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怕你們承擔不住,活了下來。”臺灣電影《賽德克·巴萊》中,莫那魯道拿著槍逼著妻子帶著孫子和剩余婦自縊,他要求家人結束生命,以不屈服日本統治者來祭告祖靈。
這是“霧社事件”的戲劇化對白。在這件日本統治時期臺灣最后一次大型抗日運動歷史現場中,真實情形是:沒有一個人真正知道莫那魯道當時做了什么,因為目睹那個現場的人,一個活口都沒留下。如今我們可以確定的是,日本當局事后清理現場時發現,賽德克族反抗部落原住民戰死男人332名,女人312名,總計死亡644名。舉事的原住民六個部落原有人口1234名,一半以上直接死于戰斗,超過七成人口最后間接為此而死。反抗者的頭都被砍下,大部分女人是帶著族中孩子集體自縊而亡。
“山中長期作戰需要糧食,婦女們不想成為男人的拖累,所以帶著老弱婦孺集體自縊。”賽德克族馬赫坡部落少數幸存者的后人郭明正,帶著原住民特有的“國語”口音告訴《看歷史》。
“在祭祀與對付入侵時,賽德克族古老的傳統是要獵首的。”在原始與文明的矛盾當前,郭明正的態度顯得慎重、收斂起來,作為一名知識分子,他不想跌入文明與野蠻的是非邏輯。據他介紹,1914年以后族人就不再出草(獵首)了。
臺灣,由北至南貫穿全島的是一望無際的山脈,是一座真正被山統治的島嶼。從四百年前的文明開拓直至今天,山岳自然原始的力量和少數民族存在的正義性仍主宰、刺激著臺灣社會的前途,它帶來的影響不僅是災害,而且在政治、人文領域上也如同地底的核彈,足以掀翻整個臺灣社會的穩定。
以血還血
就在震驚世界的“九一八事變”前一年,距離事變現場沈陽兩千多公里之遙的福建外海,彼時已被割讓給日本帝國統治長達35年的臺灣島上,曾經發生一件當時鮮為外人所知的大慘案。
臺灣中部云霧繚繞的大山深處,幾道蜿蜒的山嶺勾勒出秀麗的霧社風景。這是一處隱藏在臺灣深山、終年靜謐的山谷,它野樹參天,神秘得像個成熟的女人,清新如同少女的呼吸,平日只有婆娑的樹林和不知名動物的幽鳴聲。但1930年10月27日這一天清晨,山谷中突然傳出人類最原始的哀嚎,騷動的恐怖氣氛迅速在山野間漫延開來。
這是一場極其殘酷的屠殺。死亡的是一群參加紀念會的日本人。日本對“霧社事件”的研究資料顯示,日方死亡人數男為86名,女53名,總計139人。不少日本婦女和日本孩子,被當地原住民斬殺在一所日本小學中,身首異處。
第二天,臺灣“總督府”立即派遣現代化武裝由各地出發入山,對“反抗番”進行圍剿。
日本現代化軍警聯合部隊在其他原住民部族帶領下,深入大山討伐。“反抗番”在寒冬中,憑藉對地形的熟悉,據險抵抗,與日本武裝鎮壓部隊交鋒長達50天之久。
生番之境
2012年1月,臺南天氣時晴時雨。臺灣已經持續三個月這樣非典型的冬季降雨。安平古堡門外,攤販俗麗的商品與引頸瞻望、摩肩接踵的游客,構成一幅熱鬧、喜慶味道的旅游景點畫面。
今天,不論從字面意義或者建筑本身,安平古堡已經無法輕易讓人認識到,它昔日代表的“新世界”對于臺灣千年的原始社會曾經產生過怎樣巨大的沖擊。
安平古堡,原名“熱蘭遮城”,原是一棟擁有三百多年歷史,像是歐洲地中海沿岸風格的中世紀城池。如今看上去,它的風格復雜難辨,建筑功能被篡改,完全與毗鄰而建、香火鼎盛的“開臺天后宮”媽祖廟格格不入。任何人一看便知,安平古堡壓根就不是純東方文化的建筑。
它是大航海時代的產物。
1453年,奧斯曼帝國占領君士坦丁堡,滅了東羅馬帝國,改名伊斯坦布爾,建立了一個穆斯林政權。這個控制地中海通往東方要沖的政權,開啟了歐洲探索東亞貿易航線的門鎖。
