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76年9月10日,毛澤東逝世翌日,那還是文革尚未落幕的1976年,蔣友柏在臺北出生了,他是蔣家第四代中第二位曾孫。
臺灣第一家庭曾孫蔣友柏的童年,正值臺灣經濟起飛,曾祖父蔣介石在他出生的前一年去逝。嚴家淦循憲繼任了蔣介石留下的“總統”空缺。在蔣友柏兩歲時,蔣經國正式接掌臺灣大位。
臺北童年
這時的兩岸仍處對峙,大陸將邁入改革開放之路,臺灣經濟已開始騰飛,橫貫臺灣本島的中山高速公路即將通車,嶄新氣派的桃園國際機場即將啟用。這些都是祖父擔任行政院長時期的“十大建設”政策推動。
蔣友柏并沒有見過曾祖父,曾祖父在他的孩童時代只有一個名字,叫“蔣公”;除“蔣公”外,12歲以前的蔣友柏沒聽到過第二個稱呼。
周末,蔣友柏家里固定的家庭日,全家人一同上教堂做禮拜,也一同出游。蔣孝勇時常親駕私家車,去到距離臺北不遠的海港基隆,或兩個半小時車程的臺中,是為讓友柏、友常兄弟,可以一嘗臺灣各地小吃,也認識連他自己也不甚熟悉的臺灣風光,這是制造家人親密回憶的最好時機,也是遠離政治臺北的難得輕松。即便一家人做這樣的短途旅行,一路上仍有亦步亦趨的隨扈。
1980年代仍是前線的金門,臺灣本島居民尚不能及,蔣孝勇也曾帶著兩兄弟踏上了金門前線,領略過了戰地金門風光。金門旅行的經歷,除了在金門服兵役的臺灣青年,與蔣友柏同齡的臺灣本島兒童,不曾有過。
曾任臺灣射擊協會理事長的蔣孝勇,每每協會舉行活動,便帶上友柏、友常,訓練他們打靶射擊,講解槍把構造,嘗試對槍枝進行拆解與組裝。直到現在,友柏對于K47或左輪手槍的特性,都還朗朗上口。舉槍射擊的經驗,絕對特殊,臺灣學子第一次可觸摸槍把,只有填塞在繁重高中課程里的軍訓課時間,打靶經驗或許高中三年,不超過五分鐘。
踏青、做標本、打靶,是童年蔣友柏與父親蔣孝勇最珍貴的臺北回憶。因為背景特殊,基于安全因素,蔣友柏不像同齡孩子那樣,可以正常參加小學生常有的戶外遠足與畢業旅行,無法與同校同班的同學一同出游。家住陽明山上的蔣友柏走到哪里都有兩名隨扈緊跟在后,他的同學們不僅和他同班,也要和他的兩名隨扈同窗共讀——他們就坐在后面等蔣友柏,蔣友柏的課本忘了帶,他們會回家替他取來。
蔣家的規矩也是很多的,極其寵愛兒子的蔣教勇也有嚴厲時候,那會是在祖父蔣經國的臺北七海官邸的飯桌,“大人動筷前,小孩不能動筷子;邊吃飯邊說話不被允許;用餐時,手肘不得壓于桌面;碗碟里的菜肴,一定完食,沒有剩下;餐畢要將空碗處于盤上;吃好了,請大家慢用,是下桌前該喊出的說詞。”“第一家庭”嚴謹的用餐禮儀,從蔣介石教下蔣經國開始,直到第四代的蔣友柏,也得遵守,父親蔣孝勇更是嚴格執行。嚴格的用餐禮儀,每周上祖父官邸吃飯,成了蔣友柏與弟弟友常的惡夢。母親蔣方智怡,沒讓友柏跟從同輩堂兄姐自小離臺念書“慣例”,她選擇讓友柏待在臺北,就讀離家不遠的北投奎山幼兒園、奎山小學。
童年的臺北,恰逢祖父接掌“大位”,第一家庭背景塑造友柏的特殊童年。在學校里,歷史課考試簡直就像考蔣家的家史,老師根本沒法給蔣友柏的答案判錯。
直到1989年3月,祖父蔣經國逝世后的13個月,臺灣那時已經“解嚴”,出身本土的李登輝循憲繼任領導“大位”,社會開放報禁也開放了黨禁,赴臺老兵可“合法”返陸探親,蔣家從政治舞臺謝幕。父親蔣孝勇決定帶著全家移民加拿大,蔣友柏才是11歲的少年,小學還沒有畢業。
