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97年3月20日,紐約曼哈頓東城一幢高層公寓。宋美齡起得很早。在護士的服侍下,她沐浴之后,坐在起居室化妝鏡前,身邊女侍為她梳理發(fā)髻、化妝。凌晨5時,她已經(jīng)坐在畫室里禱告。
她整整一百歲了。像許多老年人那樣,她有關(guān)節(jié)炎問題,重聽,甚至一向愛美的她無法替自己化好一個完美的妝容。她總是把眉毛畫得太黑,口紅涂得過高或者過低,粉底也無法攤得均勻。她幾乎已經(jīng)無法走路,和人聊天時,常常會重復(fù)剛剛說過的話。
在上一年,她曾反復(fù)問自己的侄兒宋仲虎:我的姐姐走了,哥哥弟弟也走了,我不曉得為什么上帝還留我在人間。她被神圣的永生孤零零地留在一個世紀(jì)的余響里。
百歲之壽
宋美齡的百歲壽辰再度激發(fā)了臺灣的熱情,當(dāng)壽期愈來愈近之時,賀電紛至沓來。從3月1日起,格雷西公寓便進入緊張的壽慶籌備程序。
每年3月宋美齡的生日,也是在美國和臺灣的蔣、孔、宋的家族聚會。通常在生日前一天,是在外甥女孔令儀家中暖壽,次日方在宋美齡的公寓和親友共度。家人和來自臺灣的少數(shù)賓客,一起吃壽面,唱《圣歌》。
此時,與宋美齡同輩的親族早已紛紛凋零。大姐夫孔祥熙1967年過世,幼弟宋子安也因腦溢血于1969年在香港去世。子安的追思會倒是齊全——除了宋慶齡之外,宋家兄弟姐妹全到了。大哥宋子文的過世悲劇性十足。1971年他在舊金山一家餐館用餐時,被食物噎住而死,他被送回居住地紐約下葬。為了避免陷入“統(tǒng)戰(zhàn)陷井”與二姐同時出現(xiàn)在宋子文追悼會上,宋美齡取消了去紐約的行程。在寫給多年好友、韋爾斯利學(xué)院同窗埃瑪·密爾斯的信中,她提到兩兄弟的去世如此密集而來,令人難以忍受。同樣的原因,使得她亦未能參加大姐宋靄齡1973年在紐約的葬禮。政治在這個家族里造成的裂縫,即使死亡也不能令之彌合。然后是丈夫蔣介石在1975年去世,她離開臺灣,住在孔家在紐約長島的大宅蝗蟲谷。1981年宋慶齡去世時,大陸政府邀請宋美齡參加二姐的葬禮,當(dāng)然,即便她有意參加,臺灣方面也不會允許。這對具有相同精神高度的姐妹,她們的對立是那樣鮮明,而政治自始至終無情地左右了她們的命運。
如今,她是蔣、宋、孔家族唯一在世的長輩了。家族里的第三、四代不時會來探望她。在人生的暮年,這些后輩是她孤寂生活中很大的慰藉。每逢重要節(jié)日,她的親人齊聚紐約與她一起歡度。長住紐約的蔣緯國太太邱愛倫、孫女蔣孝章一家、在美國工作的孫子蔣孝剛,以及在加拿大的孫子蔣孝勇幾乎每年都前往紐約,拜見祖母一次。侄子宋仲虎每年兩次去探望姑媽。年邁的宋美齡有時會認(rèn)不出他。而外甥女孔令儀和丈夫的家在曼哈頓第五大道,他們亦時常從家里過來,照顧已經(jīng)艱于行走的宋美齡。這位曾被《時代》記者白修德稱作“蔣介石生命中的主要解放角色”,如今被時間囚禁在衰老的軀體里,過著隱居般的生活。
據(jù)美國媒體報道,宋美齡的暮年是在讀經(jīng)、禱告、看書、看報中打發(fā)時光的。有時,她也會見從臺灣來的客人,但談話時間很短。百歲時她的話明顯減少。有時,她由侍衛(wèi)和護士陪同,去曼哈頓附近的教堂做禮拜。她坐在輪椅上,在無人之際悄然而來,竭力避免與陌生人交流,尤其討厭新聞記者。夜晚,她躺在床上讀書,在不知不覺中睡去。她的眼力還算好,據(jù)說訂了幾份美國的英文報紙和一份名叫《路標(biāo)》的雜志。有時,身邊人與她打麻將,據(jù)說她很靈活,在牌桌上還能捉得到誰在偷牌。晚輩們和侍衛(wèi)擔(dān)心她老邁的身軀會在臥室摔倒,因此孔令儀力勸她使用手杖。不過她拒絕使用“第三只腳”,與生俱來的那股子力量支配著她,她曾經(jīng)對抗過戰(zhàn)爭、謠言、挫敗和疾病,那么她也不會屈服于時間。在“隱士”露面的三月,她永遠打扮得漂漂亮亮,下樓來讓小朋友親一親,和大家打招呼,一起用餐。當(dāng)她上樓時,永遠像皇室一般揮揮手,向大家道別。
