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云翠仙》中梁有才的可悲下場按生活常理和《聊齋志異》相似題材篇章的敘事邏輯分析并非必然,究其因,是蒲松齡借此表達他對愛情婚姻中男性輕薄行為的徹底否定,這與其他篇章中他對男性誠篤人品的推崇相一致。
關鍵詞:梁有才 云翠仙 輕薄子
《聊齋志異》中以女主人公姓字命名的篇章很多,如《蓮香》《小謝》等,其中可見聊齋先生充分肯定女性追求美好愛情和幸福婚姻生活的進步意識,可謂風光旖旎;《云翠仙》則敘寫女性如何擺脫不稱心婚姻并懲罰輕薄丈夫,讀來也別有風味。我們試從該篇的兩個人物形象入手,看看故事背后是否也隱藏著作者的一片“救世婆心”。
一、云翠仙:看清梁之輕薄而決絕
云翠仙之母的擇婿標準是“但能相孝順,都不必貴公子、富王孫也”。女兒泰山跪香求“得快婿”,而她們下山途中就遇上了殷情關切體貼備至似乎頗為孝順的梁有才,在母親看來這簡直就是天意,因此她不顧女兒的強烈反對,竟喜滋滋地同意了婚事。而云翠仙對這樁婚姻的態度是由其對梁“輕薄無行”的第一印象決定的。
云翠仙似乎是個諱莫如深的富家獨女,母親“自言為云氏”,她居然也姓云,這大大有違中國傳統家庭子女皆隨父姓的常理,無論她們是人還是鬼狐妖仙,女性在家中顯然占了主導地位。云翠仙歷數梁的重重惡行時,她家的婢嫗說“不如殺卻,何須復云云”,且真下狠手,“眾眥裂,悉以銳簪、剪刀股攢刺脅 ”,云翠仙阻止她們殺梁也僅僅是因為“我不忍觳觫”,而不是擔心殺人要受到法律的制裁,完全置法律于度外,或許這是在進一步暗示她們非世間之人,但也足見云家母女并非平善可欺,這種家庭背景可能使云翠仙較之其他篇章中的年輕女子多了一些理性冷靜和隱忍心計。
梁有才接近她時,她先是“回首似嗔,膝行而遠之”,繼之以“遽起,不跪,出門去”,表現得相當決斷,且一眼就看出了梁有才的卑劣品性,以她十七八歲的年紀,洞察力之強實屬罕見。當母親已首肯梁有才求婚而問她的意見時,她先是沉默表示抗議,不得已才明確表示對梁有才的反感拒絕,很冷靜也很有主見;母親許婚后,她“不樂”,“勃然”,可見也并不軟弱。但她又明白事理。作為一個女子,她很清楚為人婦后應在夫家“起樓宇、買良沃”,只是“我固知郎不義”,成婚是“迫母命,漫相隨”而沒有行動。“迫母命”而嫁可能僅為孝母,而“漫”則暗示她并不做長久廝守之計。“郎若人也,當不須憂偕活”看起來是在安慰梁有才不必擔心婚后生活,但實則是云翠仙的一種警告:你若依舊輕薄不像人樣,則不是你我“偕活”,而是你死我活。怎樣才算是“人”呢?蒲松齡曾在《為人要則》的第二則《立身》中指出:“要于仇怨之叢,立得身牢,風波之中,立得腳定;所與者皆正人,所為者皆好事;使知我者愛有我而不忍傷,仇我者忌有我而不敢動,此方可名之曰人。”梁有才能做到嗎?