父親離世
移民加拿大法語區蒙特利爾,人地兩疏,蔣友柏不明白“為什么從小到大熟悉的人事物只剩下我們家5口人”(《白木怡言》)。幾年后全家由半年冰封的加拿大蒙特利爾搬到陽光明媚的美國加州,這是曾祖母宋美齡的建議,這里有更多的親戚和親情。蔣友柏的突遇跌宕的少年時代在遙遠的北美結束了。
1996年,蔣孝勇被診斷罹患食道癌。這一年,還是紐約大學斯頓商學院(Stern School of Business)大三學生的蔣友柏和弟弟友常,為陪伴在臺治療的父親,選擇從紐約大學休學,成了穿梭臺北與美國的空中飛人,這一年成了蔣友柏家里最難熬的一年。面對父親病情,除年紀尚小弟弟友青,母親蔣方智怡、友柏、友常三人以醫院為家,輪流看照父親。友柏總負責大夜班,無論父親在病塌上睡去或清醒,他總醒著,就深怕父親在沒有人知道的突然間過去。帶著一摞摞的書,熬過多少個驚心夜晚,陪父親聊天,當然也一起回憶家常,也談論人生。
不到一年光景,是年冬天,12月22日夜里的8時15分,48歲父親病逝臺北。病逝前5分鐘的8時10分,典型俄國老婦的微胖祖母蔣方良,在旁人攙扶下剛走進病房,探望了兒子蔣孝勇最后一眼。
臺北北投,榮民總醫院思源樓的117號病房,蔣友柏父親蔣孝勇在此度過人生最后一個冬日。同一個地點,117號病房,曾經先行送走了蔣友柏的兩位伯父:1989年4月14日大伯父蔣孝文咽喉癌病逝;二伯父蔣孝武1991年7月1日猝逝。蔣友柏的奶奶蔣方良,2004年12月15日也在117號病房逝世。半世紀以前從俄國遠來的蔣方良,連同大陸出生的兒子四人,在臺北這座城市走到了人生終點。
從政治頂峰走下來的蔣氏遺族,在經歷了“去政治化”“去蔣化”的漩渦后,第三代蔣家男子已然悉數凋零。蔣孝勇的長子蔣友柏,就此面臨自主人生的重新選擇和經營。
家在臺北
紐約大學期間,從事金融投資,蔣友柏已嘗到投資致富的滋味。父親病逝臺北翌年,紐約的生活已滿足不了想挑戰自己的蔣友柏,突然意識到自己長子的重責,像一場大醉醒來,他決定回去臺北立業。
尚存臺北人記憶里的中華商場,因臺北捷運(地鐵)興建而徹底拆除。蔣友柏回到的臺北西門町,曾經鬧騰的中華商場大樓地標已然消失,那是捷運西門站尚未通車的1997年。蔣友柏再回來的臺灣,領導人早已不姓蔣,已是舉行過首次領導人直選的臺灣,是陳水扁擔任市長期間的臺北。“找尋臺北人”是陳水扁推動的文化認同系列活動之一。
2001年回到臺灣后,蔣友柏再也沒有聽到過別人尊稱他的曾祖父“蔣公”;“就連那些當年靠高喊‘蔣總統萬歲’‘三民主義統一中國’等通關密語而升官占位,后來轉型當媒體政論名嘴的“愛國愛黨”中堅份子,大部分的時候,我聽到他們稱呼我曾祖父與祖父的名號也只是‘老蔣’與‘小蔣’。”(蔣友柏的部落格《白木怡言》)
在本土文化活動興盛的1990年代末,“去中國”的聲音也開始在臺島響起,謝幕政壇的蔣家,已從臺灣本地人的印象里褪色多年,民主氛圍更進一步的臺北,反而提供蔣友柏一個嘗試自立的機會。
八個月西門町的日子,每個月控制自己只花兩萬臺幣,拮據的經濟是蔣友柏對自己的刻意約束,亦是對自己設下的新磨練,他想知道沒有以往雄厚人脈和財富,自己對生活的理解與底限在何處。蔣友柏認真觀察出沒街頭的臺北人,不再有隨扈時時刻刻擔憂他們安危,踏著夾腳拖鞋游走于康定路與中華路,在漢口街與成都路一帶閑逛,路邊攤吃面打發一餐,這是小時候在臺北未曾有過的經歷。他發現自己可以,可以過著兩萬臺幣包含房租水電費的租屋生活,更發現自己可以在臺北生活了。
