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十幾歲的時候就開始向往中國。我們這些在資本主義國家長大的年輕人,向往一個更美好的未來,而毛澤東帶來的變化讓我覺得跟理想很接近。
中國那時候并不開放,我能接觸到的有關中國的信息主要來自《中國畫報》《中國建設》等少數幾本中國向世界發行的雜志。我現在還記得一個畫面:一大群人手捧鮮紅的蘿卜,這個場景很美。另外,大寨給我的印象也很深。
當時,德國處在資本主義發展時期。每個人必須參與競爭,要賺錢,比誰生活得更優越,比誰的車更高檔。那時的中國完全不一樣——大家在一起,團結、神秘,是我這個西方人的夢想。
搖滾是個麻煩
1957年,我在德國小城尼爾廷根出生,并在那里長大。我十五六歲讀高中的時候,就經常組織樂隊演出。
我最早接觸的中國音樂是中國電影里的配樂,那是70年代末在柏林自由大學學習中文的時候。當時,中國電影導演“第五代”已經出道,我常常跟中國駐德國使館聯系,問他們有沒有新出的電影可以看。說不定我是德國持續放映最新中國電影的第一人呢,《紅高粱》《黃土地》《大閱兵》……這些電影用的音樂都是中國式的,聽上去很有力量。那時候我還不知道,電影將為我搭起走向中國搖滾樂的一座橋梁。
1979年,在德國學中文的人并不多。70年代初,學中文的人大多跟政治有關聯;80年代中后期,更多的人出于對經濟和貿易的興趣開始學習中文。而我是在這兩“代”中間,一個抱有社會主義夢想的嬉皮士。
從1984年開始,我幾乎每年都有幾個月,以研究生的身份,在中國做校際交流,直到1989年徹底搬到中國生活。
有一段時間我在北京電影學院做中國電影研究,跟張元、王小帥這些第五代、第六代導演特別熟。張元跟崔健也很熟,通過張元,我進入了中國音樂圈。
崔健是很有力量的一個人。那時候他們一般在小地方演,有時候也在大學里演出。我看到他的表演,馬上就有雞皮疙瘩冒出來,我知道這是好東西,對我來說這是一個很重要的評判標準。
那時候的搖滾歌手很愛國,非常關注社會問題。他們創作的歌曲的主題,有些在當時還相當敏感,但他們非常勇敢。很多主題也特別有意思,比如關于光榮,關于責任,這些都是他們通過音樂表達出來的。
當時我覺得中國的音樂很奇怪,跟西方完全不一樣,在西方,音樂和觀眾要有非常密切的關系,而在中國,音樂人和觀眾之間有一道玻璃墻。崔健是第一個打破這道玻璃墻的人。
那時候搖滾是個麻煩,被當成“精神污染”。搖滾樂手也很可憐,沒有演出的地方。
第一次聽到“精神污染”這個詞兒,我有點反應不過來,不能理解。我覺得音樂是件好事情啊,年輕人必須有多種表達方式。年輕的時候,大家有雄心壯志,想要改變社會,想要把世界變得更美好。如果沒有空間,這種力量該往哪里釋放?那時候的中國對年輕人的音樂比較擔心,就像柏拉圖的說法:“如果音樂亂了,社會就亂了”吧。
“地下活動”
從1989年開始,我在北外教書。我發現,學生們的德語都學得很好,可是他們沒有什么話題可以跟德國人交流。當時我想,中國的年輕人和德國的年輕人在一塊兒,音樂是個不錯的話題。我該為他們之間的交流準備點素材了。
剛開始的時候,我們做“地下活動”,也就是沒有經過正式批準的活動。形式很活潑,大約兩個禮拜就有一次。好多年輕的音樂人,有時候五十個人,有時候一兩百人,規模不大,但經常有。
當時天壇公園有個地下電影院,我們每個禮拜都在里面做活動。觀眾里有留學生,也有中國的搖滾樂迷。
