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讀辛棄疾,無論是激昂慷慨的豪壯詞,還是纏綿悱惻的婉麗詞,都寄托著詞人對國事的憂懼,看似惜春傷別之閑愁,實為憂國傷時之慨嘆,這正是稼軒詞高出同代詞人之所在。
關鍵詞:稼軒詞 傷時憂國 激昂慷慨 纏綿悱惻
一、憂國情懷
姜夔《永遇樂》(北固樓次稼軒韻)詞曰:“前身諸葛,來游此地,數語便酬三顧。”把辛棄疾比為致力北伐大業、為國事鞠躬盡瘁的政治家、軍事家諸葛亮。然辛棄疾雖有北伐之心、之能,卻沒有諸葛亮親率大軍北伐之舉。于是常借長短句抒寫失家之痛,憂國傷時之感。其門生范開《稼軒詞序》說:“公一世之豪,以氣節自負,以功業自許……意不在于作詞,而其氣之所沖,蓄之所發,詞自不能不耳也。”①應是中的之語。稼軒余事作詞,成就極高。激昂慷慨的豪壯詞有之,纏綿悱惻的婉麗詞亦不廢,更多詞作寄托著詞人傷時憂國的情懷。
《念奴嬌》登建康賞心亭,呈史留守致道。
我來吊古,上危樓贏得、閑愁千斛。虎踞龍盤何處是?只有興亡滿目。柳外斜陽,水邊歸鳥,隴上吹喬木。片帆西去,一聲誰噴霜竹? 卻憶安石風流,東山歲晚,淚落哀箏曲。兒輩功名都賦予,長日惟消棋局。寶鏡難尋,碧云將幕,誰勸杯中綠?江頭風怒,朝來波浪翻屋。②
《景定建康志》卷二十二載:“賞心亭在下水門之城上,下臨秦淮,盡觀覽之勝。丁晉公謂建。”這個所在極能引發人的感慨。詩人登臨此亭,寫了這首詞。
上片首句“我來吊古”說明本旨,接下去又說,一登危樓,便引起閑愁無限。“我來吊古”看似直說,實是曲折之意,作者真想說的是“傷今”。 “吊古”是虛寫,“傷今”是實寫,是真情的流露。“虎踞龍盤”是眼前實景,作者用問句使其成為虛寫。“興亡滿目”是登臨感慨,本非當時所見,作者把它加在實景之上,使虛筆落實:這種感慨可能就是不久將來的現實。“柳外斜陽”喻當朝時局已成遲暮之景,“水邊歸鳥”喻自己從北方來到南方,感受到的卻是一片凄惶況味,絲毫沒有歸家之欣喜。“隴上”的“喬木”已被風吹,故國的江山未必能長久。句句是景語,又句句有寓意。向水面看去:一葉扁舟西去,舟中人笛聲悲涼。吹笛者可能也是傷心人別有懷抱吧。作者借“片帆西去”形容舟中人的孤獨寂寥,用“一聲誰噴霜竹”,隱含了引吹笛人以為同調之意。下片連用兩個典故,借謝安、謝玄叔侄抒發自己的愛國之忱,語似隱曲而意實醒豁。前三句從正面寫報國無門的傷感之情;后二句從側面寄希望于眼前形勢根本不允許實現的幻想。東晉雖亦小朝廷,同樣偏安江左,可畢竟有謝安、謝玄,還不算完全絕望。而作者當下所處的境地,連勸一杯酒的知音同調也不易得到,作者只能感到“興亡滿目”了。當年被認為“虎踞龍盤”的帝都優勢,今天已無任何意義,而且還有更可慮的險情在不久的將來發生,那就是“江頭風怒,朝來波浪翻屋”。作者在這里又用了南唐小朝廷的典故,說明南宋當時形勢已岌岌可危,一旦惡浪掀天,江頭的房屋就會翻倒覆沒。到了那時,連茍安的局面也保不住了。這樣在開頭寫的“上危樓贏得、閑愁千斛”就絕非無病呻吟的“閑”筆,他的愁也絕非“閑愁”,是實實在在地有所指了。
這首詞在全部辛詞中具有典型意義,體現出作者內心的慷慨郁勃之氣,也標舉出稼軒詞的高度。
二、將軍氣魄
作為豪放詞派作家,詞在辛棄疾手里已成為與同道之間交往唱和的言志工具。這類作品所表達的是立志恢復與經綸濟世的宏愿,是稼軒作品里的“壯詞”、“英雄詞”。《破陣子》(為陳同甫賦壯詞以寄之)即是:
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 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后名。可憐白發生。