在婚姻存續期間,云翠仙稱對方為“郎”,但一回到娘家,她對母親稱述梁有才時就用陌生冰冷的“渠”,明確告訴母親這是一個“小人”,并指著梁有才的鼻子罵“豺鼠子”。她對梁有才“曩日負肩擔,面沾塵如鬼。初近我,熏熏作汗腥,膚垢欲傾塌,足手皴一寸厚,使人終夜惡”的控訴既是譴責其忘恩負義,又是向母親一抒內心一年多來壓抑著的酸楚和對母親許婚的抱怨。云翠仙對付梁有才的這種凌厲手段,得益于她的隱忍和心機。婚后,當梁有才飲賭乏資偷她的簪珥時,她對梁有才“勸之不聽”而不是屢勸之不聽時就已“頗不耐之”,“嚴守箱奩,如防寇”,內心充滿了厭惡排斥,只是時機未到,所以隱忍著;梁有才“每請詣母,女輒止之”,可能是因為她們非凡世之人不便歸寧,更有可能是怕泄露了殷富家境后梁有才會繼續裝老實而延長她擺脫這樁婚姻的時間;等到梁有才受了唆使想賣她又不敢明目張膽而“輒向女欷 ,時時言貧不可度”時,“女不顧”,以冷漠對之,使梁有才的面目進一步暴露無遺;終于時機成熟,她一反常態主動沽酒陪飲,自請賣身,當梁有才裝模作樣地表示驚愕時她“固言之,色作莊”,一步步將其引入彀中,然后不動聲色地將其帶回娘家,毫不留情地進行懲罰:在母親面前怒數其種種惡行,讓家里的婢嫗折磨他,使他從懸崖落下掛在萬丈削壁的枯樹枝上備受死亡恐懼的煎熬,又讓他生不如死地在眾里黨的唾棄中挨了一段日子,最后因殺人而瘐死。
二、梁有才:因己輕薄不仁而喪生
梁有才“流寓于濟作小負販,無妻子田產”,小商販走村串巷靠嘴皮做生意的生活使其沾染了不良習氣,飲酒賭博,為人輕薄,但也練就了他察言觀色、投人所好的功夫。他看到云翠仙時,初意可能并不敢奢望成婚,只是輕薄罷了。但正當他跟了“心無望,怏怏而行”的云翠仙時,竟意外地見到了正在談論選婿標準的母女倆,梁有才只要不是傻子,就沒有不趕緊湊上去的道理。他滿嘴“母”、“妹”,體貼備至,顯然博得了云媼的好感,因此云媼不僅許婚還很疼女婿,一見梁有才家徒四壁就“速歸”送來滿屋子服食器具和使女,還“以婿家貧,常常縈念”,使得梁有才婚后“坐溫飽”。
然而,溫飽之后無所事事,梁的惡習開始流露,“日引里無賴朋飲競賭”。云翠仙嫁給他后又“終夜惡”,他作為下層勞動人民特點的“日負肩擔,面沾塵如鬼”、“熏熏作汗腥,膚垢欲傾塌,足手皴一寸厚”,因此梁有才雖無能從事別的正經行當,但有充分的理由不操舊業。坐吃本愁山空,何況梁有才又喝又賭,“漸盜女郎簪珥佐博”就成了必然之事。按理,云翠仙如今是梁有才的妻子,梁有才應該是“漸盜妻簪珥佐博”,而行文中卻仍稱其“女郎”,這足以暗示夫妻實在是同床異夢,婚后的云翠仙對梁有才而言依舊如當日泰山跪香時一般陌生,梁有才也僅以之為衣食博賭之所來。因此,他一聽博友的“戲謂”就“心然之”,沒有任何不舍。但這真是僅僅因其本性輕薄嗎?
