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黑漆發(fā)亮的長方形小木框里,密密麻麻排列著一厘米見方的小棠梨木塊。每一個小木塊上,都刻著一個反寫的老宋體漢字,橫細豎粗、字形方正,卻又撇彎捺弧、不失曲線柔美、古雅動人。
用一把蘸了墨汁的棕刷在字模上反復刷涂——原本淺黃色的木質(zhì)字模,正是因為這樣長年涂刷,早已和“字盤”一樣黑漆發(fā)亮,顯出渾然一體的古樸。等字模著墨均勻、充分后,再用一張上好的宣紙覆于其上;片刻后,又用另一把棕刷在紙面上輕輕掃動,直到紙背慢慢顯出墨跡。宣紙揭起時,一張豎寫繁體老宋字書頁,已經(jīng)飄出了淡淡墨香。
若再將若干張這樣的文稿裝幀成冊,就成了一本典雅厚重的線裝古書:這便是浙江瑞安平陽坑鎮(zhèn)東源村傳承了數(shù)百年的“木活字”印刷手藝。
2002年,時任瑞安市風景旅游局局長的黃友金,第一次聽人說起,“地處瑞安西部偏僻山區(qū)的東源村,人們千百年來一直以印刷族譜為業(yè)”,覺得很有意思,就決定去看看。
黃友金走進山村,看到匠人們從字盤里揀出一個個墨色生香的老宋體字模、揭起一張張墨汁淋漓的上等宣紙時,他恍如穿越了八百年:這不正是中國四大發(fā)明之一——活字印刷術活生生存在的明證!
對照元代學者王禎在《農(nóng)書》中記載的 “造板墨作印盔,削竹片為行,雕板木為字”,學者們確認,東源木活字至今仍在沿用的,是一套當世已經(jīng)絕無僅有的標準古代工藝。
但在2002年以前,外人從未將目光投向這種猶如“活化石”般的古代工藝,直到黃友金來到東源。而后,新華社發(fā)文關注,東源木活字這才為世人所知。
此后,東源村被瑞安市規(guī)劃為“中國木活字印刷專業(yè)村”,譜師王超輝、王士生等人居住的木結(jié)構(gòu)院落,則被政府買下,打造成為“中國木活字印刷展示館”。
2008年北京奧運會開幕式表演中,緩緩打開的長卷之上,方塊漢字連綿起伏。轉(zhuǎn)瞬間,一個個活體字模又反轉(zhuǎn)變幻,將一個巨大的“和”字展現(xiàn)于全世界觀眾眼前……6分45秒的“木活字印刷”展示,令東源村名聲大振——它從數(shù)百年前傳承至今的木活字印刷,在當代中國已是絕無僅有。
也是在這一年,東源木活字開始申報世界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此間,其意義也越發(fā)清晰起來:它完全繼承了中國古代傳統(tǒng)工藝,完整再現(xiàn)了活字印刷作業(yè)場景,是活字印刷術源于中國最好的實物證明。
2010年11月15日,以“中國活字印刷術”為名申報的瑞安東源木活字,終于被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列入“急需保護的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名錄”。
最后的木活字
根據(jù)東源王氏族譜記載,當?shù)氐哪净钭钟∷⒓妓囋从谄湎茸嫱鯌摇?/p>
1736年,浙江平陽人王應忠遷居到今天的東源村,同時也帶來了王家傳自福建安溪祖上的木活字印刷手藝。
王應忠或許不會想到,他帶來的這門古老手藝,竟然又在東源王氏薪火相傳十余代至今,更通過聯(lián)姻、收徒等方式,將手藝傳到了當?shù)氐囊恍┩庑占易濉H缃瘢@些外姓家族也已將手藝傳承了數(shù)代。
木活字“非遺”傳承者之一的張益鑠說,這門手藝并非外人所看到的刷墨、揭紙那么簡單,關鍵的功夫在于“刻字有刀法、檢字有口訣、排版有格式”。