此詞直是將軍的氣魄。胸中裝著“君王天下事”,心里做著“沙場秋點兵”的夢,武士的豪氣在“八百里”、“的盧”的意象中灌注,正是“詞自不能不耳也”。“醉里挑燈看劍”,六個字描述了一幅圖畫:主人公已有醉態卻很靈活也很清醒,因為“挑燈”的動作要細致,“看劍”是有目的而為。主人公與劍聯系在一起,身份就有了指向性。“夢回吹角連營”,是一個連續的時間段落,由醉到夢至醒,主人公的身份已明確,是一位軍中將領。號角吹響后,他披掛上陣,先是分八百里炙給麾下,讓士兵們飽餐一頓,接著用“五十弦”奏出戰斗樂曲,鼓舞士氣。“沙場秋點兵”一句,寫了秋草豐美,寫了戰馬膘肥體壯,寫了兵士斗志高昂,戰馬與戰士的神情意態均躍然紙上。這樣的軍隊,一定會戰無不勝!下片描繪了戰場上的幾個畫面:戰馬疾馳,弓如霹靂,戰斗結束后將軍的心聲便自然坦露:“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后名”,一為君王國家,二為自己功名。這正是作者從二十三歲便懷有的最高理想:馳騁疆場,收復失地,用自己的雄才大略,恢復河山,使國家安泰,百姓安穩。可是所有這一切都是“夢”,是想象,真實的現實是自己已“白發生”了,理想、韜略也都已被歲月磨滅。這便是辛棄疾悲愴情結的郁積,是他“一世之豪,以氣節自負,以功業自許”的陶寫。至于詞的句法、平仄、韻腳、布局,在這首詞里均是“陶具”了。
《水調歌頭》(落日塞塵起,胡騎獵清秋)和《鷓鴣天》(壯歲旌旗擁萬夫,錦 突騎渡江初)有異曲同工之意。我們只看兩首詞的上片。《水調歌頭》是作者淳熙五年(1178),由大理少卿出領湖北轉運使,溯江西行至揚州,與友人楊濟翁(炎正)、周顯先的唱和之作。詞從作者的抗金生涯寫起,上片追昔。“落日塞塵起”造氣氛:戰塵遮天,落日慘淡,在此背景之下,“胡騎獵清秋”的完顏亮南侵金軍,氣焰顯得甚為囂張。后兩句的“組練十萬”、“列艦”、“層樓”,極寫宋軍陣容強大靜待敵軍的決勝信心。而“季子正年少,匹馬黑貂裘”正是作者當年颯爽英姿的寫照,這位少年英雄虎虎生風、銳氣逼人,與《鷓鴣天》中“壯歲旌旗擁萬夫”是為同一形象。這一英雄形象,正與《宋史#8226;辛棄疾傳》中所記載的主人公互為表里。他帶領抗金義軍擒獲張安國,率義軍南下,軍容之盛,南奔時的情況緊急,有聲有色的戰斗場面,在詞中書寫得淋漓盡致。兩首詞在表現作者青年時期的驍勇善戰極為相似,展示出作者的英雄氣魄,正是將軍辛棄疾的寫照。而這位將軍,直被消磨得白了鬢發,仍然不失廉頗之勇。
永遇樂#8226;京口北固亭懷古
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孫仲謀處。舞榭歌臺,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斜陽草樹,尋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贏得倉皇北顧。四十三年,望中猶記,烽火揚州路。可堪回首,佛貍祠下,一片神鴉社鼓。憑誰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
詞作于開禧元年(1205)。當時,韓 胄正準備北伐。被閑置已久的辛棄疾于前一年起用為浙東安撫使,這年初春,又受命知鎮江府,出鎮江江防要地京口(今江蘇鎮江)。從表面看,朝廷對他似乎很重視,實際上只不過是利用他主戰派元老的招牌作為號召而已。辛棄疾到任后,一方面積極布置軍事進攻的準備工作;另一方面,他又清楚地意識到政治斗爭的險惡,自身處境的孤危,深感很難有所作為,在一片緊鑼密鼓的北伐聲中,當然能喚起他恢復中原的豪情壯志,但是對獨攬朝政的韓 胄的輕敵冒進,又感到憂心忡忡。這種老成謀國,憂深思遠的情懷,矛盾交織復雜的心理狀態,在這首篇幅不大的作品里充分表現出來。如果說前兩首描摹的是青年辛棄疾的叱咤風云,這首詞刻畫的就是老將辛棄疾的深謀遠慮,合看這幾首詞,正是辛棄疾大半生的完整形象:只要有機會,就會披掛上陣,為君為國為民征戰沙場。