此后200年,歐洲綿長的海岸線上各大港口,開出一艘艘桅桿帆船,她們沖破巨浪,照著羅盤的指引,載著人們去天涯海角。船上的投機商人、粗鄙的賭徒、冒險家、逃犯等等人物并不清楚,他們已將分隔于半個地球外甚少聯系的數個帝國更緊密地聯系在了一起,結束了千百年來安穩于各大洲,破裂的、絕少聯系的全球政經體系。他們到處搶掠資源、財富,入侵不屬于他們的地區,彼此競賽擴張勢力。他們并不知道,他們瘋狂的行為,終將滅絕不少有千年歷史的原始民族,甚至改變全球的自然生態。
17世紀初,全球性的瘋狂劫掠仍在繼續。在亞洲,葡萄牙侵入澳門,西班牙占領菲律賓呂宋島,新興競爭者、正在崛起的荷蘭也正在尋找爭奪資源的機會。
1624年孤懸外海的臺灣,被一家名為“聯合東印度公司”的荷蘭企業占領。這是一家類似于今天私人資本的創投公司,它擁有為數眾多的投資者,他們在全球各主要地點廣設據點,主要目標是快速致富,尋找貴金屬、香料、茶葉、瓷器、絲綢等等奢侈品進行貿易。與今天一般私人資本不同的是,當時這些私人企業擁有自己的武裝,甚至可以發行貨幣,東印度公司這樣的企業在全球范圍到處開辟疆域,成為其歐洲屬國的殖民代理人。荷蘭人于1624年占領臺南后,荷蘭政府立即派領事駐扎,在安平古堡現址修建了這棟原叫“奧倫治城(Orange)”的建筑作為海防及行政官署。后來這座城池又被改名為“熱蘭遮城(Zeelandia)”,意為海陸之城。
后來從中原“逃臺”的明鄭王朝三代,在趕走這群荷蘭統治者之后,也在這座城池治理臺灣。
鄭成功趕走荷蘭人,一家三代率領反清勢力,經歷23年生聚教訓,籌劃“反攻大陸”的首腦建筑,在經歷三百年的歷史風霜后嚴重傾頹,最后被另一個統治者——日本人移平,建成如今三層磚砌高臺的洋樓。
在歐洲人入侵臺灣以前,16世紀中葉,日本浪人頻繁襲擾臺灣,但第一個以國家力量入侵的卻是荷蘭人。1624年荷蘭人在南臺灣登陸沒多久,其海上最大的競爭者西班牙人也在北臺灣登陸,形成南北割據的局面。
荷蘭人、西班牙人登陸臺灣之初,這群歐洲來的冒險家沿著壯麗的海岸線航行,看到的是一個原始而美麗的島。島上崇山峻嶺,河流清澈,充斥著深邃的密林和山谷。
婆娑之洋、美麗之島
這座島上的主要河川有19條,次要河川32條,普通河川達到一百余條,島上原始森林密布,大樹參天,平原緩降處,河流蜿蜒、野鳥翩翩。整座島上有200座超過3000公尺以上的山岳拔地而起,直入云霄。全世界能像日本、新西蘭一樣擁有3000公尺以上高山的島嶼并不多,臺灣一口氣能擁有200座以上,其高山密度為世界第一。
據現代地理學家測量,全島的山地、丘陵、平原比例是3:4:3,也就是說島上的山地占全島面積總合的70%,這是一座地貌景觀極為美麗的島嶼。
然而在當時,大山之麓,生番之境,處處充斥著殺機。
破碎的地形分布著許多各自獨立、生活形態迥異的原始部落。他們是最早可以追溯到五千年前,至晚一千年前,從南太平洋或是大陸沿海地區陸陸續續移民至此島的原住民。他們的起源學術界至今仍有爭論,然而可以確定的是,五千年的時間,他們的血液已和這片土地以各種方式連接在了一起,這個小島上的每一片土地都有自認擁有它們的原住民主人。
五千年的歷史相當長久,在相同的發展時間內,中華文明主干已經進入到繁文縟節、咬文嚼字的狀態。然而獨立于海洋上的臺灣原始部落社會,幾乎從未與強大的文明社會有過集體、深入、廣泛的碰撞與交融。雖然古書記載,早在春秋戰國到漢代之際,祖國大陸便與臺灣島互有 “往還”,但不可否認的是中原農耕社會和臺灣深山部落社會的接觸,大都是零星、短暫、偶然、破碎、非計劃性的介入。