云翠仙初見梁有才時就當面稱之為“遢伎兒”,婚后則對他“終夜惡”,這多少有損一個男人,哪怕是像梁有才這樣沒出息男人的尊嚴。何況,以她對這樁婚姻不情不愿的態度以及她理性冷靜的個性,梁有才可能一直未從她那里感受到多少溫情和好臉色,漸漸使他那點一見傾心的感情徹底熄滅,所以變本加厲地表現其“蕩無行”,破罐子破摔也未可知。事實上,梁有才雖然貧窮,但好歹靠自己負販謀生,原無什么大惡行,不是徹頭徹尾的無賴惡棍。否則,當女“嚴守箱奩,如防寇”時他大概也就不會只作態而已,早就動粗了;婚后他“每請詣母”,也許是期望從丈母娘那里獲得更多財富,也許真是出于“孝順”也未可知。再說愛美之心人皆有之,當初青年未婚的梁有才見到“年十七八而美”的云翠仙而“悅之”是最正常不過的反應;只是他簡單愚蠢,又懦弱無能缺乏男子漢氣概,因此不懂得珍惜婚姻,用誠意打動妻子共建美好生活;被歷數罪惡時馬上“垂首不敢少出氣”,繼之以“大懼,據地自投,但言知悔”,最后只會“號悲乞命”,像落水狗般可憐。再則,封建社會本來就是夫為妻綱,妻子如衣服,賣妻之事也并非僅梁有才所為。《霍女》篇中的霍女甚至慫恿丈夫賣了她,雖是為了騙得千金,但也可見窮人賣妻也尋常事,并非就算大惡。何況當初云媼許婚后當日就匆匆讓女兒完婚,并無媒妁之言,更無六禮,云翠仙簡直算不上是明媒正娶的妻。再加上博友的攛掇,以梁有才市井小負販那點見識,把她視如“貨”而欲售也就再正常不過了。只是云翠仙并非人間軟弱女子,梁有才想賣她最后卻斷送了自己的性命。
然而,按照《聊齋志異》其他篇章的敘事邏輯,這個故事完全可以有團圓式結尾。《云蘿公主》篇中,安可棄又賭博又偷盜,圖謀殺兄,氣死父親,簡直無惡不作,卻在妻子侯家女兒的管教下終于老老實實地走上了正途。云翠仙盡到妻子“相夫”的責任了嗎?《青蛙神》中的薜昆生,也是“儇薄,未必遂能白首”,但十娘允許其改過自新,經過數年磨合和雙方的自我檢討,終于夫妻“情好益篤”。而此篇中云翠仙與梁有才結婚不過年余,甚至在梁有才“大懼,據地自投,但言知悔”時,云翠仙也不給他任何機會,如此決絕無情,究竟為何呢?
馮鎮巒《讀聊齋雜說》曾云:“讀聊齋不作文章看,而作故事看,便是呆漢。”文章當然是有所指歸的。蒲箬就在《祭父文》中指出:“《聊齋志異》八卷……大抵皆憤抑無聊,借以抒勸善懲惡之心,非僅為談諧調笑已也。”如果我們把《云翠仙》與《聊齋志異》中的其他愛情婚姻題材篇章進行對照,就會發現其實是聊齋先生不給“己則非人”,“寡福,又蕩無行,輕薄之心,還易翻覆”、“儇薄骨、乞丐相”的梁有才任何機會。《蕙芳》中的馬二混毫無所長,以貨面為業,與梁有才“小負販”的社會地位相仿佛,且也是家境貧困,還有老母要奉養,但是“仙人之貴樸訥誠篤也”,他受到仙女蕙芳的青睞,并在其幫助下獲得終身幸福;《鳳仙》中水仙跟隨丁公子是“妾以君誠篤,故愿托之”;《王成》中的王成又懶又窮,“然性介”、“一貧徹骨而至性不移”,終于在狐祖母的幫助下過上了富足生活;《鴉頭》中的王文也是因“誠篤”、“方直”而獲得狐妓鴉頭的垂青……這些篇章中的男性之所以得遇好運,幸福美滿,關鍵在其“誠篤”,顯然這是蒲松齡在從正面反復推崇男性的好品性,而《云翠仙》則是要通過渲染梁有才的可悲下場來表達作者對男性在愛情婚姻中輕薄行為的全面否定,給出一個反面的典型以告誡天下的輕薄子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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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錢興地,教育碩士,金華職業技術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
編 輯:趙紅玉 E-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