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紅樓夢》文本敘事極其重視片段和細節,是中國古典藝術以“意境”帶動的思維模式之典型代表,“金釧兒之死”和“劉姥姥二進榮國府”兩例即集中體現了這一特點。這就要求研究者必須以細致全面的文本解讀和分析為起點,重視個體式的體驗和感悟。從這一角度來說,文本細讀是進行《紅樓夢》文本體驗、鑒賞和研究的最為有效的方法。
關鍵詞:《紅樓夢》 敘事特點 文本細讀
從學術史來看,近年來的紅學研究已取得了豐厚成果,各種較新的理論和研究方法,如西方敘事學、符號學、闡釋學、形象學、接受美學等等,都已經常被用于《紅樓夢》的文本解讀,這解決了紅學研究長期以來缺乏“系統論述”的問題。而且,西方視角的介入,為我們從不同角度對《紅樓夢》的文本進行整體性分析和把握提供了非常有效的途徑,其作用是不可否認的。然而,我們同時還應看到,《紅樓夢》脫胎于中國古典美學的千年沉淀,是一部內容空前的全書式古典巨著,它展現出一個令人五色皆迷的微觀世界,其內容之繁復、思維之細密,常常令人百讀之下尚驚嘆不已。這種極度重視細節的特點,要求閱讀者和研究者必須以文本細讀為起點,使用最為原始的閱讀技能,調動主觀審美,才能充分理解作者意圖和創作手法。長期以來,新理論的運用(或誤用)使我們往往偏重于框架性的總體認知,在理論思維相對完善的同時,卻缺少對一部偉大藝術作品的細部把握、直覺感悟和震顫心靈的美學靜思,缺乏細致的文本解讀和條分縷析式的內容辨異,這些都會極大地影響我們對作品寫作意圖和審美境界的把握。
具體到敘事角度,《紅樓夢》的藝術構思及素材處理手段,都體現出作者對文本極其高超的駕馭能力。多層次敘事、多角度寫人狀物不必說,那種“草蛇灰線,伏脈千里”的行文手法,那些隱藏在文本內部繁復得難以想象的隱喻暗示和社會歷史文化信息,都需要文本的解讀者用精確的解剖學眼光將其還原,這要求我們認真檢視作品的每一個結構、層面、細節和元素,在最大限度上獲取作者為我們提供的信息,從而為文字意義的理解奠定基礎。從這一角度來說,文本細讀是進行《紅樓夢》文本體驗、鑒賞和研究的最為有效的方法,也即一切理論分析和運用的起點。下文試舉例以論證之。
例一:
對于寶玉的情感特質,許多研究者運用各種人物分析方法、心理學例證、原型批評等進行分析論證,這些理論的運用多數是有所依憑,具合理性的,但對文本材料的處理卻往往顯得粗糙。其實,文本本身已經傳達了足夠的信息。我們試以《紅樓夢》第四十三回“閑取樂偶攢金慶壽 不了情暫撮土為香”為例展開文本分析。
寶玉道:“我素日因恨俗人不知緣故,混供神混蓋廟——這都是當日有錢的老公們和那些有錢的愚婦們,聽見有個神就蓋起廟來供著,也不知那神是何人……比如這水仙庵,因里面供的是洛神,故名水仙庵,殊不知古來并沒有個洛神,那原是曹子建的謊話……今兒卻和我的心事,故借他一用。”
……
寶玉進去,也不拜洛神之像,卻只管賞鑒。雖是泥塑的,卻真有“翩若驚鴻,婉若游龍”之態,“荷出綠波,日映朝霞”之姿。寶玉不覺滴下淚來。①
金釧兒首次出現,是在賈政書房外的游廊上與寶玉調笑,描寫一筆帶過,再無交代她與寶玉的瓜葛。到她再次正式上場,已是第三十回“寶釵借扇機帶雙敲 椿靈畫薔癡及局外”②,此時她的生命已將結束。寶玉與金釧兒的情感關系,通過他向金釧兒口中送“香雪潤津丹”,金釧兒“并不睜眼,只管噙了”③,以及她說的“你忙什么!‘金簪子掉在井里頭,有你的只是有你的’”④這句話,已經十分明晰,而金釧兒的死因,作者在第三十二回的回目中已交代得十分清楚,是“情烈”而死,后回中寶玉為此還挨了重打。他在王夫人醒時甩手而去,似為薄情,但四十三回中,寶玉在鳳姐生日,舉家慶賀的重要日子,撒了彌天大謊去城外水仙庵井臺上祭奠金釧兒,其心意不言自明。寶玉回來后看見玉釧兒在廊檐下垂淚,原稿墨字夾批“總是千奇百怪的文字”⑤,那是因為批書人未能領會作者原意——鳳姐兒的生日,即是金釧兒的祭日,然而對這個花季少女的離世,能記住的只有寶玉和她的親妹妹玉釧兒而已。