臺灣原始部落至17世紀仍未發展出一套能維系彼此、形成強大聯盟關系的有效政治系統,建立最初級的原始國家。相反的,他們仍處于刀耕火種、漁獵采集、山田燒墾階段部落社會形態。其中,有不少原始部落,仍保持著殘酷的獵頭習俗,特別對于侵入其獵場的外來者。
有歷史學者將歷代統治者治理臺灣原住民分為:一、荷蘭人統治時期(計37年);二、西班牙人統治時期(計16年);三、明鄭統治時期(計23年);四、清代統治時期(計212年);五、日本統治時期(計50年);六、國民黨遷臺后至今(1945年迄今計67年)。
縱觀歷代統治政權對臺灣進行生產開發,都要面對原住民的反抗。無一例外的是,歷代政權對反抗的原住民,都進行過殘酷的征伐。
在日本統治之前,除了與漢人接觸較頻繁、生活習性較接近平地的平埔族部落較為人所知外,其他族裔的原住民因為過于兇悍以及各種原因,使得很少有學者能夠進行系統的研究。明末剿寇邊將陳第所著《東番記》是中國學者第一次較為全面地描述臺灣原住民的古代著作,然而現代學者認為其所述只是平埔族一族。康熙末年首任巡視御史黃叔,跋涉番地后著《臺海使槎錄》,其中的《番俗六考》也對歸順的平埔族原住民飲食風俗多有記錄。黃叔的著作,是更為細致的臺灣原住民文化文獻,然而它也只限于臺南以北的諸羅番以及鳳山番等13個平地部落,對于臺灣深山大谷中那些兇悍的族裔則未有收錄。
清代對臺灣原住民的吏治,大抵上是恩威并重,撫剿并濟。有時對于未歸順的“生番”部落也進行殘酷的討伐。對原住民的治理,當時的朝中官員和地方知識分子有主張懷柔的,也有主張征服的。像入幕福建省的師爺郁永河就在自己的著作《裨海紀游》中講述他對治理臺灣的計策:“野番居于深山,其地為洪荒以來,斧斤所未曾入之地,茹毛飲血,種類繁多,其身手矯捷,直可驚猿駭獸,剿撫之道,宜先焚山夷其險,烈澤斷其歸路,則數年后,未必不變荊棘為坦途,化盤瓠焚筏為良民也。”郁永河的意見反映了當時社會精英對原住民的一種態度,他的想法是先以威懾制服原住民,繼之再安撫歸順。郁永河這種恩威并重、撫剿并濟的治理意見,幾乎可以代表歷代統治者對原住民治理政策的主要手段。今天看來,當時郁永河等知識分子的世界觀,并不具備對處于不同發展階段的人類持有一種尊重、平權的態度。但,這就是當時知識框架的限制。
事實上,就算歷代統治者沒有高壓政策,大量的移民也將摧毀原住民社會。17世紀末,在康熙收復臺灣之后,大量移民涌入臺灣。這種情形跟一百年前的16世紀末差異很大。大量的移民移入臺灣,擠壓原住民的生存空間,原住民必須退縮到更深的山里,或是放棄較好的水源和獵場、聚落地點。顯然,這導致他們放棄或改變原來的生活型態。
1713年,臺灣府三大縣之一的諸羅縣縣令在上疏閩浙總督的一份折子中寫道:“本屬淳樸之番俗,自漢民雜遷以來,民風日壞,事故日多,且流亡日集,以有限之疆土,處日多之流民,遂致番地日削,生產日減,番民之生計日艱。益以通事等之削,稅課之日增,番民幾至無以為生。”
臺灣原住民真正意義上被以科學化、系統化進行現代化治理與人類學研究,是在1895年之后的日本統治時代。
《馬關條約》簽訂后,臺灣割讓給日本之始,日本對原住民采取懷柔政策。這是源于臺灣“總督府”民政長官后藤新平所主張的“漸進同化”的殖民統治方針,另一方面,也因日本當局忙于戰事,無余力積極從事“番務” 。
開發惡毒蠻瘴之地
臺灣的山地,成為歷代統治者發展臺灣經濟、提高生產力的資源。在開發利用山地資源過程中,統治者必須要面對山地原住民部落的反抗。日本統治之初,臺灣“總督府”延用清末成規,對原住民進行“撫育”、授產、取締、番地開墾、“制腦”等等工作。當局頻繁邀請生番頭目(未歸順的原住民部落領袖)做客,贈予食物或是物品討其歡心,引誘其他番社歸順。
