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本文以《春夜宴桃李園序》為線索,嘗試討論李白人生感受中的虛空主題,以及詩人是怎樣以其所特有的浪漫飄逸之生命態度超越這一局限,進而回答須臾人生存在的理由與意義這一古來既有的人生命題。
關鍵詞:李白 《春夜宴桃李園序》 虛空主題
春夜宴桃李園序
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光陰者,百代之過客。而浮生若夢,為歡幾何?古人秉燭夜游,良有以也。況陽春召我以煙景,大塊假我以文章。會桃李之芳園,序天倫之樂事。群季俊秀,皆為惠連。吾人詠歌,獨慚康樂。幽賞未已,高談轉清。開瓊筵以坐花,飛羽觴而醉月。不有佳作,何伸雅懷?如詩不成,罰依金谷酒數。
一、生命的悲歌
一切哲學思索的焦點,都是以人類生存的方式為本元的。五千年文明的中國人更是始終表達著對人生的認識和要求。且看一代詩仙李白是如何表達對人生的思考:“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光陰者,百代之過客。”生命的短暫與自然的永恒相對照,使個體逃脫不了 “寄蜉蝣與天地,渺滄海之一粟”(蘇軾《前赤壁賦》)的那種今古茫茫之感。李白也同樣呼吸著這生命的無奈。生命所經歷的片段式的悲歡離合似乎引人入勝,然而在永恒的時間面前,個體的朝生暮死不過是一出出悲劇。莊子“其生若浮,其死若休”(《莊子·刻意》)說盡其中的道理。個體在的永恒的天地面前,有實質感而無把握感:“樹猶如此,人何以堪?”(劉義慶《世說新語·言語》)。榮枯不定的命運使汲汲營營所追求的功名利祿如夢如幻,這種身不由己的漂浮感和流動性使生命無法超越自我而失落。李白洞悉這生命的原貌,所以有“浮生若夢,為歡幾何?”的自問和自答。對著“逝者如斯”的人生發出“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李白《將進酒》)的詮釋,飽含著虛空與感傷。
二、生命的超越
陸機《文賦》云:“遵四時而嘆逝,瞻萬物而思紛。”李白《古風》云:“逝水與流光,飄忽不相待。”中國文人憑借時間,領略生命的詩情與存在的真諦。其中所引起的時間體驗,不僅僅是懷舊和傷逝,更有直面和珍視生命的感觸:“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屈原《離騷》)。在“朝”“夕”時間的張力場中,去日苦多的“墜露”以及那還沒有來得及開放即凋落的花蕾“落英”,表現的是生命中美在最美的那一瞬的流逝和沉暮。而“飲”和“餐”是怎樣的一種無力的挽回,然而正是這無力的挽回照耀出屈原對生命的自我提舉,對美好人格和生命的無限珍愛和追求。因而,屈原的體驗是勉勵生命的,是一種覺悟了自身的有限,卻敢于直面永恒的悲壯之美。
勉勵生命的意識還來源于《易》的智慧。《易》的盈虧循環轉化使生命不再膠著于一時一事,所謂“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東”、“風水輪流轉”,使生命中之不能“承受之重”變得易于接受。時光和世事的流轉是生命對生命的慰藉,命運對命運的寬勉。《易》是中國古代先哲在長久觀察自然界中日往月來、寒暑易節、花開花落總結而成的智慧,是人生對時光流逝冷靜的承受與解脫,使生命超越了自我,融入宇宙大化。
生命的悲歡在于不能超越一己之渺小,在于人所無法突破的時空限制,李白所謂之 “萬古愁”。莊子“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莊子·內篇·逍遙游》)徹底放棄了“我”的存在,從而進入一個縱浪大化、心理自由的世界。同時它也消解了勉勵生命的人文品性,并摻入了及時行樂的人生態度。勘破知性時間,進入無時空的逍遙,李白對此給以遙遠的回響:“吐崢嶸之高論,開浩蕩之奇言。”(《大鵬賦并序》)時間流逝所引起的生命痛苦與心靈焦慮到了陶淵明寧靜安謐的田園世界里,才得到真正的安頓與止泊。陶淵明淳樸淡泊的睿智使莊子的深層底蘊詩化于如畫的田園之中。 “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陶淵明《歸園田居》之三)這洗盡鉛華的悠然和從容是對失落了的自然,失落了的生命自由最根本的尋找。陶淵明之渾樸天然,乃來自于充滿自然本色情趣的真美。
