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新世紀,隨著“世界性”、“全球化”的文化交融,文學對現代性的理解和闡釋逐漸顯示出由西式到中式的轉變傾向。本文從現代歷史與傳統生活的碰撞、現代知識與傳統文化的交鋒以及現代性別意識與傳統女性倫理的交融三個方面,撥開被現代性籠罩的文化迷霧,尋找現代與傳統藕斷絲連的潛在質素,探究文化斷裂處的掙扎與尷尬。
關鍵詞:傳統 現代 歷史 性別 整合
“中國現代歷史是被現代性的歷史敘事籠罩的歷史。”隨著“五四”“人的文學”的提出,中國文學正式開始了走向 “現代”的艱難而困惑的路程。中國知識分子開始走向一種異質文化,對傳統文化進行了大刀闊斧式的決裂。新世紀以來,隨著“世界性”、“全球化”的文化交融,文學也開啟了對現代性的反思。當往日的激情與躁動被時間過濾,對現代性的理解和闡釋也逐漸顯示出由西式到中式的轉變傾向。《笨花》正是作家對這一湮滅已久的傳統的領悟。在這里,作家試圖撥開被現代性籠罩的文化迷霧,去尋找與往昔藕斷絲連的潛在質素,探究文化斷裂處的掙扎與尷尬。
一、現代歷史與傳統生活的碰撞
用現代人的眼光去進入“歷史”,用現代人的理念去反觀“歷史”,這是《笨花》完全迥異于歷史科學的藝術個性。《笨花》中有著明顯的歷史痕跡,它關涉自清末民初到20世紀40年代中期五十年的那個歷史斷面。那里有近代中國社會最激烈的變革,有中華民族最深重的災難。但作家的寫作興趣顯然不在其中,情感的焦點在于歷史背景下的人和他們的生活。
笨花村的生活是從黃昏開始的:西貝家封閉式的晚餐、騾子在打滾,夾雜著獵兔和女人的叫罵;向家的雞蛋換蔥;“走動兒”穿過村莊去和另一個女人的幽會……笨花村的黃昏像一臺戲,如一個小社會,是一幅氣韻生動的生活圖景,浮動著渾厚的鄉土氣息。這些生計年復一年、日復一日,亙古不變。小村莊始終不慌不忙地迎送一個又一個日出日落,這是作家所注視的生活維面,也是她心向往之的日子,她試圖在這些慵懶的細節中發現某種真諦,開啟對我們民族古老道德秩序的揭秘與探源。
然而歷史不會因為平淡而停滯,《笨花》所敘述的恬靜、穩定的歷史圖景正在處于碎裂的階段。笨花村賣豆腐腦的向喜質樸得如同一株莊稼,在歷史的推動下,出門當兵,經歷了幾場戰事后雖位居中將,功名顯赫,但仍逃脫不了現代歷史進程人事對內心道德的違背;兒時的向文成離開笨花,付出了一個眼睛的代價,他寧愿讓外面世界的印象永遠像他心目中那樣永遠明澈,而他失明糊涂時的念叨卻講出了現代與傳統的對立:外來的基督教并沒有拯救到羸弱的西貝梅閣;本分的向桂也在日本人的欺騙下破產……抗戰勝利,歷史在笨花村結束,笨花村又回歸到它原先的秩序,向家還是吃著已經習慣的綠豆粥,雞蛋換蔥的生意又興盛起來……月色中的笨花重新回歸畫般寧靜。
鏟除和埋葬古老的傳統曾經是20世紀文學的一個主題,依附于農耕文化的傳統鄉村,腐爛的氣息令人喘不過氣,沉悶的如死水般束縛著歷史車輪前進的步伐,急切期盼一場疾風驟雨式的革命帶來新生的力量,并從此走向鄉村的現代化進程。然而《笨花》的種種情節卻表明傳統有其本身所維持的文化與道德,它也是中國現代進程中的一種促進因素,那是人們內心永葆的東西,無論社會發展到什么時候,它都是恒定的。正如鐵凝自己所言:像笨花村這樣的村莊沒有在亂世中分崩瓦解,依賴的正是那些不被人們注意卻主宰了人們日常生活的傳統價值觀。
二、現代知識與傳統文化的交鋒
現代與傳統就像新與舊,并不是一個線性的概念,而是交叉纏繞,本土文化的特制從未在我們身上離開過。新世紀以來,隨著中國綜合地位在世界的日益提升,作家們紛紛通過各種方式,以平靜和理性的姿態來重新觀照本土文化,同時對異質文化也表現出謹慎和矜持。在《笨花》中,作家通過對一家三代不同文化接受者的塑造,關注著現代知識和傳統文化在現代歷史與日常生活中的存在與影響。