在教化方面,日本總督府教育原住民戒殺人、除迷信,教其農耕、日本禮節。在生產開發上,日本人也同樣延用清末劉銘傳時期所設的“隘勇線”,在山林產業線上設置界線,防范原住民意外的攻擊,保護林木、樟腦、鹿皮等山中物資向外輸出。
隘勇線是防范所謂“番害”而設,“番害”指原住民的攻擊行動造成的人員傷亡。今天,從當年日本統計的“番害”數據中可以一窺當年原住民的抗日活動的梗概:1896年日本統治第一年,全臺因原住民攻擊而傷亡的人數是79人,往后逐年升高到1898年為691人,直至清末每年被原住民攻擊的傷亡人數都在一百到六百多人之間。
從原住民的立場來看,不論是樟腦還是鹿皮,生于祖居地上的自然資源都是祖上留下的財產,任何外人強行取走都是劫掠行為。在“外來人”到達之前,原住民以往可以將這些自然資源當成商品與其他部族、或漢人、荷蘭人交易,但當統治者更深入開發山地之后,他們甚至都不能對山中資源繼續保持擁有權、控制權。
從“番害”統計數字看去,不論日本統治者用任何恩撫之法,隨著山地開發更有效率,原住民的反抗情形只是日趨嚴重。
與之對照的是,在臺灣“總督府”強力鎮壓下,平地原住民的抗爭卻得到有效的控制。1903年后,當局轉移治理重點于山地。日本統治者不僅以大規模討伐行動威嚇原住民,還把隘勇線延長一百數十里,并且利用現代工具,在隘勇線上廣布電網,埋設地雷。站在原住民的角度看,誰都很難接受任何人在自家經常活動的區域設置這些致人于死地的危險品。
對原住民來說,山就是其家門口、后院,是工作、起居的場所,他們敬山祭山,山就是原住民的教堂。
日本一步步升高“理番”行動,隨后還推展“五年計劃理番事業”,大肆征伐原住民部落。據統計,其間花費日元一千六百余萬,沒收槍枝一萬八千余枝。這種強力討伐行動,引起原住民最激烈的反抗,其結果也反映在番害數字上:數字顯示,原住民的反擊在1911年最激烈,達到最高潮,番害造成死傷人數高達1297人。也就是在這一年,日本征伐部隊第一次挺進到了霧社。此后,“理番”效果立現,“番害”人數逐年快速下降,至1925年只有2人傷亡。
五年討伐工作之后,1915年,日方的“理番”政策再次改弦更張為撫威并濟,全面深化在教育、授產、醫療、交易各方面施政上的教化工作。
就在日本以為“理番”頗有成效時,原始部落正在悄悄地積累它的怒火。這種日本特色的現代化殖民政策,迎來了最原始的反撲。
賽德克
1930年,莫那魯道48歲,他是馬赫坡社的頭目。莫那魯道所屬的這支賽德克族,世居南投縣仁愛鄉霧社。霧社這個地方有四大部族群,其中三群屬賽德克族,另一群屬于泰雅族。霧社群之下還以部落駐地分為十一個“社”,馬赫坡社是其中之一,每個社都有一個頭目。整個霧社地區在日本大規模鎮壓、實行教化之后,其表面上頗有成效:生番歸順,接受文明教育,原住民甚少獵頭,成為總督府“模范番”。
中國社會科學院臺灣史研究室副研究員李理博士告訴《看歷史》:“根據一份1931年日本人的調查報告顯示,當時臺灣全島原住民的日語普及率高達43.17%,部分地區高達57%,甚至高于平地漢人的程度,可見番地教化成效之高。”
日本當局教化最具成效的結果,就是培養花岡一郎、花岡二郎兩人。兩人本是賽德克族中最活潑、最聰明的原住民小孩。花岡一郎原名達基思諾平,1921年在日本教化撫育政策下,進入原本只有日本小孩可以就讀的埔里小學與日人小孩一起讀書習字。1925年,花岡一郎考入臺中師范學校,品學兼優,不僅功課好,還擅長日人的柔道與劍道。一郎畢業后被任命為霧社分室低階的警員,兼任“番童教育所”老師。