李白繼承了以屈原、莊學、陶詩為主體的人文精神之至高境界,將生命的長度轉化為時間的密度:“古人秉燭夜游,良有以也。”由此得以品嘗、消受這“白駒過隙,忽然而已”(莊子·外篇·知北游)的人生。同時,身處盛唐、遍歷名山大川求仙學道的經歷使詩人擁有了非凡的自然審美能力。“相看兩不厭,唯有敬亭山”式的物我合一則使詩人在自然中看到無限舒展的空間。“云從石上起,客到花間迷。淹留未盡興,日落群峰西。”(李白《春日游羅敷潭》)所表現出的飛揚的意趣、縹緲的輕快、旺健的精力使生命的自由感得到最大的滿足。憑著對大自然強烈的感受力,詩人把天地山川的美感與自我的情緒自然地相交融會,并超越個體的局限:“況陽春召我以煙景,大塊假我以文章。”盡管“召”和“假”隱隱透露著懷才不遇、渴望入世的心情,詩人已然把個體融于自然的生命之中,忘我地游乎四海之外,以其特有的浪漫飄逸實現了對永恒的把握和對現實生活中自我價值失落的超越。“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的人生態度使及時行樂成為理所當然,體現出一種濃烈的感性生命精神,同時也找到了生命存在的理由與意義。這或許是消極和放縱的,然而卻體現了對個體生命價值的關懷,是魏晉以來重視個體價值的傳承。“會桃李之芳園,序天倫之樂事”燃燒著對生命的熱愛。至此,序文一掃開篇宿命的虛空,呈現出豁然開朗的瀟灑飄逸之感。
詩人執著追求個性的自由體現于其作品中奇特的想象和自由豪放的文風,這樣的生命情調使李白得以在仙凡間自在流轉。他以胸中之豪氣賦予山水以崇高的美感,是他對自然偉力的謳歌,也是對奮斗不息、飛揚的人生的禮贊。“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滄海”(李白《行路難》)所體現出的豪邁自信足以超越短暫人生所引起的時間敏感。遨游于神話世界中的詩人發出“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李白《夢天姥吟留別》)的呼聲,更是其獨立自由人格最好的概括。忙忙碌碌,虛幻不定的人生所帶來的無奈悲苦在詩中一一得以解脫。這種自由意義的象征手法造就了詩人行云流水般舒卷自如的灑脫與飄逸。這正是李白在生命中所追求的得意,是心靈自由的歡歌。其“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李白《經亂離后天恩流夜郎憶舊游書懷贈江夏韋太守良宰》)的詩歌語言更是保持了清新流利,意在言外的魏晉清俊自由的文風。因此,李白時以謝靈運自比:“群季俊秀,皆為惠連;吾人詠歌,獨慚康樂。幽賞未已,高談轉清。”
三、生命的意義
然而,李白所處的盛唐時代與謝靈運的時代大不相同。李白詩中綺麗的自然風光不自覺地帶有時代的精神烙印。盛唐時代是極富英雄色彩、浪漫情懷的時代,是充滿自信,對世俗價值如功業、金錢、地位充分肯定的時代。因此,李白熱愛自然山水的無限麗質,卻沒有魏晉六朝的自然與社會對立的心態。正如李白《宣州謝■樓餞別校書叔云》中情感活動的幾度跌宕起落,生命存在的意義在于直面人世流年之憂而又不被其所淹沒或吞噬。一切往日的枯榮只同于夢境,個體需要掙脫這內心深沉的苦痛,才能飛向自由的空間:“大鵬一日同風起,扶搖直上九萬里。”(李白《上李邕》)正如杜甫詩云“千秋萬歲名,寂寞身后事”(《夢李白二首》),對李白來說,詩歌是生命得以永恒的一種贖救。在即興抒情的創作中,生命的意義不斷地得以繼承和創新:“不有佳作,何伸雅懷?”陽春煙景已令人陶醉,更何況此時此刻,諸弟相聚:“開瓊筵以坐花,飛羽觴而醉月。”“朦朧淡月云來去,桃杏依稀香暗度”(李冠【蝶戀花】)的桃李芳園中,如夢如幻的浮生與無窮無盡的天地美景相遇,人生借而獲得全新的感受:“浮生速流電,倏忽變光彩。天地無凋換,容顏有遷改。對酒不肯飲,含情欲誰待?”(李白 《對酒行》)“如詩不成,罰依金谷酒數。”這詩化的美酒使意興倍增:“人生達命豈暇愁,且飲美酒登高樓。”(李白《梁園吟》)李白的生命中,須臾與永恒是如此巧妙的結合。在李白的心靈境界中,人與自然不再孤懸隔絕,自然不再是異己的存在;而人的生命情感也不再孤獨、有限,不再與自然本體相乖離而存在。李白的這種自然之美與他遍游名山大川、長期生活于大自然的美中有關。詩人沉醉于大自然,自然之美又熏陶了他崇尚自然的審美情趣。反映在李白的文藝思想上就是:真誠率真、質樸自然。
《中庸》云:“唯天下之至誠為能盡其性,能盡其性則能盡人之性,能盡人之性則能盡物之性,能盡物之性則可以贊天地之化育,能贊天地之化育則可以與天地參矣。”人通過皈依自然來認識、陶冶和提高自己,這個過程本身就參與了自然宇宙生命的創化。這正是中國先哲“天人合一”的基本理念。直到今天,依然值得深思。
四、結語
李白對生命有著深沉的悲劇知覺。然而,詩人憂樂互濟、悲智雙修,以其特有的生命詩情追求生命存在的價值和意義。用物我合一、流動飄逸的哲學境界把自我融于自然,把瞬息之當下化作未來之永恒,從而超越這生命的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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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郁梅,教育學碩士,上海海事大學國際教育學院助教,研究方向:對外漢語教學、中國文學。
編 輯:張晴 E-mail:zqmz06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