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馬伯樂》與《龍子》都以抗日戰爭作為時代背景,這場侵略與反侵略戰爭使每一個中國人面臨生與死的考驗,通過對兩部小說的后殖民研究,我們可以進一步了解兩位女性作家的戰爭觀和她們對文化殖民的思考。
關鍵詞:逃跑 屈膝 后殖民 話語
蕭紅的《馬伯樂》描寫的歷史背景是“九一八”事變后,半壁山河淪陷,日本侵略者繼續覬覦著我華北、華東大地,進而夢想滅亡我中國。在此國家危難之際,全國救亡之聲高昂,抗日之情激起,人民處于猛醒之中。美國作家賽珍珠的《龍子》描寫的是1937—1941年間,距南京城不遠的一個村莊里,林郯一家在日軍占領南京和自己的村莊后的悲慘遭遇和進而奮起抗日的故事。侵略者掠奪的不僅僅是他們平靜的生活,而且剝奪了他們生存的權利,他們終于從曾有的夢想中覺醒,然后毅然走上了反擊日本侵略者的道路。采用后殖民理論的視角,我們可以發現兩部小說分別從東方、西方視角再現抗戰時期家庭的變遷所揭示的后殖民痕跡。
對賽義德來說,帝國主義就是最大的暴政、宰制和虐待,于是,他對它們發起了歷史性的攻擊。“人類是不能離開身份生活的。”這里的身份不是由血統決定的人的自然屬性,而是社會和文化作用的結果,是指文化身份(cultural identity),又可譯作文化認同,是特定文化中的主體對自己文化歸屬和文化本質特征的確認,是人的自然屬性伴隨著某個與之無法分離的特定文化屬性。生存于后殖民狀態中的人們對于自己不穩定生活的一種最普遍的感受。一方面帝國統治下斷裂的文化傳統和破碎的記憶使他們處于一種迷失狀態,生活的有序性被破壞,整個社會處于動蕩和永久的無序之中;另一方面,由于灌輸的西方文化觀念的影響又使他們不能滿足當下的生活狀況,試圖去嘗試、擁有一種永遠不可能真正屬于他們的文化身份,因此處于不停的追尋之中。在充滿了變遷的外部環境下,人們面臨的是一個個不確定的暫時性。
一、逃跑——馬伯樂的救命稻草
《馬伯樂》與《龍子》不僅真實反映了侵略戰爭的慘無人道,血流成河,也以細致的筆觸,描寫了戰時中國人的復雜心態。抗日戰爭爆發后,身處風雨危舟之中的進步作家表現出一種激越的、不平衡的心態。
蕭紅在《馬伯樂》同名主人公的身上幾乎集中了中國全部民族失敗心理的歷史惰性和半封建半殖民地社會中國民眾的共同精神狀態。盡管他接受了西式的教育,但他又太無能、太自私、太軟弱,他始終割舍不斷那條封建傳統的臍帶,他在骨子里只是個封建大家庭的公子哥。現代文明知識給他增添一些漂亮的羽毛,但他卻不能飛到天上去搏擊風雨,而只能在動蕩的現實世界中像只鴕鳥似的逃來逃去。馬伯樂是一個與眾不同的典型形象,在中國現代諷刺文學中,他是獨特的,他身上負載著蕭紅對人性弱點的深刻體察。馬伯樂出身于中國北部城市的一個紳士家庭,從小受的是西式教育,后又到上海一所大學做過旁聽生。他身上具有現代青年的民主思想與叛逆性格,他讀大學時十分激進,學生運動總是沖在前面,愛看革命小說,他痛恨他那個“平庸沉寂、無生氣”的封建洋奴式的家庭,“這個家庭,實在是要不得了,都是看著大洋錢在那里活著,都是些沒有道德的,沒有信仰的。”他鄙棄與有錢人交往,喜歡與窮朋友往來。他對中國人沒有好臉色,口頭禪是一句“真他媽的中國人”,卻對洋人低頭哈腰,受了洋人的損害,自己卻連聲抱歉。他對自己的懶散、懦弱無能以及十分困窘的處境是非常敏感的。逃到上海后,日本人來了,他更是以難民自居,逃得飛快。“逃”是他對待現實困窘的一個終生法寶。