“理番”政策實行非常深入,日本當局為了深入了解原住民文化,還讓日本地方警察攜妻眷一同赴臺,由警員小夫妻共同以懷柔方式教原住民學習日本文化、禮節,還私下鼓勵日本警察娶原住民中有地位家庭中的女人為妻,其中不乏頭目家庭。霧社地區掌握最高權力的警察分室主任也娶了白狗群馬希托巴翁社頭目之女。然而,這可不是古代貴族間的外交聯姻,它造成了日本人始料未及的毀滅性影響。
對這些日本人來說,他們在臺灣只有短暫的時光,隨時都有可能回到日本,這些日本警察在日本國內可能已有妻室,因此等于他們在臺灣有了海外任務的“福利”。對原住民婦女來說,一旦她們的日本丈夫不要她們,她們馬上就成了棄婦。
這種情形時有發生,往往造成悲劇。莫那魯道的妹妹便嫁給了日本人,而且成了棄婦。貴為頭目之妹竟相成了棄婦,看在族人眼里自是憤恨不平。任何一個有尊嚴的民族,面對同族女人被異族糟踏,都深受刺激。
比較鮮為探究的是,當時原始部落的社會權力結構也發生了巨變。在歸順日人前,原住民族群的權力掌握在頭目手上,部落臣服日人之后,地方權力逐漸掌握在日警手中。
對日人打心里的憤恨在族里上上下下暗燒著。
自從日本人要開發山地,便要族人負擔起許許多多公共工程。賽德克族重游獵,輕勞役,對原住民來說,放下神圣的狩獵去聽異族指揮勞作本身就不是傳統,理當不是很開心的一件事。再者,動員他們勞作的日警,每有克扣工資的情形,而且賬目不清,種種現象使得霧社原住民暗中積蓄了怒火。他們在搬運木材蓋屋時,為了省力,就讓木頭在地上拖,擁有較高建筑技術的日本統治者見此舉會破壞木材使用上的完美,便多方責難。
今天從種種記錄中不難想象,那是一種接近奴隸意味的感受。
戰士的血在沸騰,情緒在燃燒。
爆炸的導火線往往在意外之中。在馬赫坡社一次族人的婚宴中,莫那魯道的兒子向經過的日本警察吉村等人敬酒,吉村嫌原住民的酒臟,以手杖擊打莫那魯道兒子的手強力拒絕飲酒。遭此羞辱,莫那魯道的公子忍不住氣憤,血氣方剛的他給了吉村一頓胖揍。
兒子闖了禍,莫那魯道深怕自己的地位受到影響,多次跑到駐在所(相當于派出所)請求當局合理的處理。
當局用一種傲慢的態度,沒有給莫那魯道答案。
莫那魯道生性悍,此時卻只能忍受對當局這種讓他等后處分的傲慢。
莫那魯道28歲時,適逢日本當局對山地部落進行討伐,他的賽德克族霧社群部落曾血戰日人的“討伐”,最終不敵而歸順。莫那魯道知道日本對未歸順的部落會實行什么樣的鎮壓。
但賽德克族畢竟是驍勇尚武部落,族里的每一個男人都是天生的戰士。世居的山地是祖先留下來的財產,自己就是山的主人。對于入侵的外族,祖先無不用生命去抵抗,才掙得賴以生存的獵場。因此,即使對手實力再強,族人也必須竭盡全力,奮死作戰,直到彈盡糧絕,死而后已,原住民認為,唯有這樣才能祭告祖先。
莫那魯道手下的壯丁比荷薩波、比荷瓦利斯非常積極鼓動舉事。此二人為堂兄弟,比荷瓦利斯的父母兄弟等人,在1911年日本大規模討伐時,因反抗當局被處死。比荷瓦利斯死里逃生,因而素有為父母兄弟報仇血恨之念。
霧社因為風景奇秀,在當時已是日人旅游的景區。在社內日本當局的開發與建設不可謂不多,有郵局、小學、公學、警察課分室、旅館、雜貨店、療養所、產業指導所、養蠶指導所,馬赫坡等社還有番童教育所,日語普及,生活設施進步,與平地來往密切,為其他山區所不及,可謂開化的首善之區。今天,從攝于當時的霧社老照片中,仍可見到當時整個霧社多是日式木屋建筑,可見日本統治當局曾在當地大興土木,對建設投入相當的力量。
