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從道家始祖黃帝,到老子、莊子、列子,都是河南人。河南民風民性中具有濃重的道家成分。作為在中原大地成長起來的著名作家,李佩甫在其創作中表現出了濃厚的道家色彩。“以天下之至弱,馳騁天下之至強”、“無欲則剛”等等道家理念,在李佩甫的創作中都有體現。其批判精神和對自由人性的向往也與老子、莊子一致。
關鍵詞:道家文化 李佩甫 陰柔 剛強 無欲 批判精神 自由人性
一、道家文化是中原文化的根底
李佩甫是河南作家群中的一員大將,這位不務張揚、沉默勤奮的作家以其厚實的作品令評論界刮目相看,成為當代文學史上一個繞不過去的存在。對于這個作家的研究,正在日益升溫。而關于李佩甫創作的道家文化底蘊,卻鮮有發現。實際上,中原文化的根底,即是道家文化。作為一個深受地域文化影響,并把其創作的根據地放在豫中平原的一位作家,李佩甫在其作品中表現出濃厚的道家色彩,是理所當然,不足為奇的。
中國道家,黃帝是其最早的始祖。黃帝所居之地,就是今天的河南新鄭。列御寇也是新鄭人。作為黃帝之邑人,列御寇在其著作《列子》中對黃帝經過苦苦探求,最后終于悟到了道家哲理的過程,描寫得極為生動細致(參見《列子·黃帝第二》)。列子自己,也是道家哲學的一位代表人物。道家的另外兩位代表——老子和莊子,也是河南人。老子是陳國人,老子活著的時候,陳雖被楚攻伐,但仍然存在,并沒有最后滅亡。司馬遷之所以說老子是楚國人,是因為陳最終亡于楚。莊子是宋人,其故里位于現在的河南商丘。如果把老子、莊子和列子的故里用直線連成圖形的話,就成為一個銳角三角形,而且三點相距不遠,都在河南,屬于典型的中原文化地區。①
黃帝的思想經過老子、莊子和列子的闡釋,成為一種弱者的哲學。它之所以在中原地區首先產生,是與中原的地理、社會、文化的因素密切相關的。老子出身于陳國貴族,在老子生活的春秋戰國時代,楚國、晉國、齊國、秦國等大國利用其實力,瘋狂地向外擴張,特別是楚國,在滅亡了申、息、呂、弦、江、黃、道、柏等小國之后,把矛頭對準陳、蔡、鄭、宋諸國。陳國曾兩次被楚所滅,最后在公元479年終于被納入了楚國的版圖。莊子為宋國貴族,而宋又是商族的封國。商被西周滅亡,其遺民被封為宋國。宋國在宋襄公時曾一度強盛,而最終在兼并戰爭中成為犧牲者。所以老子莊子的哲學在河南地區產生,并不是偶然的,是失敗主義情緒和弱者智慧在哲學上的反映。老子看到“柔勝剛,弱勝強”,“天下之至柔,馳騁天下之至強”,“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因此,要求人們“無欲”“守雌”。如果說,老子哲學中還包含著一些剛健的成分(兵家、法家亦出于黃老),那么莊子思想中,悲觀消極的失敗主義情緒就處處籠罩,成為主導情緒。
有學者認為老子可能是在對水性潛心研究把玩的過程中悟到了深刻的道理,發之為文,即成為《道德經》一書。其實,老子哲學的產生,與水無關,而與中原地區的老百姓的心理、性情倒有極大的聯系。直到現在,河南的民風民性還保持有極濃的道家風貌。李佩甫的創作,執著地把關注范圍限定在豫中平原一帶,他在作品中就自然表現出老莊風味,成為河南作家群中最具老莊色彩的一位。可能有人會懷疑,一個現代作家是否會研究完老莊哲學之后,再以自己的研究心得在農村中找人物、找情節,來完成他的小說創作?這個懷疑是稍具創作經驗的人都可以輕易否定的。這樣寫出來的作品必是失敗之作。李佩甫的創作的確具有很強的理念色彩,然而這些理念和作品結合得天衣無縫,完美無缺,正如水中鹽味。李佩甫對河南民風民情的解讀,其實正可以使我們從中得出許多老莊的哲學理念。這一點,的確令人驚嘆:何以時間流逝了二千多年,而中原民風民情變化竟如此之少呢?