主人公向喜一生棄農從戎、棄官返鄉,從未從事過文化生當,卻是作家塑造的本土文化的忠實踐行者。六歲跟秀才讀《孟子》《論語》,尤其書中孟子和梁惠王的對答更使他銘記不忘,并伴隨了他一生;能從戎的原因也是因為對傳統道德秩序“未有仁而貴其親者也,未有義而厚其君者也”的理解與秉持。而后,他改名為中和,字謙益。有段時間他扶搖直上,但從來也沒得意忘形。相對于其他當權者,他顯得更加厚道、平和。向喜不是那種投機取巧的時代弄潮兒,也不像那些充滿了欲望的現代人。他崇尚的是孟子的中和之道,他拒絕了上司處理湖北兵變之命,孫傳芳則槍斃了年近七十的降將施從濱。為了回避某些違背人性原則的誘惑,他寧可無功而返,從動蕩的時局中擠出來,乘上最后一列火車返回鄉下,并最終在面對日本兵時,開槍自殺,尸體落入糞坑。盡管漂泊萬里,但他始終心系故土。“葉落歸根”這個充滿農耕文化的比喻,比較準確地形容了他的一生。如果說代表著“未來”的是 “現代知識”,那么向喜就是一個本土文化的保存者。然而我們卻不能把他視為迂腐的遺老遺少,正如鐵凝自己感嘆:雖然他們最終可能只是歷史風云中的塵土,但卻是珍貴的塵土,是這個民族的底色。
如果說向喜是小說中作家珍惜的人物,那么他的下一代向文成則是作家努力表現的,他是兩類知識的整合者,在他們身上,我們看到的更多是文化的兼容與開闊性。聰慧的向文成從小學習《三字經》《弟子規》《論語》,對眼前的文字過目不忘,深得私塾先生的喜愛,在武漢軍營,對代表現代知識的《申報》也表示著莫大的興趣,他主修中醫,但對于一切新知識都抱有好感:他沒學過自然科學,卻通過自己的研究擬出了計算土地的算式和無線電的原理;從向喜身上,我們看到了一種緩慢的過渡,新世界的信息正在一點一點地滲入,本土文化并沒有像預料的那樣顯出強烈的抗拒姿態,而是將其利于現實的成分通過自己的方式不斷地吸收進來。就像向文成喜歡的地圖,它使他心胸開闊,使他思想不局限于笨花,“宛若與世界同在”。
歷史運行到20世紀20年代,新思想、新思潮伴隨著各種運動在給中國社會帶來巨大變革的同時,也孕育了掌握現代知識的現代知識分子,他們接受了新式教育,富于激情,對社會有著強烈的敏感度和參與熱情,向武備則是這一階層的代表。從新式學堂的激進學生到一名游擊隊員,武備一直追尋著時代的腳步,然而,對于知識分子的身份,他又時常表現出矛盾。第一場戰爭因為“我這個小知識分子”而導致失敗;在與土匪的談判中,他受到“小知識分子”潛移默化的意識影響;因為穿著知識分子褲被稱為“知識分子”,他幾次想換掉;當被抽調去做群眾工作時,因為身上的小知識分子氣質,遭到徹底的失敗……離開本土基礎去生搬現代文明,注定會遭遇尷尬的境地。這是作家對歷史的反思,更是對當下中國文化走向的探索。
三、現代性別意識與傳統女性倫理的交融
在全球化社會轉型的條件下,女性追求的解放一開始就面臨著傳統與現代割裂的文化狀況:一方面,要按傳統規矩束縛自己;另一方面,接受外來思想的牽引,在東西方文化沖突的夾擊中,不斷探求自我性別的確認之路。然而,事實上,女性文學并沒有很好地解決這對矛盾,對西方女性主義簡單的復制和引入,使女性話語內部充滿了各種悖論和陷阱。