但這些現代化的東西不能彌補原住民失去的傳統。社里其他壯丁多人對日本強制勞役素來不滿,紛紛贊成鋌而走險。
怒火在部落之間燒開,一場殺戮正在醞釀。
令日本當局萬萬沒料到的是,搬運建筑材料使得賽德克族各社經常要在不同的部落間過夜,這使得他們的情緒串連起來,一發不可收拾。
比荷瓦利斯兩人多方走動,串連鼓吹各社起義。莫那魯道的兩個兒子同樣受到鼓舞,遂對父親進行游說。
莫那魯道雖有兩次密謀起事的經歷,但是這一次對于兒子的請求反抗頗有猶豫。他去過日本,總督府帶他去參觀日本的現代化建設,他見過日本的軍隊和社會,比任何人都知道反抗的下場。
社科院臺灣史研究室李理博士分析指出:“ 霧社事件以前,安排原住民赴日參觀,主要是去練兵場看炮火演習,到炮兵工廠、神社、公園、學校參觀,讓他們親眼目睹近代文明。”
日本人在祖居地上歧視賽德克,踐踏族人的名譽、尊嚴,這是賽德克族可以忍耐的嗎? 直至80年后的今天,仍不難想象莫那魯道當時面對的情形:族人正在受奴役,祖居地被侵占、被蹂躪,族里的女人正在被糟踏,祖傳的律法正在被破壞,族人憤慨不已,作為頭目,莫那魯道必須有所決斷。
花岡一郎
深山的黑夜像密林一樣難以穿越,寒氣從人的腳底竄到頭皮,每一寸肌膚都被冷冽的空氣凍得微麻。但是賽德克人,即使在這樣天候,個個只穿著自織的單衣,他們的下半身幾乎赤裸,以利于在山路間穿行奔跑。1930年10月27日凌晨二時半,頂著秋夜的涼意,行動計劃首先是切斷霧社地區通訊和聯外道路。莫那魯道派長子達鄂莫那首先發難進攻馬赫坡制材地,屠殺吉村等低階日本巡查。次子巴薩鄂莫那則攻擊馬赫坡駐在所,砍下值日警察頭顱,控制馬赫坡。十一社中有六社相繼舉事,相繼攻擊各社駐在所。
波阿倫社與斯克社相繼攻陷各自的駐在所,殺死大部份日本所員與眷屬,并縱火焚燒駐在所。各社族人控制各地后,又在荷哥社會師直奔霧社公學校。
這一天,早上六點,陽光剛露出溫馨恬適的面容,郡守以下各官員、家長、學童,二百人上下,都在霧社公學校操場聚齊了。霧社共有日人36戶,共157人。但是這一天是霧社日人大型紀念會,重要的理番官員也從外地來到現場,其中包括了地方行政區首腦官員和郡守。霧社山谷這一天像平日一樣娟秀美麗,日本人并未注意到附近部落持續一晚的殺戮與騷動。
萬事俱備,運動會準備開始。
出乎所有人意料,一名原住民突然沖入運動場入口,手起刀落,將一名日本理番官員的頭當場砍下。目睹此景,日人大嘩,許多家長驚慌失措,操場騷亂。此時早已埋伏多時較為年輕的一批原住民突然喊聲震天,沖入操場,槍聲大作,許多日本人飲彈,未死者則被涌入之原住民當場砍殺于操場。
原住民見到日本人,不分男女老少統統大揮山刀砍下其頭,格殺勿論。
現場一遍混亂,猶如地獄,幾個日人躺在死人身邊假死躲過殺戮。
以莫那魯道為首,另一年紀較長編隊的原住民隊伍則追入日人宿舍和民房尋找漏網之魚。
他們要將祖先土地上的日本人都殺絕了。
原住民日本警員花岡一郎和花岡二郎當時也在現場,他們與族人的關系微妙。似乎族人沒有把舉事的計劃事先告訴他們倆,但是族人也不殺他們。但目睹屠殺,這兩位在開化社會中脫穎而出的原住民,非常清楚族人反抗的緣由,也知道將導致的后果。
事后收拾現場,日本人在一郎的宿舍墻上看到了兩人署名的遺書。是誰寫的無法確認,但二郎全家與其族人被發現在楓樹林上集體自縊。在大楓樹不遠處,一郎殺死妻子和剛滿月的兒子后,在一張運動會節目表上用鉛筆寫下十足日本味的句子: “花岡,在責任上,越考慮越覺得非如此做不行。在這里的是全部的家人。”