崔健在北大就有一個搖滾樂的圈子——他的歌詞水平高,好多大學生對他很著迷。
竇唯剛離開“黑豹”的時候,我就跟他認識了。他后來成立的“做夢”樂隊在那個年代非常前衛,有實驗性。他和崔健是完全不同的風格,崔健的歌詞承載了更多社會意義,而竇唯是在音樂上非常有靈性的一個人。
那時候出現了好多樂隊,包括女子樂隊“眼鏡蛇”和“黑豹”等等……90年代初也開始出版唱片。我還記得“魔巖三杰”中的何勇在《鐘鼓樓》里唱道:我的家住在二環路的里邊……
那時候我們還不是特別考慮錢,能辦就很好。觀眾需要買票,但票價不貴,主要是給音樂人一個演出機會。場地在北京并不難找,比如跟友誼賓館說好了,他們常常愿意提供一個地方做活動。但問題是,如果規模稍微大一點,有禮堂和五百個觀眾的話,就會很麻煩。
第一個經過批準的正式的活動是1993年10月的北京爵士音樂節。
在此之前,1993年1月,我組織了四支搖滾樂隊:崔健、眼鏡蛇、唐朝以及王勇,以“中國·先鋒”項目的名義將他們帶到德國柏林。
從政府的角度說,這真是中國的一場非常成功的公關活動。1989年以后,西方媒體普遍覺得中國沒有年輕人和年輕人的文化。忽然,一大群搖滾音樂人來了,他們留著長頭發。德國的報紙、電視臺全都報道了。他們一下子看到了中國的搖滾音樂人:崔健有一點中國特色搖滾的風格,何勇則是用電子音樂加古箏配樂。唯一的問題是歌詞需要翻譯。不過,上電視節目的時候,歌詞被翻譯出來打在屏幕下方。地方電視臺還請了王勇和唐朝參加一個跟普通觀眾,包括老太太們討論音樂的活動,特別好玩。
慢慢長大的爵士節
這次活動完成后,我開始考慮可以在中國國內做些什么。比起搖滾來,爵士樂更容易被接受。20世紀90年代,中國的年輕人沒有太多機會聽到外面的音樂,唯一的渠道就是磁帶和CD,對爵士樂更是一點都不了解。中國封閉得太久了,年輕人非常“餓”。這也是為什么我堅持做了8年爵士音樂節的原因。我想把它做成“超市”或是“展會”,讓大家各取所需。
上世紀90年代,中國的文化活動都是政府而非私人能舉辦的。第一屆爵士節規模很小,國外來了四個樂隊,加上中國的劉元,演了五場。第一場是1993年10月13號晚舉行的。當時沒有贊助商,我不過是發揮創意,利用了政府間的文化交流合約——德國歌德學院、法國、瑞士和西班牙的文化單位都與中國政府有演出交流方面的合作。樂隊也沒有經過我的篩選,而是各個文化單位提供的。所以第一屆爵士節,基本上我把能拿到的東西拼在了一起。我們的經濟條件特別差,所以不能完全請到想請的樂隊來編排一臺完備的節目。
為解決音樂節的資金問題,1994年我離開北外,去了一家中國廣告公司。因為爵士節需要錢,我需要養這個“孩子”。同時,我也開始拉贊助。
當時的音樂和藝術不是被當作一個產業,而是當成政治或者宣傳活動。很多公司不敢贊助這個新生事物。我當時去找了拜耳公司,就是推出了阿司匹林新藥的那個公司。我對他們說:這個音樂節讓很多人頭疼,你們要不要贊助一下這個活動?然后他們贊助了一點點。大眾汽車是比較早給我們贊助的,在那時候很了不起。因為當時贊助私人的活動基本上是有風險的。而且,能籌到的錢非常少。
我給1994年的爵士音樂節起名叫“等待爵士”。我們一直沒拿到批文,直到最后一天。一家有政府背景的中國國際文化交流中心成為爵士節的主辦單位。這一屆,中國的爵士樂隊就多了起來,比如軍樂團出身的杜銀鮫組建的銀鮫樂團。我們給了他們一個比較大的舞臺,讓還在成長期的他們在知名樂隊前面演出。晚上,中外的音樂人們就在一起交流。