香要使用“檀、蕓、降”三樣,看見洛神塑像便“滴下淚來”,寶玉借“曹子建的謊話”,寄托了對這個情感伙伴的無限哀思。曹植(子建)欲娶甄氏不得,甄氏嫁曹丕立為皇后,不久即被賜死。曹植過洛水而思甄氏,假托洛水宓妃作《洛神賦》寄托內心情感,這與寶玉和金釧兒的關系是相符的。⑥曹植無法保護甄氏,寶玉更無法在現實中保護金釧兒,甚至連表達情感都不可能。茗煙說“二爺的心事不能出口”⑦,這便是他“心事”的真意。寶玉之后在詩詞中多次借汝南王、石崇等人擬古,表現無法保全身邊之人的哀和恨,他內心的痛苦和無奈是雙重的。《紅樓夢》通過“金釧兒之死”的細節描寫,將寶玉的性格及情感世界展現得得淋漓盡致,他的人格和精神狀態也活畫于紙上,只要細心剖析文本,就能發現作者提供給我們的充足信息。通過對此例的分析可以看出,面對《紅樓夢》的復雜文本,內在的細讀是必要的,也是必需的。通過文本細讀掌握文本的各個斷面,探析隱藏于文本深處的各種信息,清晰領會作者意圖,這是我們分析、理解和研究作品必不可少的第一步。
例二:
“劉姥姥二進榮國府”這一情節,集中體現了《紅樓夢》文本敘事的主要特點。 “劉姥姥”是一個線索性人物,她二進榮國府的細節描寫表現出作者精妙的藝術構思和極其精湛的敘事技巧,短短幾句文字,不僅刻畫了人物關系,揭示了人物性格命運,集中體現了賈府的日常生活旨趣,還交代了后回中的部分情節脈絡。在這些豐富的內容之間,作者體現的是中國古典藝術構思的精巧和圓融,追求情節段落間的上下貫通,不著痕跡。
劉姥姥進入大觀園后,作者通過她的視角先后描寫了黛玉、探春、寶釵、寶玉四人房間的室內陳設,不僅體現了他們不同的審美趣味和性格,還以一種極其藝術的敘事手段指明了他們在大觀園中的身份地位和人際關系。這些又假借一個村婦眼中寫出,更強化了藝術效果。
具體來說,在進入探春房中后,作者對其房間的陳設做了細致地描述:
當地放著一張花梨大理石大案,案上磊著各種名人法帖,并數十方寶硯,各色筆筒,筆海內插的筆如樹林一般。那一邊設著斗大的一個汝窯花囊,插著滿滿的一囊水晶球兒的白菊。西墻上當中掛著一大幅米襄陽《煙雨圖》,左右掛著一副對聯,乃是顏魯公墨跡,其詞云:煙霞閑骨骼,泉石野生涯。案上設著大鼎。左邊紫檀架上,放著一個大觀窯的大盤,盤內盛著數十個嬌黃玲瓏大佛手。右邊洋漆架上,懸著一個白玉比目磬……東邊便設著臥榻,拔步床上懸著蔥綠雙繡花卉草蟲紗帳。⑧
此段描寫看似只有短短幾行,但至少實現了兩類相當復雜的敘事目的:
從情節角度講,這段描述看似毫不著意,卻推演或呼應了文中的三個重要情節:其一,與之前劉姥姥進入黛玉房中后看到的情形形成鮮明對比。在瀟湘館,作者只略寫劉姥姥看到黛玉房間窗下案上設著筆硯,“案上磊著各種名人法帖”,對陳設的細節不著一字。之后,作者描寫賈母看見黛玉窗上的紗舊了,叫鳳姐拿新紗給黛玉糊窗子,從而引出了“軟煙羅”的話題。黛玉在賈府的境遇,她自己在《葬花吟》中描寫為“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⑨,這節描述正可成為此詩注解;其二,探春房中掛的顏真卿墨跡,正是她病中寶玉所贈(見三十七回探春起意結海棠社時寫給寶玉的花箋之文“兼以鮮荔并真卿墨跡見賜”⑩),看似箋文中輕輕一筆,在此卻有照應,側筆寫明寶玉與探春日常交往和情感交流的情況;其三,大觀窯大盤中的佛手,后來被板兒拿去玩耍,并和巧姐手里的柚子(有版本寫為香櫞)交換。原稿墨字夾批此段寫道:“小兒常情。遂成千里伏線。”{11}從曹雪芹一貫在文本敘事中寫人物命運的手法來看,板兒與巧姐在佚稿中重聚并有文字照應這段描寫,這應是可信的。