花岡一郎是日本殖民教育體制中過五關斬六將,脫穎而出的原住民,用現在的話說,他就是當時的模范青年。這位賽德克族的孩子選擇和族人一道承擔共同的命運。
他切腹自殺。
這是被殖民者最深沉的無奈,是人類祖先崇拜傳統最蒼涼的遭遇:未被同化者舍生悍衛尊嚴;被同化者既不得不忠于自己的祖靈,又不能背叛養育、栽培自己的統治者。花岡一郎用日本人的方式切腹,像是一束移植錯接的櫻花樹。
真正的人
賽德克族沒有“士可殺不可辱”這句諺語。在他們的部落社會中,爭奪獵場失敗者的下場,就是失去頭顱。
從舉事前后的跡象推論,作為舉事的部落頭目之一,莫那魯道當時必須面對賽德克族人的群情激憤,而他早就知道這個結局,等到族人一個個都走了之后,他就要自我了斷,這是族人共同選擇的命運。
躲避飛機、大炮與毒氣攻擊,日本討伐部隊一直找不到莫那魯道,他像個幽靈一樣在山間神出鬼沒。但即便這樣,莫那魯道知道,大勢已去。在殺死剩余的家人后,他消失在深山當中。日本人事后搜遍了整座山也找不到他。
整個戰斗中,他的次子受重傷痛苦不堪請族友助其死亡,長子與剩余族人飲酒訣別后上吊自縊。莫那魯道的妻子帶著其他兒孫集體自盡。
賽德克族霧社部落與日本當局抗爭了兩個月,最終反抗運動落幕。
作為霧社事件的懲罰,剩下一半的賽德克族六個反抗部落被日本當局強制遷移到另一處地方,遠離他們的祖居地。相比之下,作為獎勵,與此賽德克部落宿有世仇的另一賽德克部落在日本討伐行動中因助討有功,被分配到“反抗番”的獵場,并且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偷襲了這個飽經磨難的賽德克友族部落,再次殺死二百多人。此部原住民最終只剩老弱婦孺,幾近滅絕。
三年后,莫那魯道的遺體被人發現在深山中,他被日本當局送到臺北帝國大學(現臺灣大學)土俗人種學研究室,置于玻璃柜中陳列展出。之后,他又被移往醫學部解剖學教室解剖,剩下的遺骸再移至考古人類學系充當教學用。1973年,在族人的要求下,莫那魯道的遺體由臺灣大學考古人類學系送回霧社安葬。
“我的祖父輩是當時少數的賽德克幸存者。對于協助日軍討伐我們的道澤社賽德克族,我們早已相逢一笑泯恩仇了。世世代代仇恨下去不是辦法。”郭明正說。
2004年,賽德克族被臺灣當局從泰雅族區分開來,成為獨立的一支族群。 2011年,《賽德克·巴萊》在臺灣上映。
在臺灣南部的臺南,安平古堡門前,游客仍舊如織,當局在其中一建筑內部搭建了歷史說明解說圖。安平古堡經歷三百年的風霜,如今雖然重新挺直了脊背,但卻像一個沉默的驚嘆號,在臺灣原始部落社會被入侵的歷史上失語。原住民沒有自己的書寫文字,因此如今的學者主要用荷蘭人、漢人、日本人留下的歷史資料,去解讀原住民的過去。原住民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連歷史話語權也被剝奪。從電影公映至今,仍有許多臺灣民眾不能正確念出賽德克·巴萊的全稱,亦不清楚賽德克是“人”巴萊是“真正的”的意思。
包含歷史學者在內,在這些重大歷史事件之間,我們很容易忽略場景邊緣那些集體自縊在大楓樹下,不想成為丈夫后顧之憂的任何一位女性的名字。
我們總是選擇歷史中同情的對象。
原住民對抗入侵者,是一部爭取做有尊嚴的“真正的人”的滄桑史。若無法理解這一點,恐怕就不會明白《賽德克·巴萊》片中“如果文明是要我們卑躬屈膝,那我就叫你們看見野蠻的驕傲”這種奇怪的邏輯。
而歷史恐怕也難以入土為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