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詠懷》詩其二“二妃游江濱”借助男女情愛諷喻時事,表達了阮籍諷刺司馬氏辜負曹魏的思想感情。詩歌通過用典與比興,尤其是以古典暗指時事的手法,隱微地反映了阮籍的政治態度。
關鍵詞:阮籍 《詠懷》 詩其二
阮籍生活于魏晉易代之際,司馬氏嚴酷打擊異己之人,在這種高壓政治環境中,文人想要寫些詩文表達自己的看法,特別是涉及時政,就得格外小心。比如阮籍的好友嵇康寫《與山巨源絕交書》,有“非湯武而薄周孔”之語,不贊成司馬氏代魏而被殺。阮籍不得已出仕于司馬氏,但是他對于司馬氏的譎詐、殘忍,特別是弒君,內心是極為不滿的,對備受司馬氏欺辱的曹魏皇室則充滿同情。面對司馬氏的恐怖政治,阮籍不敢議論時事,被司馬昭稱之為“至慎”(《世說新語·德行》篇)。然而,他心中是非分明,他通過《詠懷》詩等作品曲折地表明了自己同情曹魏、反對司馬氏代魏的立場。從客觀條件來講,阮籍大多數時候供職于司馬氏身邊,親身經歷了一些政治上的大事,如司馬師廢魏帝曹芳。有些時事盡管不是他所親歷,至少他會知曉,這就為他在詩文中隱含時事提供了可能。然而,由于阮籍《詠懷》詩對政治事件與自己的態度寫得極其隱微,故其主旨朦朧難測。早在劉宋的顏延之注釋阮詩時,就已經“怯言其志”,唐人李善也表示《詠懷》詩“百代之下,難以情測”。實際上,通過分析詩歌所用典故,再對照史籍記載,很多看似謎語的詩還是可以解釋的。《詠懷》詩其二就是一首,詩曰:
二妃游江濱,逍遙順風翔。交甫懷環佩,婉孌有芬芳。猗靡情歡愛,千載不相忘。傾城迷下蔡,容好結中腸。感激生憂思,萱草樹蘭房。膏沐為誰施,其雨怨朝陽。如何金石交,一旦更離傷。
此詩“二妃游江濱”以下六句用鄭交甫與江妃二女結交之事,《列仙傳》記載:
江妃二女者,不知何所人也。出游于江漢之湄,逢鄭交甫,見而悅之,不知其神人也。謂其仆曰:“我欲下請其佩。”……(二女)遂手解佩與交甫。交甫悅受而懷之中當心,趨去數十步,視佩,空懷無佩,顧二女忽然不見。
鄭交甫對江妃二女懷著深切的情意,盡管只是匆匆一見,卻刻骨銘心。阮籍用此故事寫男女間深厚的情意。“傾城迷下蔡,容好結中腸”二句形容女子容貌迷人,使得鄭交甫難以忘懷。“感激生憂思”以下四句用《詩經·衛風·伯兮》之典,《伯兮》曰:“自伯之東,首如飛蓬。豈無膏沐?誰適為容。”說的是自丈夫從軍東去,妻子就懶得梳妝,以致頭發蓬松。并不是沒有潤發油,而是丈夫不在家,妻子為誰打扮呢。“其雨其雨,杲杲出日”,希望老天爺下雨吧,可偏偏太陽明亮。“焉得諼草,言樹之背”,最后寫妻子為了忘憂,不得不借助于諼草(即忘憂草)。阮籍詩“感激生憂思,萱草樹蘭房。膏沐為誰施,其雨怨朝陽”,描寫了夫妻離別的悲傷。
阮籍用《列仙傳》與《詩經·伯兮》的典故,寫男女間難分難舍的情意,如果沒有后面兩句,真的以為這是一首愛情詩了。但這首詩的關鍵在末兩句:“如何金石交,一旦更離傷”,唐人李善注引《漢書·韓信傳》:“楚王使武涉說韓信曰:‘足下雖自以為與漢王為金石交,然今為漢王所擒矣。’”《漢書》卷三十四《韓信傳》文字略同,唐顏師古注曰:“稱金石者,取其堅固。”武涉說韓信“雖自以為與漢王為金石交”,以“金石交”比擬君與臣之間的關系穩固,古代典籍中多見這種比喻。比如《后漢書》卷十五《王常傳》:“后(光武)帝于大會中指常謂群臣曰:‘此家率下江諸將輔翼漢室,心如金石,真忠臣也。’”光武帝以金石比王常之忠心,是取金石堅固之意,可為“金石交”指君臣關系加一旁證。后人也有用“金石交”比擬君臣之關系,被普遍認為模擬阮籍《詠懷》詩的陳子昂《感遇》詩就是一例,《感遇》詩其二十一:“穰侯富秦寵,金石比交歡。”此二句寫穰侯與秦王的關系,也以金石為喻。此詩前十二句寫男女情愛全是為反襯結尾二句,形成強烈的反差。
阮籍以“金石交”比擬君臣關系,到底用意何在呢?元人劉履認為是影射當時司馬氏對曹魏君主的態度,他在《選詩補注》卷三說:
初司馬昭以魏氏托任之重,亦自謂能盡忠于國。至是專權僭竊,欲行篡逆。故嗣宗婉其詞以諷刺之。言交甫能念二妃解佩于一遇之頃,猶且情愛猗靡,久而不忘。佳人以容好結歡,猶能感激思望。專心靡它,甚而至于憂且怨,如何股肱大臣視同腹心者,一旦更變,而有乖背之傷也。君臣、朋友皆以義合,故借金石之交為喻。所謂文多隱避者如此,亦不失古人譎諫之義矣。