三、英雄失志
稼軒詞中,還有很大一部分作品,寫于罷官閑居時。
水龍吟#8226;登建康賞心亭
楚天千里清秋,水隨天去秋無際。遙岑遠目,獻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樓頭,斷鴻聲里,江南游子。把吳鉤看了,欄桿拍遍,無人會,登臨意。 休說鱸魚堪 ,盡西風,季鷹歸未?求田問舍,怕應羞見,劉郎才氣。可惜流年,憂愁風雨,樹猶如此!倩何人、喚取紅巾翠袖, 英雄淚?
這首詞作于乾道四年至六年(1168—1170)間建康通判任上。這時作者已南歸八九年了,卻投閑置散,不得一遂報國之愿。值此登臨周覽之際,一抒郁結心頭的悲憤之情。
建康(今江蘇南京)是東吳、東晉、宋、齊、梁、陳六個朝代的都城。賞心亭是南宋建康城上的亭子。上片大段寫景:由水寫到山,由無情之景寫到有情之景。“楚天千里清秋,水隨天去秋無際”寫江南秋季的特點,秋高氣爽,可極目遠望。作者登賞心亭見大江向無窮無盡的天邊流去。“遙岑遠目,獻愁供恨,玉簪螺髻”寫山。放眼望去,層層疊疊的遠山,像美人頭上的發髻、玉簪,作者因心中有愁有恨,所見之遠山也似乎在“獻愁供恨”。至于愁恨為何,詞中雖沒有正面交代,但結合登臨時的情景,可以意會。北望是江淮前線,效力無由;再遠即中原舊疆,收復無日。南望山河雖好,無奈僅存半壁;朝廷主和,志士不得其位,即思進取,也限于國力。以上種種,是恨之深愁之大者。這五句,由純粹寫景而開始抒情,由客觀而及主觀,感情也由平淡而漸趨強烈。“落日樓頭”六句:目接西沉夕陽,耳聽孤雁哀鳴,更加引起了作者對遠在北方故鄉的思念。寫景,同時也喻情。“落日”喻南宋衰頹的國勢,“斷鴻”既喻身世也喻心境,游子是自指,“把吳鉤看了,欄桿拍遍”成為辛棄疾形象的一個定格,用“看”、“拍”兩個動作,描摹了英雄報國無路、壯志難酬的悲憤心情。下片言志,用了三個典故,言簡而意豐,一寫有家難歸的鄉思,抒發對金人的激憤、對朝廷的失望;二寫國勢飄搖,時光流逝,北伐無期,自己除了滿懷憂懼,不能有任何作為。這是作者永遠不能平復的創痛。無論是“無人會,登臨意”,還是“倩何人,喚取紅巾翠袖, 英雄淚”,都是辛棄疾自傷抱負不能實現,時無知己,得不到同情與慰藉的悲嘆。這種悲嘆,作者有時又以另一種方式曲折地抒寫出來。
青玉案#8226;元夕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 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此首詞,雖有多解,也可以“英雄失志”解讀辛棄疾的內心世界。臨安帝都,元夕的燈火猶似星海,吸引了滿城仕女。有人卻不同凡俗、自甘寂寞、獨立于喧嘩熱鬧之外的“燈火闌珊處”。“那人”可看做一位孤高的女子,也是作者政治失意、寧愿閑居也不肯同流合污品質的寫照。
鵲橋仙#8226;己酉山行書所見
松岡避暑,茆 避雨,閑去閑來幾度。醉扶怪石看飛泉,又卻是、前回醒處。 東家娶婦,西家歸女,燈火門前笑語。釀成千頃稻花香,夜夜費、一天風露。
