偏執,也正如蘇汶對“第三種人”所理解的那樣,“非無產階級出身的人,他固然可以學到用無產階級的理解去理解人生,但是他不能學到用無產階級的感覺去感覺人生。而文學的創作,卻多少是帶一些感情性的東西。”{20}當然,我們在此處并無意要將朱自清納入“第三種人”的范疇,且這種爭論本身并無實質性意義,無非是想讓我們的評判更多一些寬容與公正,對人性更多一些認知與理解。
{1}{2} 朱自清:《朱自清全集》(第十一卷),江蘇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第28頁,第165頁。
{3}{5} 朱自清:《朱自清全集》(第十一卷),江蘇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第394頁。他說道:“甚感厭倦和沮喪,生活無謂,頗思一死了之。”這種對生存的厭倦感在整個40年代屢屢可見:“孩子的病像是腸炎,為此甚為不安。為了確診,明天又得進城。生活真無意思。”(第78頁),再如:“圣陶來訪,示以我寫詩的簿子。他似乎不大喜歡古體詩。圣陶確有勇氣面對這偉大的時代。但他與我不同,他有錢可維持家用,而我除債務外一無所有。”
{4} 朱自清:《朱自清全集》(第十一卷),江蘇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晚飯時,聞的孩子和他父親坐在上座,這已經是第二次。聞的孩子曾說聞是我的老師,這當然很可笑,但可以看出他對我的評價。孩子的評價盡管不必認真,但過于尖刻了。應該加緊用功,從此言行宜更加謹慎,時刻牢記‘憂讒畏譏’之語可也。”(第164頁)“昨日聞太太問一多:余任教授是否已十年以上?她想不到回答竟是肯定的。由此可了解聞家對我有什么印象!我將振作起來!”(第194頁)“如往常一樣,我受不了他的一概抹殺,用很謙虛的語調與之爭論,謂此種虛偽或有必要。他立即帶著傲慢的微笑回答說:他并沒有說絕對無此必要。對其極端的說法保持沉默。”(第205頁)“自聞之孩子處得知聞對我選的初中教科書里的新詩很輕視,莫此為甚!”(第256頁)
{6} 康德:《道德形而上學探本》,唐鉞譯,商務印書館1957年版,第43頁。
{7} 王彬彬:《讀書札記:關于自由主義》,李世濤主編:《自由主義之爭與中國思想界的分化》,時代文藝出版社2000年版,第165頁。
{8} 朱自清:《論不瞞現狀》,《朱自清全集》(第四卷),江蘇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第515頁。
{9} 朱自清:《知識分子今天的任務》,《朱自清全集》(第四卷),江蘇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第539頁。
{10} 解志熙:《美的偏至:中國現代唯美——頹廢主義文學思潮研究》,上海文藝出版社1997年版,第105頁。
{11} 朱自清:《論自己》,《朱自清全集》(第三卷),江蘇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第400頁。
{12} 朱自清:《論別人》,《朱自清全集》(第三卷),江蘇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第403頁。
{13} [美]微拉·施瓦支:《中國的啟蒙運動——知識分子與五四遺產》,李國英等譯,山西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360頁。
{14} 張寶明:《啟蒙與革命——“五四”激進派的兩難》,學林出版社1998年版,第259—260頁。
{15} 余英時:《群己之間——中國現代思想史上的兩個循環》,《中國思想傳統及其現代變遷》,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80—81頁。
{16} 雷池月:《主義之不存,遑論乎傳統?》,李世濤主編:《自由主義之爭與中國思想界的分化》,時代文藝出版社2000年版,第489頁。
{17} 朱自清:《大學的路》,《朱自清全集》(第四卷),江蘇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第489頁。
{18} 朱自清:《致金溟若》,《朱自清全集》(第十一卷),江蘇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第217頁。
{19} 陳思和:《中國新文學整體觀》,上海文藝出版社2001年版,第16頁。
{20} 蘇汶:《“第三種人”的出路——論作家的不自由并答復易嘉先生》,吉學明、孫露茜編:《三十年代“文藝自由論辯”資料》,上海文藝出版社1990年版,第160—16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