劉履說司馬氏受魏室托付之重,但不能盡忠,而是謀求篡逆,因此阮籍加以諷諫。清人何焯《義門讀書記》卷四十六也有類似的看法。
從《詠懷》詩其二可以看出,由于用典和比興比較隱微,特別是古典字面、今典實指的手法,既可用古典作為掩護,又可借古今的相似性,暗指時事(今典),因此成為阮籍表達微言的主要藝術手段。因此,以史證詩就成為解讀這些微言政治抒情詩文的一把鑰匙。鄧小軍先生在《談以史證詩》中講:“以史證詩,是考察詩人的本事、詩中的時事或歷史背景以釋證詩歌。”從《詩序》開始,以史證詩就成為解讀中國古典詩歌的重要方法,經過宋人湯漢,清人錢謙益、倪 、陳沆等人的努力,至陳寅恪提出古典字面、今典實指的注釋方法,對微言政治抒情詩文的釋證達到成熟,為我們解讀阮籍《詠懷》詩提供了借鑒。《詠懷》詩既然以用典和比興作為表達微言的主要手法,注釋這類詩歌的關鍵就在于揭示出隱藏在詩文中古典字面下的今典實指(時事),通過分析古典、今典的相似性,揭示作者所指時事。對于作者所用的比興手法,需要分析本體與喻體之間的相似性,闡明作者的本意。
《詠懷》詩其二是以男女比君臣,這是中國古典詩歌的一個傳統,在《離騷》中就有表現。清李重華《貞一齋詩說》:“天地間情莫深于男女;以故君臣朋友,不容直至者,多半借男女言之。《風》與《騷》,其大較已。”施補華《峴傭說詩》評李商隱曰:“《無題》詩多有寄托,以男女比君臣,猶是風人之旨。”清毛先舒《詩辯坻》卷一也說古人做詩,寫男女以寓忠愛。這樣寫的好處在于委婉含蓄,尤其是對于君臣如此敏感的話題。清人張玉 《古詩賞析》卷十對阮籍此詩以男女之情比君臣之義有過細致的分析,他說:
此詩以男女情篤有時而乖,比君臣之道難終也。前六,就歡合時說,借古事作影。中六,轉到男子見色移情,致使空閨生憂起怨。兩層總屬比意。末二,以金石交何亦離傷,暗指君臣間阻作收。“金石交”雖不專指君臣,然如作蒙上直下指男女說,則篇意游騎無歸矣,讀者參之。
解讀詩人的作品,也不可忽略詩文的藝術性而單純考證史實。盡管《詠懷》詩“二妃游江濱”等作品暗指當時的政治事件,但是這些詩文并不能等同于史。因為詩文與史畢竟是兩個概念,即使詩文是有感于史事而寫的,并且在其中暗含了史事,這些史事也是經過提煉和加工,表現得更集中、更深刻、 更具體,也更鮮明,并且產生了強烈而久遠的感染作用,這是歷史記載所不可比擬的。“二妃游江濱”一詩通過用典表達了阮籍諷刺司馬氏辜負曹魏的思想感情,然而,就詩歌本身而言,它所表現的意思未嘗不是多層面的。“金石交”本來就有喻指男女或朋友之間堅固穩定、千載不變的感情,比如西晉詩人傅玄《昔思君》:“昔君與我兮金石無虧”,以“金石”比喻男女之間的深厚感情;陸機《贈馮文羆遷斥丘令詩》:“利斷金石,氣惠秋蘭”,則以“金石”比擬朋友間的情感。阮籍此詩不妨做多層次的理解。“猗靡情歡愛,千載不相忘”、“容好結中腸”等句描寫纏綿悱惻的男女之情,伴隨著鄭交甫與江妃二女結交的浪漫故事和《詩經·伯兮》所寫夫妻離別的悲傷情調,本詩的第一層意思就是寫一種男女之間感情的不穩定,雖然如膠似漆,海誓山盟,卻一朝離別,永遠背棄。陳伯君先生《阮籍集校注》就做這種理解,他認為此詩指明帝寵幸郭皇后、廢毛皇后一事。在這層意思的背后,讀者可能會聯想到朋友之間、君臣之間亦是如此。朋友間盡管情誼篤厚,一旦利益相爭,難免反目成仇,比如秦末漢初的陳馀和張耳。至于君臣之間的關系,更是變幻莫測,既有君主一怒之間便殺臣子之事,又有臣子謀反篡弒的事情。《韓非子·說難》所載彌子瑕與衛君的故事就是一個很好的例證,而在阮籍所處時代就有司馬氏背棄曹魏之事。這種詩歌的多義性正是阮籍《詠懷》詩的魅力和藝術價值所在。
綜觀全詩,阮籍以男女之間的深厚情意入詩,其情可感,其意可嘆,不失為古往今來蕓蕓眾生矚望之愛情詩。而此詩背后詩人以“金石交”的典故隱射政事——司馬氏背棄曹魏,則表現出政治環境對詩人性格當中“至慎”一面的影響之大,其曲折表達政治態度的做法令人心酸又由衷嘆服。由此,我們去理解眾多古詩中曲折隱晦的內容也就可以釋然了,其表甚感人,其里更辛酸。
作 者:李衛鋒,文學碩士,山西省呂梁學院汾陽師范分校講師。
編 輯:杜碧媛 E?鄄mail:dubiyuan@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