《稼軒詞編年箋注》,此詞作于淳熙十六年(1189)。時作者五十歲,罷官后家居上饒。上饒新居,筑于城西北一里的帶湖之濱,登樓可以遠眺靈山一帶的山岡。“松岡避暑,茆 避雨,閑去閑來幾度。”總寫日常在帶湖附近的山岡上游覽、棲息的情況。松岡、茆 ,山上、原野各舉一地作代表;避暑、避雨,晴天、雨天各舉一事作代表;包括山上、山下,晴雨、晝夜、四季等各種地點和日子。自己已記不得往來過多少次,要問問是“幾度”,可見是經常不斷的了。用一“閑”字,對作者來說,是很傷懷的。他不是貪“閑”而是怕“閑”的人,“閑”是被迫的,是不得已的。《臨江仙》“老去渾身無著處,天教只住山林”正與此詞情同。
四、詞家本色
讀辛棄疾,豪壯之氣固然能顯出其英雄氣魄,也有清麗婉媚之唱可見其詞家本色。
西江月#8226;夜行黃沙道中
明月別枝驚鵲,清風半夜鳴蟬。稻花香里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 七八個星天外,兩三點雨山前。舊時茅店社林邊,路轉溪橋忽見。
這首《西江月》,體現出辛詞清新俊逸和綽約自然的風格。 “風”、“月”、“蟬”、“鵲”,都是常見的物景,一經作者組合,平常之景變為不平常之境。月光皎潔,棲息在樹上的烏鴉被照得睡不安穩,時有清風吹過,蟬兒偶爾一鳴。詩人細致地摘出了“別枝”、“半夜”這樣的空間與時間,從視覺、聽覺描繪出一幅極自然又極工整的夜景圖,詞人的舒適、愜意也為這圖景暈染了靜夜之趣。“稻花”兩句,境界一改靜謐為熱鬧,稻香和蛙噪,訴諸于嗅覺和聽覺,使行走在靜夜中的作者生出另一種心境,主人公有稻香有蛙鳴相伴,頗不寂寞。“七八個星”承“明月”句來,月光漸為陰云遮蔽,天外星也粒粒可數了。云遮朗月又是另一種詩境。“兩三點雨”飄然而至,詩人不免擔心被淋濕,行走間記起往時經過這里,社林附近有一家茅店,轉過溪頭,茅店果然在眼前了。
短短小詞,取平常景物,不雕飾語言,不使用典故,完全是耳目所聞見,詞人的和悅心境,隨“稻花香里說豐年”傳達出來。其憂為國,其喜為民有豐年。
念奴嬌#8226;書東流村壁
野棠花落,又匆匆過了,清明時節。 地東風欺客夢,一夜云屏寒怯。曲岸持觴,垂楊系馬,此地曾輕別。樓空人去,舊跡飛燕能說。 行人曾見, 低纖纖月。舊恨春江流不斷,新恨云山千疊。料得明朝,尊前重見,鏡里花難折。也應驚問:近來多少華發?
此詞以婉約派手法而直筆出之,是填詞家本色。詞可以分成兩個層面來讀。第一個層面可看做賦筆。上片寫景敘事是實寫:野棠花落,已過了清明時節,小住故地,已是人去樓空。下片寫人寫情用虛筆:當年的人盡管還在心里,但已是鏡中月水中花,即使相見,生出的也多是詫異之問:“近來多少華發?”第二個層面,詞中作者所懷念的女子,實際上象征著作者所向往的政治理想。壯志未酬,華發多生,新仇舊恨如春水云山,仍不脫憂國傷時之情。
① 鄧廣銘:《稼軒詞編年箋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561頁附錄。
② 鄧廣銘:《稼軒詞編年箋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11頁。另,本文所有辛棄疾作品均選自此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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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李俊,集寧師范學院中文系副教授,內蒙古師范大學文學院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唐宋文學。
編 輯:趙紅玉 E-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