文章刻畫了在抗日戰爭這個動蕩時期馬伯樂的種種窘相和丑態。他是以倉皇出逃著稱的,他沒有一絲一毫的民族抗戰觀念,一旦事變,逃在萬事之先,甚至事未變就先逃。盧溝橋事變的炮聲一響,他便從青島家中逃到上海。他不去抱怨日本侵略者為何侵吞華北平原,倒抱怨日本人為何不快點打倒青島,好讓他的太太帶錢來,以救濟他的貧窮。作品以拙而能巧的諷刺,對那種在偉大的民族解放戰爭中只顧個人安危而忘記民族大義,貪生怕死而落荒逃難的庸才和懦夫,給予了無情的揭露和鞭撻。馬伯樂是穿上西服的阿Q,他讓我們看到一種滲入骨髓的國民病態是怎樣侵入他的體內而形成一種荒誕的畸形人生的。在《馬伯樂》里,我們完全看不到激烈悲壯的戰爭場面,最令人印象深刻的場面只是馬伯樂一家由上海到漢口的一段經歷,他們由南京到武昌在船上的情形以及街上一些難民和傷兵的零碎片斷。作者在這里盡量避免描寫戰爭的“偉大場面”,反而不厭其煩地描寫戰時人們慌張茫然的心情,卑瑣、無聊、混亂、慌張、狼狽的生活。在這里,看不到“同仇敵愾”的民族凝聚力,有的只是國民劣根性的大曝光。
《馬伯樂》在內容和格調上與兩年前寫的《逃難》一脈相承,可以看出,蕭紅沒有消退《黃河》時期關心民族命運的熱情,而這種熱情經過歲月的洗禮、沉淀,變得冷峻不禁,化為諷刺了。馬伯樂是一個與眾不同的典型形象,在中國現代諷刺文學中,他是獨特的,他身上負載著蕭紅對人性弱點的深刻體察,如說不完道不盡的阿Q一樣,馬伯樂的文化內涵也是說不完道不盡的,絕非“可笑”一詞就能簡單地概括完。
二、吳廉——知識分子的自私、無恥和墮落
《龍子》中的吳廉是林郯家的大女婿,和馬伯樂一樣都是知識分子,早年在南京城經商。從小說一開頭,我們看到的吳廉是一個大敵當前,學生鼓吹抵制洋貨,生意受損而總是長吁短嘆的人。他總在說:“如果學生不鼓動的話,人家從來不問貨是從哪里來的,做生意和學生,和愛國這類事有什么干系。”敵人慢慢在逼近,而他關心的還是自己的生意或者說利益。他很清楚,“打起仗來,他的生意就要毀了,還有許多人跟他一樣都會破產。只有在和平時期,人們才能發家致富,而在戰爭中一切都會失去的。”因此,他總是常到城里最大的茶館去探聽消息。在他的鋪子被砸了以后,他想通過到人群中去,看看人們是否還像以前一樣招呼他,以此來試探自己“是不是還可以叫做好商人,還是應該算賣國賊”。當人們對他不理不睬時,他感到心情沉重,哀嘆道:“我成了賣國賊了。”時勢變化之快,令所有人都感到猝不及防。他為此也氣餒過,說:“我再也不進貨了。我破產了,我和我的家都完了。我死也鬧不明白這是為什么,為什么我一生老老實實做生意,到頭來卻害了自己,反倒成了罪人。”這時的吳廉還只是個心里只有自個兒生意的商人而已,而且還因自己無意中成了民族罪人而感到委屈。當南京城已經被日軍占領了之后,吳廉卻收拾了自己的店鋪后打出了“出售東洋貨”的招牌開張了。他的想法似乎很簡單:“‘愛自己的國家,把店里的好端端的貨物搗毀,這是愛自己的國家嗎?有理智的人應該這樣來互相對待嗎?’他認為,自己與那些學生相比,他更愛國。”他用自己的邏輯為自己做了解脫。正因為有了這樣的生存邏輯,他才會在漢奸的道路上越走越遠。接著,他就想到,作為一個安分守己之人,他“應該從占領者那里搞一張具有某種保護性的憑證,證明他是個良民”。這種想法是他進一步投靠日本侵略軍的一個前提。在這里,我們看到的是一位自私的、只考慮既得利益的形象。
而在吳廉投靠日軍的過程中,作者同樣也寫了他的痛苦和思考。在他看來,只要他不抵抗,一切都會好起來。我們看到的是一個是非顛倒之人,竟然要受害者的父親來承擔遇難的責任。當吳廉回到家中,把敵人頒發給他的那面旗掛上后,他感到自己從此安全了。沒想到的是,到晚上商店打烊時,他的旗子已經被人撕成了碎片。而這時他所想到的不是自己投奔敵人后遭人唾棄的愧疚感或是罪惡感,而是自己的安全。“他眼瞪著那破旗條,害怕起來。”而且據此判斷,“這是敵人干的。附近就有我的敵人。”當他這么說的時候,他口中的“敵人”已經不是日本侵略者了,而是自己的同胞。無疑,他已經站到了日軍的一面,從而站到了人民的對立面。
