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嫦娥”是宋代中秋詞中一個出現(xiàn)頻率很高、意義很重要的意象。宋代文人偏于女性化的自傷意識與身世漂泊之感,使他們在嫦娥的形象中找到了精神的契合。嫦娥比之唐詩中的怨婦形象,染上更多文人化的色彩,具有了更豐富的內(nèi)涵。另一個常見的意象是“桂花”,宋代詞人常常把天上“桂魄”與人間桂花結合起來,從桂花的香氣中展露對高潔人格的追求,對“香草美人”傳統(tǒng)的繼承。
關鍵詞:嫦娥 桂花 中秋詞 宋代 女性化 香草美人
與元宵詞、端午詞、清明詞大量的民俗描寫和生活場景再現(xiàn)不同的是,中秋詞是宋代節(jié)序詞中最具文人特征的一個。因為中秋節(jié)是以賞月為中心的節(jié)俗,“月”意象在中國古典文學中很早便具有了深刻的內(nèi)涵,使得跟月有關的文學作品披上了濃厚的士大夫色彩。而以“月”為重要意象的中秋詞便往往被當做主觀抒情的載體,更接近一種私人化的寫作。在中秋詞中, “嫦娥”和“桂花”也是兩個十分常見的意象,它們與“月”意象又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
雖然嫦娥常常作為月亮的代稱而出現(xiàn),如“料嫦娥此夜,殷勤遍照,知人在、千山里”(葉夢得《水龍吟#8226;舵樓橫笛孤吹》)、“ 娥不怕離人怨,有甚心情獨自圓”(石孝友《鷓鴣天#8226;旅中中秋》)、“西湖舊時花草,會遣霜娥重識”(李曾伯《喜遷鶯#8226;輕云暮卷》),但更多的時候,嫦娥還是作為一個神話傳說中的原型出現(xiàn)在宋代中秋詞中的。
嫦娥,在詩詞中又稱“ 娥”、“素娥”、“霜娥”、“嬋娟”,《搜神記》載有:“羿請無死之藥于西王母,嫦娥竊之以奔月。”①傳說嫦娥是后羿的妻子,因后羿射日而同被罰下凡間。這位“天生麗質(zhì)難自棄”的仙女,思念天宮,不愿與丈夫共患難,遂偷服靈藥,私自飛升了,釀成獨守月宮而夜夜悔恨的悲劇。因為這個神話,后人遂將月與嫦娥合而為一。又因相傳嫦娥奔月后化為蟾蜍,而稱月為“圓蟾”、“玉蟾”。我國古典詩詞中的“月”意象,大多可從“嫦娥奔月”這個古老的神話中,找到原型性的象征意義。
原型批評理論大師弗萊說:“原型是一些聯(lián)想群。……在既定的語境之中,它們常常有大量特別的已知聯(lián)想物,這些聯(lián)想物都是可交際傳播的,因而特定文化中的大多數(shù)人都很熟悉它們。”②從以上對“原型”概念的闡釋中,我們可以這么理解:由于嫦娥具有了原型意義,即約定性的象征意義,那么它就能使人產(chǎn)生約定性的語義聯(lián)想。這種聯(lián)想因嫦娥孤守冷寂的月宮而得,因而是閨怨和思鄉(xiāng)(閨怨是從女子的角度出發(fā),思鄉(xiāng)則是對在外的游子而言)。
榮格更從心理學的角度來揭示原型的意義,他認為:偉大的藝術之所以感人就在于能藉激活的古老原型而發(fā)出一千個人的聲音,而藝術的社會功能也就是從無意識的深淵中把浸透著遠古人類深沉情感的原型重新發(fā)掘出來。這是“情動于中而形于言”,詩人有了某種情感體驗,需要通過一個人們熟悉的意象,來作為這種特殊情感體驗的具象,以便用經(jīng)濟的文字表達豐富的情感內(nèi)容。