其刻、印全用字型古拙的老宋體。首先需要匠人們用毛筆,在小到5毫米見方的木塊上逐個寫上去,老宋體字橫細豎粗,筆劃對比很大,字形方正扎實,寫字時必須靜心運氣,才能功到字成。所以匠人們都寫得一手好毛筆字。
然后是用刻刀刻字。“反刻”不同于尋常篆刻,先要刻橫筆,后刻直筆,再刻撇捺,最后將空白的邊角全部挖去,這才算刻完一個字。
刻字是個辛苦活,即便是最優(yōu)秀的熟練匠人,平均一個活字也要刻10 分鐘左右,一天最多也就刻七八十個,而刻一整套兩萬多個活字,少說也得一年。有了這一整套字模,匠人們才能開工接活。
印刷階段的第一道工序,是檢字排版。每個字在整套活字盤上都有固定位置,王家老祖先作了一首五言32 句160 字的撿字口訣詩來排列:
君王立殿堂,朝輔盡純良。
庶民如律禮,平大凈封張。
折梅逢驛使,寄與隴頭人。
江南無所有,聊贈數(shù)支春。
疾風知勁草,世亂識忠臣。
士窮節(jié)見義,國破列堅貞。
臺史登金闕, 將帥拜單墀。
日光先戶牖,月色響屏巾。
山疊猿聲嘯,云飛鳥影斜。
林叢威虎豹,旗熾走龍魚。
卷食雖多厚,翼韻韜略精。
井爾甸周豫,特事參軍兵。
飲酌羅暨暢,瓦缺及豐承。
玄黃赤白目,毛齒骨革角。
發(fā)老身手足,叔孫孝父母。
這意思是,把所有帶“君”字部首及字形與“君”相近的字,放在“字盤”里的同一行,如“群”字、“尹”字;把所有帶“王”字部首的放在一行,其他依此類推。
匠人們必須熟記這首詩,才能對字盤上每個字的位置了然于胸。老匠人撿字排版時,左手執(zhí)文稿,右手在字盤上撿字,猶如在電腦鍵盤上盲打一樣迅速,如東源木活字展示館館長王超輝一次可以撿4個字,根本不用俯身仔細查驗。
撿字排版之后,就是印刷,東源木活字印刷用上好的宣紙,裝訂則全用線裝,做工考究:幾十上百頁的紙印刷完畢,還要打圈、劃支、打洞孔、下紙捻、裁邊、上封面、訂外線……如此繁復工序后,一本原汁原味的古風線裝書才算制作完畢。
族譜的承載
然而,用木活字刊行書籍,中國自古以來不多,甚至畢升和王禎都沒有留下活字印刷品,《中國古籍善本書目》收錄的5萬多個書目中,活字與非活字本的比例也僅為1:167,木活字本則更少。唯一有關大規(guī)模木活字印刷的記載,是康熙皇帝在1690年下詔設武英殿修書處。
而木活字印刷偏偏在東源完整地傳承了下來,其原因在于溫州一帶濃厚的宗族文化氛圍,以及延續(xù)至今的修宗譜的旺盛需求。
浙南、閩北乃是典型的移民社會,當?shù)叵让窕蛟谒未郧盀楸軕?zhàn)亂入閩、然后在明清時期再度北遷;或在北宋南渡時遷徙定居。顛沛流離、聚族而居的生存背景,造就了溫州人強烈的宗族觀念,“三世不修譜,當以不孝論”,即使“文革”期間,溫州一帶的修譜工作也不曾中斷。
一組當?shù)財z影師拍攝的圖片,記錄了溫州某個宗族舉行圓譜祭祖儀式時的盛況:鼓樂齊鳴聲中,新族譜被擺在祠堂的主祭案頭,享受香火供奉。族人請出歷代祖宗神位,族長、宗子或依據(jù)社會名望、經(jīng)濟狀況推選各房、各輩代表擔任主祭裔孫。向祖宗獻譜后,族譜還要在族人手中鄭重傳遞,以示源遠流長。然后分發(fā)房譜、家譜,封箱總譜。還要大擺筵席,抬譜巡游,連臺演戲,舉族歡慶。
這正是東源木活字賴以傳承數(shù)百年的社會土壤。王超輝說,宗譜印量都比較少,一般一次也就印四五套,不需要保留印版,而且每隔20~30 年,甚至有的地方不到10 年就得續(xù)修,所以從成本和操作難度上考慮,木活字都是最佳選擇。
更重要的是,用木活字制作出來的譜牒,年頭越久越顯醇厚典雅:略泛黃的宣紙上,一個個莊重大氣的老宋體字,正是家譜古舊、源遠流長這一特性的最佳詮釋。用王超輝的話說,“譜本身是老古式,要用老古式去配才好”。