那時候的觀眾很熱情,很多人第一次有機會聽到在當時看來很奇怪的東西。在民族大學附近的一條街上有好幾家烤肉店,好多音樂人常在那里聚會,我總是跟劉元爭吵——關于音樂的發展,關于怎么做一個中國特色的搖滾,或怎么把民族音樂包裝起來。
后來,爵士節“長大”了。在北京,我們在保利劇院、21世紀劇院演出。我們還去過好幾個城市,比如大連、重慶、上海。1995年、1996年,我們還請到了很有名氣的樂隊參加。1997年有著名的美國爵士女歌手貝蒂·卡特做壓軸演出(編者按:20世紀五六十年代已經是著名的紐約市阿波羅劇院的頭號歌手,1988年格萊美獎最佳爵士歌手得主。曾被邀請到白宮表演。)來中國前,她從總統克林頓那里拿到了美國國家藝術勛章,她的謝幕演出就在北京和上海,次年就去世了。
音樂商業化
1989年到1993年,年輕人之間的氣氛還有些壓抑。從1993年開始,每個人都找到了自己要走的路,音樂也開始有朋克、重金屬,開始有各種小圈子。2000年以后,開始有了商業性的概念。
這個時候,我和公司的其他高層之間逐漸產生一些理念上的沖突。我想保留影響力,而不是純粹為了賺錢,完全做商業的活動在中國沒有問題,因為人很多,看熱鬧的人總是不少。但如果你想培養起一個觀眾群體,你就不能馬上商業化,還是得保留一種理想。大概是我沒有結婚也沒有孩子的緣故,我把爵士節當自己的“孩子”來養育。正因如此,為了爵士節的方向而爭吵使我非常難受。我不想吵架,于是離開了公司。
為了“養”爵士節,我做廣告公司,幫其他公司做活動,總之是賺錢貼補爵士節。我覺得現在好多音樂節最大的問題就在于,主辦方太考慮錢。如果僅僅考慮賺錢,音樂節就不“純粹”了,就會破壞它本來的價值。
1999年,我開始做“喜力節拍”,后來是“豎起耳朵”?!跋擦澟摹蔽夷玫搅吮容^多的贊助,這是第一次真正在北京戶外舉行的音樂節。這個時候,中國整體的音樂水平已經提高了。從技術上來說,好多樂隊已經有了國際水平,但還缺少中國特色的風格。
2002年開始的“豎起耳朵”是個蠻好玩的活動,每月都有三四個樂隊表演,其中大部分是中國樂隊。它給了很多樂隊第一次正式演出的機會。不只是演出,我們常常先請媒體和樂隊見面,寫音樂方面的報道。當時沒有多少記者有興趣,所以我們幫忙做一點兒溝通工作。費用基本上由我的公司和大眾汽車音樂基金共同支付,對觀眾免費。我們請很多媒體和學生參加,每次有三百到五百人。場地最早在798的“仁”俱樂部,還在三里屯的酒吧里做過。
2007年到2010年,我為德國政府做了“德中同行”流行音樂節的活動,音樂會在南京、重慶、廣州、沈陽和武漢舉行,每場為期9天。
2000年,一個美國很有名的樂隊來“喜力節拍”演出,其中兩個樂手是搭檔四十年的老頭兒,排練的時候就像老夫婦一樣,一個說,這個音調不對;另一個說,這完全沒問題,討論升級為爭吵,一個人用小號打對方的頭,小號彎了,另一位的腦袋上鼓起了一個包……雖然現在想起來覺得非常好笑,可當時我怕死了。
說實話,每次做完一個活動之后的我都在考慮不要再辦了,可是十分鐘之后就開始著手安排新的活動。當你完成了一個活動看到觀眾高高興興走出來的時候,當有人告訴你活動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或是“影響了我的生活”的時候,當你看到有錢人和撿垃圾的阿姨站在一塊兒被音樂打動而目瞪口呆的時候,你會覺得無限滿足。