情節的敷衍只是這段描述的作用之一。更為重要的是,這是在寶玉給大觀園題詩后作者又一次對重要處所內部陳設做補充描寫,突出了這個“百年簪纓”之族的豪奢程度以及寶、黛、釵、探等人不同的性格和審美趣味。探春的房間是當時上層社會精神面貌的縮影:家具全用花梨木和紫檀木做成,這兩種材料不僅十分堅固,而且色澤清雅沉郁,在清代是宮廷專屬木料,價格不菲;拔步床、(東)洋漆家具,正和寶玉房中的穿衣鏡、壁瓶壁爐一樣,是當時最為時尚和昂貴的家具飾品。康雍乾三朝盛世積淀,傳統手工藝水平大幅提高,出現了由大批部件組合而成、精雕細做的拔步床及突破傳統瓷器拉坯工藝燒制的與墻面平齊的壁掛瓷器,代表了時代最為先鋒的審美。舶來品的洋漆和穿衣鏡,在嚴格海禁的清朝只是極少數人可以享受的奢侈品;“斗大的汝窯花囊”,和作者多次在文中提到的汝窯瓷器一樣{12},屬北宋官窯。由于燒造時間很短,汝窯瓷器至南宋已經十分珍貴罕有,以器形簡潔流暢、色澤清明如玉備受宋代文人的追捧,賞鑒之風
延續至明清,價格極其高昂。然而,賈府竟然將此藝術珍品當做小女孩的日常用具使用,而且是“斗大”,作者的藝術烘托已達極致。談到米芾及顏真卿真跡,珍貴程度只是一個方面。米芾畫風典雅,意境平抑深遠,是宋代文人畫的代表,這與汝窯瓷器一樣,意在體現賈府氤氳百年的文化氛圍和探春與當時主流文化相一致的審美取向。
如上,一段僅百余字的描述,交待了情節脈絡,烘托了人物氣氛,最為令人震驚的,是作者的小說敘事手法真正體現了“如納水 ,如轉丸珠”{13}的圓熟技巧,做到了“俯拾即是,不取諸鄰。俱道適往,著手成春”{14}的自然真妙。一個個情節與一層層意象之間緊致細密卻又氣息流動,體現了中國傳統思維含蓄深遠的藝術特點和傳統小說的詩性氣質,這種敘事方法在《紅樓夢》中是最為典型的。
通過分析這個實例,我們可以清晰地發現,中國古典藝術以“意境”帶動的思維模式更重視個體式的體驗和感悟,重視敘事片段和細節,而非追求西方式的整體性哲學觀。為求更深刻、更合理地揭示《紅樓夢》這部作品的本質,我們的閱讀和研究必須建立在對文本的細部端詳、意境揣摩和文心審悉的基礎上,更需要對社會歷史文化信息的多重把握,只有這樣,《紅樓夢》的研究和接受才能避免言不及義和隔靴搔癢。
綜上所述,《紅樓夢》文本的敘事特點集中體現出中國古典文學的詩心智慧。面對這個復雜的文本,我們最為需要的是閱讀個體的藝術感悟力以及對作者所構造的精妙藝術世界產生的心靈直覺性的藝術情感的共鳴,并追求以個體的藝術感知為起點的,更為寬廣的文化視野和閱讀體驗。而所有這一切,都必須以細致全面的文本解讀和分析為起點。
①②⑤⑦⑧⑨⑩{11} 曹雪芹著,脂硯齋評,鄧遂夫校訂:《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庚辰校本》(修訂版),作家出版社2006年5月第1版,第783頁,第585頁,第785頁,第783頁,第732頁,第542頁,第674頁,第750頁。
③④ 曹雪芹著,脂硯齋評,鄧遂夫校訂:《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庚辰校本》(修訂版),作家出版社2006年5月第1版,第589頁。
⑥ 參見蔡義江著《紅樓夢詩詞曲賦評注》,北京出版社 1979年10月第1版,第5頁。
{12} 如在《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甲戌校本》第三回“賈雨村夤緣復舊職 林黛玉拋父進京都”一回中,就描寫賈政房間幾上擺著“汝窯美人觚”。見《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甲戌校本》(修訂版),曹雪芹著,脂硯齋評,鄧遂夫校訂。作家出版社2008年4月第6版,第126頁。
{13}{14} 摘自司空圖著 《詩品》,見郭紹虞主編《中國歷代文論選》,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207頁,第205頁。
作 者:彭程,暨南大學文藝學2008級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跨學科與海外華人詩學。
編 輯:張晴 E-mail:zqmz06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