據(jù)說,溫州各地族譜的扉頁上的落款,絕大部分是“平陽坑鎮(zhèn)東源村×× 梓輯”。古人以“付梓”來稱呼刻字印刷,而“梓輯”則是對修譜全部程序的概括性稱謂。
匠人先生
由此,在東源,木活字印刷和修宗譜便合二為一,成了匠人們必須掌握的一整套完整謀生技藝。而匠人們也便有了另一個身份:譜師,也就是從撰寫譜文、開丁(采訪)、整理譜系支脈直到印譜、主持圓譜祭典,全程負責修譜。
此時,活字印刷術只是族譜制作中的一個重要環(huán)節(jié),而一本族譜的完成則有近20 道工序,每道工序都有講究。換而言之,木活字印刷手藝只是譜師們需要掌握的技藝之一部分。
事實上, 修譜工作原本是舊時不入仕的讀書人養(yǎng)家糊口的副業(yè)。王氏家族的先祖王法懋正是這樣一個鄉(xiāng)間的耕讀者,早在元泰定元年(1324年)前后,就已開始在福建安溪一帶以木活字印刷手藝修譜為生。而王家的祖屋里,至今還留有多張鄉(xiāng)試喜報的痕跡。東源老一輩木活字手藝人都是地道的農(nóng)人,論文化程度大多是高小,十來歲開始拜師學這門手藝,出師后便以此謀生。
老匠人們說,他們拜師時,師傅先交代入這行要有三心:留心、小心、堅心。這是因為,必須捋清楚宗族支派的繁衍譜系,才能往下續(xù)新譜。所以,在制譜之前,譜師要讀舊譜、識支系、排行次、開丁,猶如人口普查般繁瑣而細致。
做譜都是上門服務。譜師答應邀約后,便會帶足衣物,以及自己的全套活字字盤,上下碼放好,然后用扁擔一挑出門去。到客戶家中后,會有族里的老人帶著挨家挨戶走一圈,知道了身份的族人都會很恭敬地稱呼一聲“先生”。
到對方祠堂里安頓妥當、擇定良辰吉日開工后,譜師先開始采訪,也就是要確定每一位入譜人員的姓名、生辰八字、子女配偶等情況,這絕不能出錯,尤其忌諱的是把活人標成死者。
等到族譜印刷完畢,譜師要在世系圖各人名上方蓋上紅圈,使支系線條轉(zhuǎn)折處更加美觀。講究的要在紅圈中刻上“衍”字,表示人丁興旺、后世綿長,寓意吉祥。“由于世系圖每頁只能容納五代,凡是后代生衍的,必須轉(zhuǎn)頁接續(xù),就要在人名下方蓋上紅色的“提”字,稱為“五世一提”。
譜師還要負責在世系圖中用紅線明確分出血緣關系和輩分承遞的路線,豎線是直系上下輩次,橫線是同胞平輩。“最后一道世系紅線,則是要到宗族圓譜祭典那天才畫上,以示新譜梓輯完成。”
但譜師這一職業(yè)承載的,不僅是這些職業(yè)要求。從文人到匠人的轉(zhuǎn)變,使譜師既是木活字技藝的傳承者,又擔負著譜牒文化、宗族文化的傳承。譜師們是這方面的專家,他們熟悉甲子紀年、通識《康熙字典》,了解古文語法,甚至撰寫譜文。
如省級木活字印刷非遺產(chǎn)傳承人王釧巧,就很注重修譜時的歷史文獻追索。
在幫永嘉徐氏修譜時,王釧巧收集了其中大量的地方歷史活動記載,特別是關于溫州地區(qū)古代抗擊海盜的內(nèi)容。在幫樂清葉氏修譜時,他又發(fā)現(xiàn)其家譜中記錄了溫州漁民敲罟大規(guī)模捕捉黃魚的故事,也記載了臺風過后滿目瘡痍,貧家買不起火柴,把火種用灰掩在灶膛里的艱難歲月。
在王釧巧看來,“看歷史有不同的方法,以君王朝代看是大歷史,而宗譜記載是小歷史,小歷史是大歷史的枝葉”。
鉛活字終究來了
“現(xiàn)在翻看300年前我們東源先人修好的宗譜,上好的宣紙、不褪色的字眼,完好如初,沿用老祖宗的技藝,我們也至少可以保證修好的宗譜300年不壞。”