百歲壽辰不同以往。樓下客廳已不敷足用。遠在長島蝗蟲谷的大宅,倒有幾十個房間,不過除了幾個看宅人已無人居住多時,自然也非合宜之地。最后孔令儀想出了辦法,若臺灣方面的祝壽團來此,便只安排宋美齡禮節(jié)性接見,其他祝壽節(jié)目一概免除,酒席亦可安排酒店舉行。
臺灣方面有“中華婦聯(lián)會代表團” 、華興中學(xué)及育幼院組成的師生代表團、“中國國民黨祝賀蔣夫人百歲華誕代表團”三個代表團前來紐約祝壽。同時,民間對沉寂多年的“第一夫人”的熱情亦被點燃。傳記、談話、座談,報刊和電臺連篇累牘刊載回憶宋美齡的美麗、智慧與風(fēng)范。她早年在臺灣“華興幼兒園”“華興小學(xué)”收養(yǎng)了許多孤兒,如今,這些孩子們皆已長大成人。這些得到宋美齡恩惠的孩子們組成的祝壽團出發(fā)前,“華興中學(xué)”在該校大禮堂舉行了一次祝壽盛典。全校師生都向宋美齡的巨幅畫像致敬,學(xué)生們當(dāng)場齊聲朗讀頌詞:“敬愛的夫人,您用無比的愛心,無比的仁慈,看顧著我們。您是慈愛的母親,也是勇敢的斗士,更是自由的保護神,我們滿心歡喜,愿上帝保佑您永遠健康快樂。祝福您福比東海深,壽比南山高……”
3月18日晚,由國民黨及紐約僑界共同主辦祝壽餐會,有八百余人參加了祝壽活動。在20日的生日宴上,宋美齡的出場一如往昔的光華,她梳著傳統(tǒng)發(fā)髻,身著黑色旗袍,佩戴著整套翡翠首飾:翡翠耳釘、翡翠珠鏈、翡翠手鐲、翡翠戒指,雍容華貴,儀態(tài)萬方。在3月23日家人為她舉行壽宴時,宋美齡和小輩們合影,分給他們糖塊和小禮物。她舉杯致謝環(huán)繞左右的家人:“恭備薄酒一杯,不言盡在酒中。”世紀(jì)的風(fēng)霜,時光的寂寞,皆融化于一杯春醪之中。
“四大家族”陳家后人陳林穎曾在百歲宴上第一次見到這位傳說中女性立于公公陳立夫身旁。兩老相對,她頓感歷史撲面而來,那種感覺如此洶涌,無以形容,她說。
“歷史人物”
臺北市政府發(fā)言人說:“她被視為一個歷史人物,但不再是圣人。”這番表態(tài)堪稱意味深長。
自從1988年1月23日蔣經(jīng)國病逝,蔣家王朝在臺灣結(jié)束。宋美齡當(dāng)時雖居臺灣,在黨內(nèi)仍有小部分的效忠者,但臺灣政情已逐漸趨于復(fù)雜與動蕩。她眼見此時非復(fù)當(dāng)年,在野人士高呼“反對蔣家”“反對暴政”,還有人燒毀國民黨黨旗。宋美齡意識到,她不可能阻止李登輝繼任“總統(tǒng)”,她試圖阻止李同時兼任黨主席。但最終國民黨“中常會”還是通過了由李登輝代理國民黨主席的決定。
1988年,被視為“蔣家最后一位精神象征”的宋美齡,曾出席國民黨“第十三次全國代表大會”。她坐在椅子上,回憶著1924年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頌揚黨的光榮歷史。在全場起立致敬中,她揮著白手絹緩緩?fù)藞觯Y家的權(quán)威就此彈指而逝。而宋、孔兩家,成為中外輿論下政權(quán)崩潰的罪魁禍?zhǔn)字唬缭趪顸h退守臺灣之后,亦已退出政治核心圈。
1991年中秋節(jié)前夕,宋美齡帶著九十余件行李,載著書籍、衣服、畫作、古董和舊式木雕家具,從臺北松山軍用機場飛美國。“總統(tǒng)”李登輝,國民黨秘書長宋楚瑜等要人到機場送行。此次赴美,除了1994年因外甥女孔令偉直腸癌住院,宋美齡回臺灣探病住了十天之外,她在紐約度過了最后的一段人生。