上一代蔣家人從臺北政壇正式謝幕,其實是對他自己回到臺北獨立生活的最大助力。
臺北東區,終日騷動的南京東路二段與三段之間,伊通公園的一條謐靜巷子里,蔣友柏創辦的設計公司,就位處在伊通街的地下一層。臺灣歷經政黨輪替后的2003年秋天,蔣友柏與弟弟蔣友常在臺北成立橙果設計公司(DEM inc.),一人負責執行業務,向外拓展關系,找錢也找方案,從小藥丸到大診所、從娛樂公仔到實用圍巾,都是橙果接洽過的設計;另一人負責財務管理,偶爾也提供創意。出售創意,是蔣友柏成立公司的目的,也是自己工作掙錢立足的手段。
客戶的中有些人是沖著蔣家的名號來的,還有一些人在跟蔣友柏正式談生意前,先把“兩蔣”罵一頓。這使剛開公司的蔣友柏很不習慣,因為他從小聽慣的是一片歌功頌德。但為了生意,他還是忍了。
橙果公司是商業社會的產物,它按著這個社會的規則來運行,在橙果公司經營最難,裁員超過一半也無濟于事的2006年,他面臨著要么破產倒閉、要么趁橙果還有資產和無形價值及時找人收購公司的選擇。他曾一度決定將橙果出售,以給自己留有再次創業的機會,但最終還是堅持下來。
2007年3月13日晚間,神圣銅像周圍突然搭上密麻鷹架,翌日清晨時刻,晨練的高雄民眾發現“中正文化中心”6.4米的蔣介石大銅像,已經身首異處,被卸解散落在了中心廣場。
這年12月7日凌晨,在經歷了7個小時的卸載后,臺北市內的中正紀念堂門口匾額“大中至正”四大字在懸掛了27年后被養工處人員拆了下來。第二天從紀念堂前走過的人們,發現這里一夜之間變成了“自由廣場”。身處“去蔣”時代的蔣友柏曾經在網絡上公開表達過自己對于“去蔣”的思考:我個人衷心的希望在這一連串的“去蔣”行動之后,能夠給臺灣一個思考的空間,讓我們的理智清楚的認知“去蔣”是為了結束一個時代,為的是讓我們進入一個更民主文明更適合人生存的“后蔣”時代。
北京奧運會舉辦前的三個月,馬英九終得換屆上任,臺灣又再一次政黨輪替。2007年以來,在民進黨政府啟動去蔣化運動的紛騰年代里,蔣友柏女兒蔣得曦已出生在臺北,是蔣家少數的女性,還只是一個對政治家族故事,或去蔣運動還沒有任何概念的單純孩童。被更多臺灣民眾稱呼她“小玫瑰”小名的蔣得曦與弟弟蔣得勇,只是單純承繼了父親的蔣姓,一個多年后政治走味的蔣姓。剛過而立之年的蔣友柏,披掛上了人夫、人父的角色,在二十一世紀”不蔣政治、只講創意”的臺北,立了業隨后成了家。
臺北,這座曾經飄蕩各地鄉愁的城市,對蔣友柏是歷經經濟起飛發展了的家,是帶給他特殊童年的家。因為父親離世,他們曾經面臨的人生選擇,不像電影《家在臺北》故事主人翁那樣擁有彷徨的權利,反而背負責任更重,面臨生活挑戰更多,嘗試走出政治以外的自我。
祖輩一代從大陸輾轉赴臺,臺北,對于這位出身四大家族的后人,并非出自救贖性的選擇。出身與身俱來,無從由衷選擇,前人從政治舞臺入相,后人從文化與商業舞臺出將,家族包袱仍在,只是政治色彩褪淡,全線退出歷史舞臺,其路仍長矣。但生活方式可以自主設計,落腳臺北后“不蔣政治”,是家族后人對自我生命的歷史定位,目前他們的家,就在臺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