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7年的6月2日,王國維一如既往地到校,備成績冊,與人聊天,離校……一切看起來與平常并無什么不同。出來校門,他便叫了黃包車到頤和園去,那大約是上午十點左右。他付了車錢,讓車夫在門口等候,然后徑直走進園內。在僻靜少人的湖畔,王國維抽了最后一口煙,縱身一躍跳進昆明湖,最終因窒息而死……
一代國學大師,就此悄然逝去。這一自沉之舉,震驚清華園,震驚學術界,更震驚了海內外所有中國人的心。
《清史稿》里是這樣介紹他的:
王國維,字靜安,浙江海寧州諸生。少以文名。年弱冠,適時論謀變法自強,即習東文,兼歐洲英、德各國文,并至日本求學。通農學及哲學、心理、倫理等學。調學部,充圖書館、編譯名詞館協修。辛亥后,攜家東渡,乃專研國學。謂:“尼山之學在信古,今人則信今而疑古,變本加厲,橫流不返。”遂專以反經信古為己任。著述甚多,擷其精粹為觀堂集林二十卷。返國十年,以教授自給。壬戌冬,前陜甘總督升允薦入南書房,食五品俸,屢言事,皆褒許。甲子冬,遇變,國維誓死殉。駕移天津,丁卯春夏間,時局益危,國維悲憤不自制,於五月初三日,自沉於頤和園之昆明湖。家人於衣帶中得遺墨,自明死志,曰“五十之年,祗欠一死!經此世變,義無再辱”云云。謚忠愨。海內外人士,知與不知,莫不重之。
這樣的評價,不能說不貼切,但本質上偏差太大,也不能不說是一種悲哀。
王國維究竟是怎樣的人?為何突然選擇投湖結束生命?他隨身攜帶遺書一封,是否和梁濟一樣,早已籌備多時,下定決心只為以死喚醒國人良知?這樣的問題一直被不斷提出著,疑問如水面漣漪,至今波蕩著人們的心。
王國維投水時隨身有遺書一封,曰:“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經此世變,義無再辱。”于是后人猜測其死因,提出“殉清說”“尸諫說”“逼債說”“性格悲劇說”“文化衰落說”……諸如此類,現今更出現了“憂郁癥”之說。但事實果真如此嗎?
陳寅恪為王國維撰文《清華大學王觀堂先生紀念碑銘》:“士之讀書治學,蓋將以脫心志于俗諦之桎梏,真理因得以發揚。思想不自由,毋寧死耳。斯古今仁圣所同殉之精義,夫豈庸鄙之敢望。先生以一死見其獨立自由之意志,非所論于一人之恩怨、一姓之興亡。嗚呼!樹茲石于講舍,系哀思而不忘。表哲人之奇節,訴真宰之茫茫。來世不可知者也,先生之著述,或有時而不章。先生之學說,或有時而可商。惟此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歷千萬祀,與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
穿透歷史的迷霧,如今能看到的只是當時的真實。陳寅恪的評價不可謂不中肯。王國維的學術成就毫無爭議,他是一位學者而非政治家。因此,他并非死于政治,或僅僅為清廷盡忠,而是死于一種文化。他是漢族高級知識分子,有最正統的中國文人風骨,而中國文人經過幾千年來的劇烈心理掙扎,早已與朝廷產生了某種文化認同。皇家御用成了中華文明的代言詞,可惜最后畢竟還是走向了衰落。在這個艱難的時刻,西方文明帶來思想的火種,這讓他看到了理想的美好,但光明之下拖曳出的影子,卻也因此在他眼中增加了一筆濃重的黑。時光流轉,紅了櫻桃,綠了芭蕉,白了少年頭……他沉醉過,掙扎過,揚棄過,融合過,為了正統中華文明之美,拼盡一生。最后的最后,他沒能在迷霧中找到希望,終是死得可惜又必然。作為中華最后的正統文人,文化已經變成了他的生命,既然現實中找不到真正的文化凈土,那就只有靠生命來擁抱文化,別無他途。選擇在那樣的時刻為文化以身相殉,不過因為清末正好是整個中國封建制度的結尾,也是古老的整個中國傳統文化的最終站,因此王國維祭奠的是五千年來的華夏文明,而清代不過是他的落腳點。
“古今之成大事業、大學問者,必經過三種之境界。‘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眾里尋他千百度,回首驀見,那人正在燈火闌珊處’,此第三境也。此等語皆非大詞人不能道。然遽以此意解釋諸詞,恐晏、歐諸公所不許也。”王國維《人間詞話》中的這段話至今不知已被多少文人引用,而這,也正是這位近代博學通儒一生為學的大師的真實寫照。用一生走過這三重境界的他,熱愛著文化,追尋過文化,擁抱了文化,最終的最終,他把以身相殉變成了與文合一,讓這紅塵里受拘束的人化作辭藻中戀花的蝶,將生命變成舞蹈,頌一曲蝶夢莊周。
“閱盡天涯離別苦。不道歸來,零落花如許。花底相看無一語,綠窗春與天俱莫。
待把相思燈下訴。一縷新歡,舊恨千千縷。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
現今,我們可做的,或許,只能是翻閱著《人間詞話》,在閑暇中念誦這首《蝶戀花》。因為,畢竟——
世上再無王國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