為何選擇美國作終老之地?于私,她的親人都在美國等地,九十老人,獨居臺灣,那是無從排遣的寂寞;此外,她鐘愛的外甥孔令侃此時已是肺癌末期,她想陪伴他度過最后的歲月。而臺灣的政局也讓她既煩心又灰心。依照法律,宋美齡作為過世“總統(tǒng)”的遺孀,有一定的薪俸,每月支領(lǐng),仍要李登輝批準(zhǔn)。1986年夏天,蔣經(jīng)國為了迎接宋美齡回臺,特地花費上千萬元修葺士林官邸。一俟他去世,原本歸“總統(tǒng)府”第三局管理的士林官邸,預(yù)算減少,開銷緊張,還時不時有人在士林官邸外面示威。
她的時代已經(jīng)過去了。但在紐約蝗蟲谷孔家大宅,她仍可以保持一個高雅、安靜、井井有條的世界。她唯一心系的是丈夫和兒子的移靈問題。蔣介石臨終遺言,要求靈柩暫厝慈湖,他日歸葬大陸。早在大陸時,他便在中山陵附近為自己覓得一塊墓地。蔣經(jīng)國則希望自己可以在寧波奉化溪口長依死于日本侵略者炸彈下的母親。宋美齡把這個愿望寄托在孫子蔣孝勇身上。
然而,1996年,在宋美齡99歲生日時,蔣孝勇沒能像往年一樣和妻兒一起前來祝壽。他罹患喉癌,在臺灣榮民總醫(yī)院住院。此時,她的孫輩中,孝文、孝武均已過世,她最疼愛的外甥女孔令偉亦已病逝。盡管蔣孝勇寫信向祖母保證,在有生之年,將全力促成“兩蔣”移陵,但大半生浸淫政治的宋美齡深知,此時臺灣,蔣家已無勢力,更何況此事牽涉兩岸關(guān)系,想要實現(xiàn)恐怕難上加難。
就在這一年7月,蔣孝勇以去北京治病為由,作為蔣家第一人親赴大陸,以試探祖父、父親移靈的可能性,并前往浙江溪口考察,了解祖父、父親未來墓址的情況,還告知妻子蔣方智怡有關(guān)安排,囑咐她今后去完成。在紐約的宋美齡卻得知,國民黨中央擬定就蔣緯國的提議,為兩位蔣“總統(tǒng)”組成一個“奉安研究小組”,然而當(dāng)“中常會”特別開會討論時,多數(shù)“中常委”認(rèn)為把蔣介石和蔣經(jīng)國的遺陵移遷大陸一事,目前并無急迫性,普遍認(rèn)為最恰當(dāng)?shù)臅r間,當(dāng)在兩岸統(tǒng)一以后。而“總統(tǒng)”李登輝讓秘書長盡快向蔣家家屬轉(zhuǎn)達中常會的意見。
事實上,雖然蔣家已經(jīng)退出政治舞臺,然而兩蔣“反對臺獨、追求統(tǒng)一”的象征性意義,他們遺體是否遷葬、葬于哪里,一直都是具有高度政治敏感性的話題。此后,在2004年蔣家家屬又提出歸葬“五指山”公墓,最后因家屬、國民黨和執(zhí)政的民進黨之間意見紛爭,移陵再次擱置。
宋美齡作為歷史人物最后一次出現(xiàn)在重大歷史場合,是在1995年二戰(zhàn)五十周年紀(jì)念接待會上。她應(yīng)邀前往華盛頓,以貴賓身份出席這次意義重大的紀(jì)念活動。會場的墻壁上,懸掛著她和丘吉爾、羅斯福、杜魯門、艾森豪威爾等人的合照。三百多位來賓中,有美國參議員、前國防部長、尼克松的女兒,還有幾位飛虎隊老兵。“仿佛默片時代的名流現(xiàn)身”,《紐約時報》如是說。穿著絲緞旗袍的宋美齡坐在輪椅上發(fā)表了簡短演講。她提到了最初中國孤立無援的戰(zhàn)斗,和后來美國慷慨的精神和物質(zhì)支持:“我無法不想到那次戰(zhàn)爭的悲劇以及那些血淚交織的歲月,更無法忘懷中美兩國人民并肩作戰(zhàn)的道德勇氣。”
那是她一生榮耀的頂點。在五十多年前,她代表了權(quán)力、名望和能力。在一年之間,她可以寫上百篇的文章、講稿、新聞電文和聲明,接受訪談,籌款賑濟戰(zhàn)爭孤兒,吁求美國朝野援助,她以美國人的直率和中國女性的謙和服務(wù)于自己戰(zhàn)火中的國家。1943年2月18日,她在美國國會的演講深深折服了美國人。“比起林白飛越大西洋以來的任何人,引起更大的欽佩和歡迎”,歷史學(xué)家芭芭拉·塔奇曼評價說。