嫦娥形象既然來源于偷藥奔月、獨守月宮的神話故事,那么這個形象從一開始就是孤寂的、哀怨的。在唐代詩歌中,嫦娥基本是作為一個美貌的怨婦形象出現(xiàn)的,伴隨著她的是離別、孤獨與惆悵。唐代陸龜蒙有一首《月成弦》:“孤光照還沒,轉(zhuǎn)益?zhèn)x別。妾若是嫦娥,長圓不教缺。”用假設的方式反襯了女主角與丈夫或戀人的離愁別恨。羅隱的《詠月》有“嫦娥老大應惆悵,倚泣蒼蒼桂一輪”句,將嫦娥老大而獨守空閨的無限悵恨寫得深致哀婉。李白《把酒問月》:“白兔搗藥秋復 ,嫦娥孤棲與誰鄰”則直接點出了嫦娥的孤凄落寞。在唐詩中最著名的還是李商隱的《常娥》:“云母屏風燭影深,長河漸落曉星沈。常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嫦娥在奔月之后夜夜悔恨的無盡心事被作者用凝練的筆觸無限放大,從此,嫦娥的怨婦形象便成了文學史上的經(jīng)典而深入人心。
到了宋代,嫦娥的形象有了進一步的拓展,不再僅僅是單純的怨婦,而染上了更多文人化的色彩。宋代文人在詞中透露出的女性化意識和身世漂泊之感使他們在嫦娥的形象中找到了精神的契合。
來源于農(nóng)耕文明的中國文化本身是一種崇拜母性神——月神的陰性文化,以靜為主,以柔為美,從文化氣質(zhì)上說本身偏于女性化。朱光潛《詩論#8226;中西詩在情趣上的比較》談到:“西方詩人所愛好的自然是大海,是狂風暴雨,是峭壁,是日景。中國詩人所愛好的是明溪疏柳,是微風細雨,是湖光山色,是月景。”③
詞體文學興于晚唐,盛于兩宋,剛剛出現(xiàn)不久便被定下了“詞為艷科”的“本色”。盡管蘇軾“以詩入詞”、辛棄疾“以文為詞”大大豐富了詞的內(nèi)容,但在兩宋時期,詞的社會容量仍遠遠低于詩,大多數(shù)還停留在“詞言情”的范圍內(nèi)。因此,宋代文人在詞中常常或多或少帶有一些偏于女性化的潛意識。雖有蘇、辛為代表人物的豪放詞風,但詞壇的主流始終是“婉約”、“陰柔”,集中反映出兩宋文人士大夫與唐人大不相同的心境和意緒。“生活比起文學來,是‘第一性’的東西,它必然會影響到‘第二性’的文學作品中去。”④宋代政治、經(jīng)濟之重心,較漢唐已大大向東南偏移,這也勢必會影響到文化重心的逐步南移。南方秀麗、清新的自然風貌,南方城市綺靡奢華的生活給詞人的心理以潛移默化的影響。魯迅就曾說過:“我不愛江南。秀氣是秀氣,但小氣”,“滿洲人住江南二百年,便連馬也不會騎了,整天坐茶館”。⑤這當然是一種幽默語,但卻深刻地揭示了一個道理:比起北國“駿馬秋風”的闊大氣象來,江南的“杏花春雨”風光畢竟顯得纖弱。故而后者雖對造就作家和作品的細膩、委婉的氣質(zhì)和風格方面有所滋養(yǎng)和幫助,但對造就另一種恢弘、剛強的氣度和風格方面卻又起著限制作用。無怪乎看到宋人多愁善感之心理面目時,程頤曾以“而今人個個都恁地衰,無氣魄也”⑥一言以蔽之。這種柔弱心理的特種色彩折射到文人的作品中,就形成了精致、婉約、柔媚的詞風,帶有明顯的女性化意識。這種意識使宋人在中秋意象的選擇上,對嫦娥這個美麗而憂愁的女性形象有一種不自覺的偏愛。