然而近十幾年來,這個偏僻山村終究也吹進了山外的新風,一些人買來了鉛活字,還有一些人學會了電腦排版,它們之間彼此報價極為懸殊:制譜按入譜總?cè)藬?shù)收取“開丁費”,電腦排版8 元/人,鉛活字印刷則要10 元/人,至于木活字,由于人工高昂、工時長,不能少于15 元/人。而若是印書,木活字印刷報價為7角/字,鉛活字則是9分/字。
這是因為,木活字刻字手藝難學,沒有多年的工夫不可能學下來;印刷上對用墨量、刷墨力度要求高;即使手藝再精湛,印出來的文字也會有大小、深淺的區(qū)別。
而鉛活字就沒有這個問題,可以向?qū)iT的鑄字師傅訂字,字體大小規(guī)格都是一樣的,印刷要求也不高,即便是一個全無印刷經(jīng)驗的外行,練習兩下也都能勉強上手,而且印出來的字墨色均勻、大小統(tǒng)一,更漂亮。
張益鑠說,現(xiàn)在許多客戶制譜時,也會主動要求使用鉛活字和電腦排版了。
這反過來又迫使譜師們做出了妥協(xié),他們也不再堅持非要使用木活字印刷,在接活的時候一般會和對方談清楚,讓對方在印刷方式上做出明確的選擇。事實上,選木活字印刷的連一成都不到。這樣一來,即使東源村仍有修譜生意,木活字的生存空間也已日益逼仄。
盡管當?shù)啬净钭钟∷]有傳男不傳女的規(guī)定,也沒有不傳外姓的要求,“肯來學的我們都愿意教”,但即便如此,東源譜師的隊伍還是在不斷萎縮。
東源村約有1800 人,如今做譜師這一行的只有60 多人。而在這60 多人里,能夠掌握全套木活字印刷手藝的也不過20人左右,現(xiàn)在大多在50 歲以上,其中經(jīng)各級政府認定的木活字印刷技術傳承人則只有11 位。
孤獨的堅守
其實,對于譜師們來說,接受鉛字和電腦排版同樣也有利益的抉擇。舊時,譜師住祠堂,吃公糧,報酬并不高,一家老少隨譜而行,一年做一個譜很正常。現(xiàn)代譜師仍然住祠堂,只是公糧已經(jīng)改成了現(xiàn)金。但是新印刷方式已經(jīng)讓一年接好幾個活成為毫不費勁的現(xiàn)實,較之耗時甚長的木活字排版,利益層面的取舍也已毫無懸念。
并且,譜師行業(yè)并沒有嚴格的師徒規(guī)矩,也不限定男女之別和親緣關系,相比于其他技藝,為完成工作而形成的合作關系,遠遠重要于對技藝傳承的責任感。
王超輝只能嘆息道:“那些選鉛字的宗族還是不懂,只知道省錢,只看見鉛字印的漂亮,不懂得這個技藝的寶貴。”
但譜師們不再是年輕人心目中“有手藝、穩(wěn)定、高收入”的職業(yè)印象,如今,村中更多的年輕人選擇了出外闖蕩。
這是因為,除了印刷方式的革新之外,譜師行業(yè)本身也存在著需求量及服務地域限制。
從1984年開始,王釧巧曾帶過8個徒弟,但是這些年,已有5人去做生意,就連自己的兒女也都從事了別的行業(yè),留在身邊的只剩下三人。王釧巧正準備把木活字印刷修譜中最難的刻字教給他們。但是,現(xiàn)在譜師們辛勞一年只得兩萬多元的收入,這讓他很是擔心,徒弟們還能不能靜心凝氣把這傳續(xù)了八百年的技藝傳承下去?
張益鑠的兩個兒子也都學了木活字印刷手藝,但又都覺得干這行賺不到大錢,先后到廣州開工廠去了。談到這里,他的神情有些黯然,沒有兒子搭班,他一年里接了兩個人丁不多的修譜工作,其余時間則幫展示館印制“寨寮溪”風景區(qū)的旅游叢書。
張益鑠還說,他現(xiàn)在只是在參加各種純粹為展示技藝的表演時,才會用到那些使用頻率已經(jīng)越來越低的古老“字盤”,畢竟,在鉛字和電腦排版面前,木活字已經(jīng)失去了實用價值,雖然有個別戀舊者可能會要求使用,但這種情況遠不足以支撐這門手藝走向復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