同艾是主人公向喜的大太太,在她身上,我們可以看到女性特有的“隱忍”、“寬容”、“大氣”以及勤勞賢惠、心靈手巧的傳統美德。新婚面對公公的胡話,他非但不介意還安慰向喜“一個老人一個脾氣”,顯出對老人的尊敬;她與丈夫相敬如賓,當面對丈夫棄農從戎的決定,她毅然割舍掉對新婚丈夫的不舍送夫去從軍,這又是她賢惠的一面;“同艾娶到向家,向家才有了‘四蓬繒’”,“有‘四蓬繒’的人家是一個標志:女人靈巧,日子滋潤”;她注重行為舉止,平時說話斯文;為了丈夫的身份,她注重儀表,盡量保持自身的品味和矜持;當她帶著兒子高興去探望升官的丈夫,卻見到丈夫背著他娶的二房和二房的兩個兒子,面對這一切,她忍受著內心的痛苦,顯示出女性的包容、大氣和堅強,“不卑不亢地對待二丫頭,帶文麒和文麟也如同親生”,連丈夫都由衷地佩服和感激她的豁達和厚道。然而她也有自己內心的情感和悲傷。當她突然看到順容就昏了過去,在回笨花的路上,同艾“面容淡然,心中卻是倒海翻江”,“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劈里啪啦落下來”,甚至都有了想死的心,這一打擊一直影響了她的一生,以至于每次在與自己最親密的愛人同房時都會無緣無故地上廁所。同艾承受著傳統婦女固守的家庭尊卑之痛,她對傳統婦德的教化表現得無能為力,也感受著一輩子的孤獨和空落。
施玉蟬反叛和擺脫了同艾的命運,她對自我和社會價值的謀求使她擺脫了對男性的依附,顯示了女性的主體性和獨立價值。作為向喜的三姨太,施玉蟬承受了現實選擇與傳統角色的雙重壓力。在生活中作為一名“走鋼絲”的名伶,她執著地追求著自己的事業,她努力改變著自己順從犧牲的命運,努力去打破封建倫理關系的束縛,但她在走出家庭邁向社會的時候,卻永遠失去了女性的家庭角色和母親的責任。在這里,鐵凝對做人和做女人的兩難處境發出了
無聲的嘆息。
與“娘”和生母不同,取燈是小說極力刻畫的女性的典型。她熱烈、理想、現代,對現代理想和日常生活倫理都保持著向上的熱情。她對革命有著真誠的信仰,在時代精神的感召下,為抗日的夜校講課;積極參加青抗聯動員,鼓勵人們振奮精神,其生命和人生價值也在工作中變得偉大。但是取燈并沒有喪失傳統女性的倫理價值。作為女兒,她善良、仁義,她對不是親生的保定的媽和笨花的娘都很孝順;她對年齡相仿的女伴也有著深厚的情誼,對西貝梅閣惺惺相惜,對小襖子沒有無端的厭棄。正因為這樣,自尊自強的取燈贏得了時令真誠、平等的愛和所有人對她的永遠懷念。
現代自主意識和傳統倫理的融合緩解了鐵凝女性創作的內在焦慮,《笨花》也實現了現代女性解放的本質目標:獲得雙重身份的自我認同,即傳統女性倫理身份和現代自我身份的認同,民族性和現代性的認同。這種雙重的認同和追求,使女性擺脫了長期以來傳統和現代對立的性別意識的精神壓力,為新世紀女性發展與女性文學和諧美的建構提供了一種新的思路和方向。
四、結語
全球化的號角已經吹響,各民族與現代化之間的分化與整合越來越激烈,當西方模式的現代性歷程失去昔日所向披靡的輝煌時,傳統正以其厚實和“笨拙”顯示著它特有的質素。《笨花》的表達,無疑是作家對傳統與現代理性思考的感性顯現。正如作家自己所言,“笨花、洋花都是棉花”,只有融入本土文化質素的現代性才是真正具有中國特色的發展方向。
參考文獻:
[1] 鐵凝.《笨花》與我[N].人民日報,2006-2-16.
[2] 陸萍萍.現代性的斷裂與整合[J].理論與創作,2007(3).
[3] 閆紅.《笨花》:女性敘事的隱痛及其藝術解決[J].當代文壇,2006(5).
[4] 孟繁華.堅韌的敘事——新世紀文學真相[M].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08.
基金項目:本文系2010—2011年度湖南省哲學社會科學成果評審委員會課題項目“新世紀革命題材文學與主流價值觀建構”研究成果(項目編號:1011172B)
作 者:賀敏,碩士研究生,湖南女子學院講師,研究方向:中國現代文學。
編 輯:趙紅玉 E-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