中國古典文學從屈原的《離騷》開始,便形成了香草美人的傳統(tǒng),深受儒家思想熏陶、十分注重個人道德修養(yǎng)的文人士大夫喜歡在詩文中把自己比喻成幽怨的美人,把君王比作丈夫,把朝中為排斥異己不擇手段的奸佞小人比作“嫉蛾眉”的眾女,這就形成了文學作品中一種十分奇特的“臣妾心理”。當這些文人在政治上不得意或受到排擠、打擊、被統(tǒng)治者疏遠的時候,就產(chǎn)生了一種類似于“棄婦”或“怨婦”的心態(tài),嫦娥這個永遠不能與丈夫團聚、永遠在孤寂中品嘗不被理解的苦澀的經(jīng)典怨婦形象,便成了他們的知己和最好的傾聽者。而被貶謫后背井離鄉(xiāng)的苦楚又仿佛只有與家人天人永隔的嫦娥才能真正感同身受。他們?nèi)绱讼嗨疲陋毜奶幘诚嗨疲淠男撵`相似,就連漂泊的身世也那么相似。在中秋這個闔家團圓的節(jié)日,地上的詞人與天上的嫦娥卻一樣不得團圓,于是,文人們把自己的人生遭際寄托于嫦娥的形象,在他們的筆下,嫦娥已經(jīng)不再是過去那個單純的女性,而更像是一個心有戚戚焉的遷客騷人了。她與詞人把酒相談,傾聽他們訴盡心事:“把酒問 娥。被白發(fā)、欺人奈何”(辛棄疾《太常引#8226;建康中秋夜為呂叔潛賦》);她明察秋毫,能透視詞人歡顏下心底的哀愁:“回首江海平生,漂流容易散,佳期難尋……醉倒清尊, 娥應笑,猶有向來心”(葉夢得《念奴嬌#8226;洞庭波冷》);她以溫柔撫慰著詞人的孤獨:“須同玩。 娥解笑人無伴”(黃裳《漁家傲#8226;中秋月》);她靜靜地理解詞人對人生的感慨:“人老歡情已減,料素娥信我,不為閑愁”(張 《八聲甘州#8226;中秋夜作》);她甚至能以明澈的智慧為忠臣沉冤昭雪:“想子胥、今夜見嫦娥,沉冤雪”(史達祖《滿江紅#8226;中秋夜潮》)。嫦娥的形象在宋代中秋詞人的筆下一點一點豐富了起來。
宋代中秋詞中經(jīng)常提到“桂”。“桂”有兩種涵義:一是指自然界的桂花;二是代指月亮。
中秋節(jié)是農(nóng)歷八月十五,其時天氣初秋,正是桂花盛開的季節(jié),坐在桂花樹下,呼吸著氤氳醉人的香氣,觀賞光輝皎潔的明月,真是一件雅事、美事、樂事。在以“雅”為風尚的宋代,中秋詞中當然少不了桂花的倩影。“丹桂扶疏,銀蟾依約,千古佳今夕”(李綱《念奴嬌#8226;中秋獨坐》),“鵲飛影里觥籌亂,桂子風前笑語香”(謝逸《鷓鴣天#8226;金節(jié)平分院落涼》),“隨人全不似嬋娟,桂花影里年年見”(毛滂《踏莎行#8226;中秋玩月》),“休教凝佇向更闌。飄下桂華聞早、大家看”(張元干《南歌子#8226;中秋》)。桂花的存在給中秋詞在視覺上的美感之外,又籠上了一層沁人心脾的甜香。
關于月亮的傳說,除了嫦娥奔月之外,人們熟知的還有吳剛伐桂。唐代筆記小說《酉陽雜俎》中記載了“吳剛伐樹”的傳說:“月桂高五百丈,下有一人常斫之,樹創(chuàng)隨合。人姓吳名剛,學仙有過,責令伐樹。”⑦傳說月中有桂花樹,于是在后代詩文中“桂花”、“桂魄”、“桂樹”又成了月亮的代稱,月色也便被美稱為“桂影”。在宋代中秋詞中,以桂代月或提到月中之桂的例子當然也數(shù)不勝數(shù)。 “瑩無塵、素娥淡佇,靜可數(shù)、丹桂參差”(晁端禮《綠頭鴨#8226;詠月》),“昨夜中秋今夕望,十分桂影團圓”(蔡伸《臨江仙#8226;昨夜中秋今夕望》),“雖桂華飄下,玉輪移影,歸興猶未”(曹勛《尾犯#8226;中秋》),“金樞動、冰宮桂樹年年”(吳文英《新雁過妝樓#8226;閬苑高寒》)。