三、被殖民者的話語——從被壓抑到失語
由于蕭紅與賽珍珠一個是中國的本土作家,一個是美國作家,她們在揭示中國人戰時心態的變化方面,蕭紅側重于表現知識分子心態的復雜性,賽珍珠則平面式地刻畫了中國人的陽剛之氣的反抗精神,然而賽珍珠的獨到之處在于她從更深的層面揭示了侵略戰爭使被殖民者的話語從被壓抑到失語的事實。
根據賽義德在《東方主義導言》中的論述,西方任何關于“東方”的話語交流往往體現出文化霸權。從后殖民主義批評視角看,在追求東西方異質文化融通的過程中,蕭紅表示出對日本殖民者行為的極為不滿,她在對這些殖民主義者的傲慢、冷漠和無知進行無情鞭撻的同時,也流露出了對中國衰敗的哀嘆。
殖民侵略最大的破壞性影響就是對文化心理的統治,通過文化殖民的形式來改變被殖民地人民的心理,使其在靈魂深處就接受西方殖民統治,拋棄其自有文化底蘊,而賽義德的《東方學》就是要對被排斥和被驅逐到邊緣的加以兼容,釋放出為東方學所遮蔽和壓制的聲音和能量,讓沉默恢復它的呼喊,顛覆這些敘述策略,警醒東方,幫助東方走出長期被西方凝視、言說和書寫的狀態,重新確立自己發展文化的策略。賽義德在《文化與帝國主義》的導言中指出:“所有的文化都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沒有任何一種文化是孤立純粹的,所有的文化都是雜糅的,異質性的,內部千差萬別,而不是鐵板一塊的。”
《龍子》所描述的日軍侵華戰爭不僅僅是一場軍事侵略,而且還伴隨著意識形態的控制和擴張。在這里,戰爭意識形態成為殖民侵略的共謀,它借助自身的殖民思維建構對“社會現實”的理解,并由此決定接受主體的心理反應和行為,充塞著帝國主義文化霸權與蠻橫謬誤的邏輯。日本侵華戰爭用建設所謂的“東亞共榮圈”這個虛假的文化代碼來掩蓋其殖民侵略的本質,企圖用一種所謂高等的經濟、文化模式來整合整個亞洲,這一方面麻痹前往參戰的日軍官兵,顛倒他們的是非觀,認為其侵略行為是正當和必要的,日本帝國主義者將中國鴉片戰爭以來的歷史全部描述為受“白種人”侵略的歷史,無形中將自己擺在同樣是黃皮膚的中國人的同一陣線上。通過虛假的主體認同,把自己由敵人變成了朋友。同時,日本帝國主義者也和西方殖民者的做法如出一轍,建構了中國的“他者”,這個“軟弱、無能、兵力匱乏”的“他者”與“慷慨”、“不圖回報”的日本形成了鮮明的二元對立,在滿足了日本至高無上的帝國心理的同時進一步強化了殖民的合法性。這樣,被壓迫者的意識和話語權必然要被壓制而逐步走向“邊緣化”。
殖民意識形態在極力強化自己的權力話語的同時,也加強被殖民地反抗話語的壓制,切斷了他們的知識獲取途徑和話語傳播途徑,在使他們“失語”的同時制造被殖民地的話語“不在場”。后殖民理論認為,世界和意識是由語言組成的,語言本身是由世界和意識決定的,語言的范疇中包含著世界和意識的范疇。能發出自己的“聲音”表明其擁有自己的世界和自我的歷史意識。無言狀態或失語狀態說明言說者被另一種力量強行置于“盲點”之中,這表明占領區的民眾對外界信息的渴望,對“自由國土”上能夠幫助他們建立獨立的個體意識的話語權的渴望。這個看上去是個文化領域的活動究其本質則是政治活動,文化領域的斗爭實質上就是那些處于社會邊緣的受壓迫、受排斥、受統治的“邊緣”群體的反文化霸權斗爭,就是用一種對于自身及自身與他者的關系的更加真實、更加正確的“再現”來取代統治階級和主流文化對自身錯誤的歪曲的“再現”。
[1] 楊義.中國現代小說史[M].人民出版社,1998.
[2] 賽珍珠.龍子[M].漓江出版社,1998.
作 者:孫晶瑤,文藝學專業碩士,吉林師范大學教師,研究方向:中外比較文學。
編 輯:趙紅玉 E-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