她曾像一把利劍,美麗而果敢,躋身于當(dāng)時最重要的政治人物之列,如今她垂垂老矣。多數(shù)華人關(guān)注她、喜歡她,更多是一種與歷史的情感聯(lián)結(jié)。美國人對她的欣賞亦已成為過去。國民黨當(dāng)年的腐敗和失敗,她在紐約的豪華車隊,有專人保護的隱居生活,都令當(dāng)?shù)厝朔锤小?978年中美建交后,長島本地一位編輯說,宋美齡一定很生氣,不過他毫不關(guān)心她的感受。他唯一有興趣的是寫她的訃文,因為她造成這個世界很大的痛苦。
“舊日余暉”
宋美齡搬離蝗蟲谷后,孔家的這座物業(yè)在1998年出售,同時拍賣住宅里的部分藏品、家私。上萬名中國人從各地蜂擁而至。1999年12月13日,拍賣商打開房子大門后,到上午十一點已經(jīng)擁擠不堪。有人坐到床上,那可是宋美齡睡過的床呀,人們流連于她的梳妝臺,在她的照片前留念。刻有送給蔣中正先生銘文的拐杖柄、孔祥熙的畫像、以及大堆國民政府的委任狀和大套燒有蔣家名號的宴會瓷器,樁樁件件透露出家族的舊日余暉。
揣摩參觀者心理,不過是隨著時光流逝,政治人物凋零,舊日王朝的背影愈發(fā)難得一窺。如今能在海外一見孔、宋家族的舊居,也算一輩子未必趕得上的機會。最終,由于參觀者太多,驚動四鄰,紛紛報警求助。警方自13日下午起便已禁止外人入內(nèi),并出動二十多名警察維持現(xiàn)場秩序,在快速公路出口用中文標(biāo)示“請回吧!”的告示。參觀者的過分熱情,倒令拍賣商大加緊張,連夜組織裝箱運往拍賣現(xiàn)場,原定三天的參觀活動只開放了一天半就匆忙收場。一位叫“維一”的網(wǎng)友記錄了自己當(dāng)日參觀后的點滴:曲終人散,唐人街的來自臺灣、大陸的華人食客酒足飯飽之余,閑聊前朝往事,慨嘆“君子之澤,五世而斬”,如今蔣家和孔家后人竟也是凋零顧不上了!而來自大陸的年輕女招待已不曉得宋美齡為何人,笑問有個叫宋慶齡的名人,與這個宋美齡可是一家子?于是鶴發(fā)老者從頭講起……
2003年10月23日,宋美齡在106歲那年走完了她漫長的人生旅程。她靜靜地躺在公寓臥室里,在睡眠之中悄然逝去。外甥女孔令儀和女婿黃雄盛、曾孫蔣友常三位親屬陪伴著她。多年的護士和女傭們最后一次服侍老夫人。一直關(guān)注著宋美齡近況的美聯(lián)社記者, 在凌晨發(fā)出了第一篇電訊:《蔣介石夫人昨夜在睡夢中辭世》!臺北的國民黨“中央黨部”宣布:“深受臺灣人民愛戴、跨越三個世紀(jì)動蕩的蔣夫人溘然長逝。”
《紐約時報》的訃聞作家贊揚她的同時,也說她是“燦爛炫目、專橫傲慢的政客……兼具嫵媚和惡毒的手法”,《華盛頓郵報》提到在支持者眼中,蔣氏夫婦是英勇對抗邪惡的領(lǐng)導(dǎo)人,在敵人眼里,他們是機會主義者,帶領(lǐng)腐敗、墮落的政治機器,不恤人命和中國福祉。最嚴(yán)厲的批評來自泛綠陣營的英文《臺北時報》,該報社論說宋美齡“或許是二十世紀(jì)發(fā)揮任何權(quán)力的最邪惡的女性”。
道德與政治走的是兩條路。當(dāng)年留學(xué)歸來的年輕小姐,在寫給好友埃瑪?shù)男胖姓f,女人若不結(jié)婚,會覺得人生失落,仿佛被騙走了人生……如果沒有小孩,又有什么好期待的?當(dāng)宋美齡在1927年12月1日,嫁給國民黨最強有力的新秀蔣介石時,她同時把自己的家族、孔氏家族和蔣家聯(lián)結(jié)為一體。在控制政治的同時,她的家族也被政治控制。在為家族贏取榮耀和財富的路途上,也植下了丑聞和毀譽。
如今,死亡釋放了權(quán)力和枷鎖,也松開了家族紐帶。滄桑已逝,榮辱繁華都已隨風(fēng)而去,歷史沉浮,彈指一揮間。蔣、宋、孔家族的后輩們各奔東西,融入蕓蕓眾生,讓先人們長存于一首關(guān)于權(quán)力、財富、以及風(fēng)范的傳奇敘事詩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