這雙重涵義在中秋的桂花身上聚合到了一點,天上的“桂魄”與人間的桂花交相輝映,使自然的美和人文的美有了奇妙的結合。在上文提到,中國古典文學素有香草美人的傳統(tǒng)。深受儒家思想熏陶、追求志行高潔的文人不但喜歡把自己比喻成美人,還喜歡把自己比喻成香花、香草這些美好的事物,用香花香草幽遠的香氣象征自己美好的品德和節(jié)操,反過來把奸佞小人比作臭花惡草。這一傳統(tǒng)來自于屈原。在《涉江》里,屈原就感嘆道:“露申辛夷,死林薄兮;腥臊并御,芳不得薄兮。”王逸《楚辭章句》注曰:“露,暴也。申,重也。叢木曰林。草木交錯曰薄。言重積辛夷露而暴之,使死於林薄之中,猶言取賢明君子,棄之山野,使之顛墜也。”“腥臊,臭惡也。御,用也。薄,附也。言不識味者,并甘臭惡。不知人者,信任讒佞,故忠信之士,不得附近而放逐也。”⑧桂花以其馥郁的芬芳在很早便引起了人們的注意,與蘭、蕙等同為著名的香花,成為了伴隨君子與神明左右的經(jīng)典形象。《離騷》中有“雜申椒與菌桂兮,豈維紉夫蕙 ”、《九歌#8226;東皇太一》有:“蕙肴蒸兮蘭藉,奠桂酒兮椒漿”,淮南小山《招隱士》有:“桂樹叢生兮山之幽,偃蹇連蜷兮枝相繚。”
宋代的文人士大夫深受“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儒家思想影響,十分注重個人品德節(jié)操的修養(yǎng),而宋代“不殺文人”的寬松政策也為他們強烈的政治參與意識和社會責任感提供了制度保障。內(nèi)憂外患的社會現(xiàn)狀使他們充滿了兼濟天下的主人翁意識,而宦海沉浮又往往使他們黯然退出政治舞臺,反而追求獨善其身的人生理想。達也好,窮也好,志行高潔、表里澄澈、肝膽冰雪始終使他們擁有最為贊賞的人格典范和生存狀態(tài),因此,在宋代的中秋詞中,大量的桂花意象便不僅僅是一種營造情調(diào)和氛圍的植物,而成了詞人們自己的人格追求乃至寫照了。
① 干寶:《搜神記》,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174頁。
② 葉舒憲編譯:《神話——作為原型的批評》,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1987年版,第101頁。
③ 朱光潛:《朱光潛全集》第3冊,安徽教育出版社1989年版,第77頁。
④ 楊海明:《唐宋詞風格論》,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1986年版,第54頁。
⑤ 魯迅:《魯迅書信集》下冊,人民文學出版社1976年版,第868頁。
⑥ 《朱子語類》,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3184頁。
⑦ 段成式:《酉陽雜俎》,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9頁。
⑧ 洪興祖:《楚辭補注》,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132頁。
作 者:于莎雯,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古代文學、詩詞學。
編 輯:趙紅玉 E-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