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12年春節前,西南某基層法院的法庭上,出現了律師“威脅”法官,法官“驅逐”多名律師的事件。事件經微博、報刊傳播后,輿論嘩然,有人指責律師不遵號令、咆哮公堂,也有人質疑法官預存偏見、漠視訴權。由于真相尚不明了,到底哪方占理,目前仍無法評斷。但是,若論法官與律師、當事人對抗之慘烈、法庭秩序之混亂、判決結果影響之惡劣,沒有哪起案件的庭審能比得過1968年的“芝加哥七君子案”。以這次審判為主題的專著、紀錄片,已有二十多部。就連名導演斯蒂芬·斯皮爾伯格,也已計劃拍攝電影《芝加哥七君子審判》(The Trial of the Chicago 7)。
1968年,美國正深陷“越戰”泥潭,國內反戰運動風起云涌。這年8月,民主黨在芝加哥召開全國大會,推選本黨總統候選人。反戰組織向市政府提出申請,要求在會場附近舉行和平抗議集會。市長拒絕了這一申請。但是,以“嬉皮士”和“雅皮士”為主的示威者仍于會議當天舉行了抗議。他們大呼口號,高唱搖滾,沖擊會場,與警察發生大規模沖突。沖突導致上千人受傷,一人死亡。事后,有八人因涉嫌煽動騷亂或教唆、協助發動騷亂而被捕,史稱“芝加哥八君子”。
一開始,“跛腳鴨”總統林登·約翰遜與司法部長拉姆齊·克拉克都不同意起訴“八君子”,案件在起訴階段就已擱置。但是,當時正值政權更替期,當選總統理查德·尼克松總統和新任司法部長約翰·米切爾,都是注重“法律與秩序”的強硬保守派。尼克松上臺后,當局很快啟動了對“八君子”的審判。
1969年9月24日,審判開始了。主審法官是聯邦地區法院法官朱利斯·霍夫曼。其實,霍夫曼并非保守派人士。他在法官任上,就曾撰文嚴厲批判過肆意栽贓、迫害公民的“麥卡錫主義”,并斷言:“哪怕我們面對的是巨大的威脅,也應找到比放棄自己權利更好的應御之道。如果為了盡快抓到那些威脅我們權利的人,就主動放棄我們的這些權利,就好比是為防止一個人的財物將來被盜,就先將他洗劫一空一樣。”
然而,在當時的政治氣氛下,被告和律師根本沒打算將法庭看做審判場所,而是要借助在場的諸多記者和旁聽群眾,將庭審變成一場“政治秀”。庭審伊始,被告鮑比·西爾就辱罵霍夫曼法官,說他是“法西斯狗”“蠢豬”和“種族主義者”。霍夫曼的表現也異常過激,他讓法警把西爾捆起來,用紗布堵住嘴,然后逐出法庭,另案處理。“八君子”隨即變成了“七君子”。后來,西爾因藐視法庭罪被判入獄四年。刑期之長,創下全美同類犯罪的量刑記錄。
霍夫曼原以為此舉可以實現“殺雞駭猴”的效果,結果卻適得其反。第二天,兩名被告居然身披法袍走進法庭,霍夫曼勒令他們脫掉,他們按指示摘下法袍,里面竟穿著警服,令法官哭笑不得。其他被告有的裹著越南國旗,有的穿著印有以色列國旗圖案的衣服,還不時拿衣服擦腳。與衣冠楚楚的檢察官相比,辯護律師們的裝扮也與“雅皮士”沒什么兩樣,他們衣著隨意,留著長發,嚼著口香糖,渾身散發著大麻的味道。霍夫曼后面的決策,明顯帶有敵對與“賭氣”成分。他頻頻駁回律師提出的動議,甚至不允許關鍵證人出庭作證。在持續數月的審判中,霍夫曼成了法庭內唯一被取笑、調侃的對象。一名被告拒絕稱他為“法官閣下”,而是叫他“霍夫曼先生”。被告忽而說他是“希特勒的幫兇”,忽而嘲弄法庭的“正義觀污穢不堪,與狗屎無異”。而被告席則是“解放區”,是“人民對邪惡的司法制度的最終挑戰之地”。被告們“坐在桌上撰寫演講稿,寫完后立刻高聲朗讀。有人當庭睡覺,鼾聲大作”。律師也不聽號令,對法官明嘲暗諷。10月9日,由于法庭外的抗議者越來越多,政府只好派來國民警衛隊維持秩序。媒體評價,對“芝加哥七君子”的審理已經成了“美國歷史上最滑稽的一場審判”。
1970年2月18日,法院正式宣判。“七君子”中,兩人被判無罪,另五人因犯意圖煽動騷亂罪和藐視法庭罪,被判入獄5年,并處罰金5000美元。五人提出上訴后,聯邦第七巡回法院在1972年推翻了一審判決,并批評霍夫曼“法官對被告抱有明顯偏見,甚至是對抗性態度”,尤其是將被告捆起來并堵上嘴的決定,更是“駭人聽聞”。此案重審后,關于煽動暴亂的指控全部被否決,不過法院仍判定,其中四人的行為構成藐視法庭罪,但可以免予刑事處罰。
對“芝加哥七君子”的審判,引起全美對司法倫理和法庭秩序的反思,相關爭議一直延續至今。有人認為,即使被告行為不當,或對法官不敬,法官也應秉持公正、中立的心態,不能被憤怒、偏見沖昏了頭腦,導致司法公信力受到懷疑。因受到諸多投訴,律協甚至因此啟動了對霍夫曼法官的調查程序,但最終不了了之。而在尼克松陣營中,霍夫曼則被視為英雄人物追捧,還獲邀與總統共進早餐。
但是,也有不少人認為,霍夫曼的行為是迫不得已的無奈之舉。芝加哥律協主席弗蘭克·格林伯格就提出:“總有一些以革命者自居的人,希望把革命手段帶入法院的刑事審判中”,但是,沒有法官允許自己的法庭變得混亂不堪,哪怕需要借助強制措施,也得維護司法權威和秩序。
聯邦最高法院退休大法官約翰·保羅·斯蒂文斯年輕時參與過對霍夫曼法官的調查。他后來總結說,“芝加哥七君子”事件對他觸動很大,也令他愈加注重司法獨立的重要性。在他看來,任何法官都應低調、深沉、內斂,保持獨立,不要輕易被意識形態和激憤情緒所控制。此外,無論當事人還是律師,都應尊重法院權威,遵守法庭秩序,如果只想著操縱和利用輿論,藉此給司法施加壓力,只會造成法官與被告的雙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