搖滾是一段歷史
其實并不是所有的活動都成功了。上世紀90年代初,我們打算在友誼賓館做一個戶外活動,一切都安排好了,演出前兩天,我突然接到通知,活動取消了。我們只好打電話通知觀眾,把所有的票都收回來。還有1999年第一屆“喜力節拍”的時候,場地在日壇公園,舞臺、布線,全都做好了,樂隊也已經請好并簽訂了合約,卻剛好遇到中國駐南斯拉夫使館被炸事件。而日壇公園就在美國使館旁邊。沒辦法,只能推遲到兩個月后。白花了將近兩百萬。幸運的是,喜力還是付了錢。但想起來真是讓人后怕。
不過,我還是蠻喜歡那個年代。那時候有一種保守的制度,你需要去跟保守的制度碰撞出一點空間。那個時代給了我很多壓力,有一段時間我幾乎要受不了了,可是我又非常滿足于當時的生活,非常充實。可以說,那個時候是搖滾(在中國)的黃金時代,因為當社會有一種壓力和一點矛盾的時候,這種壓力和矛盾對藝術來說是一個很大的力量源泉。
現在,社會變了,有好有壞。
越來越多的人開始支持這些文化活動。比如文化部支持搖滾樂隊或是流行樂隊去國外演出,學校幫助年輕人安排排練的地方。他們的生活非常優裕,根本想象不出曾經有這樣一個時代,要找一個地方“地下演出”。
中國也終于注意到,創意產業是一種產業,可以帶動一大批人就業。在那個時代,這無法想象——因為所有中國人的工作都是政府分配的。
如今,音樂變得特別“商業”。商業社會的音樂沒有那么“危險”,因為“變革”或者“反抗”的概念會被商業消解。不過,我覺得中國人應該和商業保持一點距離,人固然要賺錢,但也需要理想。因為,只能用錢買到的東西,往往會很快貶值。在商業社會,你可以一夜成名,但也可能被迅速遺忘。
現在你要表達觀點,不需要一個藝術家替你發聲。網絡上,你基本可以隨便表達自己的看法。而在崔健出道那時候,一些在社會里沒有人敢說出的問題都是通過他的歌曲第一次表達出來。
搖滾現在對很多中國人來說是一段歷史。理解歷史不是一件壞事情。中國在世界上的作用日益凸顯,需要一種年輕的音樂。搖滾和商業肯定是一對矛盾,全世界都如此。音樂不再像以前那么有力量,這是年輕人應該解決的問題。年輕人有他們自己的文化,他們要創造自己的社會。
30年前,北京和現在完全不一樣。那時北京很安靜,能聽得到自行車車鈴響,沒有現在這種空氣微微抖動的感覺。環境變化如此巨大,相應地,音樂家也需要用不同的方式來表達今天的音樂。比較前衛的藝術家創作那些很吵鬧的音樂,有時候真的不好聽。但搖滾是發源于美國的一個音樂“新發明”,它是個筐子,裝什么都可以。每個民族、每個音樂家,都給搖滾賦予了新的意義。只有稍微破壞這個“筐子”,才可以創造新的東西。不過,新的是什么樣子,目前我們還不知道。
我覺得中國很有意思。可能幾千年的人類歷史上,也很少有這么大、這么快的變化。我在這里,能參與這個過程,參與這段歷史,是我的一個機會。我在中國非常幸運的是,跟很多人一起長大了。20多年間結交了好多“戰友”,好多事情是跟他們一起做的,好多變化是一起看到的。好多當年跟我一起做搖滾、做音樂的人,都是在社會上還蠻有地位的人,這種感覺非常愉快。能做一些對社會有影響的事情,是最值得我驕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