二、李佩甫筆下的下層百姓和基層統治者體現著道家哲理
《金屋》以豫中平原的一個小村——扁擔楊為描寫對象。村中有兩個強者,一是楊書印,二是楊如意。楊書印是村里的村長,“他不僅是一村之長,三十八年來也始終是扁擔楊的第一人。他先后熬去了六任支書,卻依舊巋然不動,這就是極好的說明”。這樣的一個強者,卻敗在新崛起的年輕人——“帶肚兒”楊如意手里。楊如意的暴富,形成了對村長楊書印的巨大威脅,二人以扁擔楊村為舞臺,展開了斗爭,最后,村長楊書印被斗敗了,而楊如意也并沒有勝利。楊如意最終的感悟是:“扁擔楊村最厲害的人不是楊書印,是這塊土地,還有世世代代在這塊土地上生活的人們。他們才是最最厲害的,再強硬的人在他們面前也是無能為力的。這群常常受人欺負,吃苦受罪的人比城里人有更可怕的地方……”默默無聞的大地,受苦受難的村人是柔弱的,然而,柔勝剛,弱勝強,最后勝利的還是他們。楊守印象征著政治權力,楊如意象征著財富金錢,二者都曾在扁擔楊這塊土地上炫耀一時,然而最終還要在卑賤忍辱的土地和老百姓面前表示臣服。中原百姓正和這些平原的草類一樣,“在敗處求生,在小處求活”,顯示出陰柔的道家風貌。然而立于不敗之地的正是他們,沒有任何力量可以摧毀他們。
下層百姓作為一個整體具有柔弱而強大的性質,這還只是道家思想的一個方面。另一方面,底層鄉村中的統治者,也即熟諳鄉村治術的基層官僚,其統治手段也非常合乎道家哲學的基本原理。司馬遷的《史記》有《老莊申韓列傳》,把老、莊這些道家人物和申、韓這些法家人物并列在一起,認為法家思想的本源還在于黃老。老、莊、申、韓這四位人物,都是河南人。老子、莊子我們前面已提及。申不害是鄭國京人(今河南滎陽人),曾任韓昭侯相國,執政十五年,是法家學派的開創者。其繼承者韓非也是河南人(河南新鄭),是法家學說的集大成者。另一個有名的法家人物商鞅是衛國人,又稱衛鞅。衛國在今天的河南濮陽一帶。可見,道家哲學在人生世態上的表現,不單單是那些出家做道士的人,那些消極避世的人,也在那些志于事功,精于人治的統治者身上。古代河南出現了為數極多的政治家,他們的統治手段在20世紀并沒有壽終正寢,而是以其他種種名義繼續通行無阻,具有頑強的生命力。
《羊的門》中,呼家堡的主人呼天成,就是深諳以至弱勝至強這一傳統治術的鄉村政治家。呼天成對中原地區“人是活小的”這一做人原則深有研究體會。呼天成固守著呼家堡這一方小天地,生活極其簡單,他最愛吃的,只是一種手工的搟面,加上一些霜打的紅薯葉。這都是“人是活小的”這一理念支配的結果。
呼天成深知欲先取之,必先與之的道家哲理。這個哲理表現在呼天成的為人處世上,就是對“人場”的經營。呼家堡的暴富,看起來在一夜之間,其實卻是呼天成長期苦心經營的結果。呼天成幾十年如一日,對可能有用的人才不惜血本,進行感情投資。河南大饑荒的時代,到呼家堡駐村的下派干部老秋已經浮腫,呼天成認為老秋是個人才,找遍全村弄到五個雞蛋送給老秋,救了老秋的命。呼天成經營的“人場”中,除了老秋這樣的老干部之外,還有很多的年輕干部。在這個名單中,有許田市常務副市長孫全林,省委組織部干部調配處處長邱建偉,省報副總編輯馮云山,省銀行行長范炳臣,穎平縣縣委書記呼國慶,市工商局副局長劉海程,市稅務局局長彭大鵬……呼天成靠他多年培養的“人才”,在一個人治社會里如魚得水。一個小小的呼家堡能夠把其影響力延伸到全縣、全省、乃至全國,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呼天成把自己的人情“債權”放到了最可能廣闊的地方。到必需的時候,他就要去收獲利息。他對呼家堡人的壓迫、奴役和愚化,也和他對外部“人場”的經營互為條件,互相促進。這樣,他在呼家堡樹立了最高最嚴厲的權威。
呼天成處心積慮建立的關系網,發放的“人情債”,他使用起來是極為節儉的。有一次,呼天成坐車去省城的路上出了撞車事故,村秘書徐根寶打了八個電話,三個縣的交警開著警車趕來,“于是,整個300國道全被封鎖了!那個場面極為壯觀……”可是,根寶受到了呼天成的嚴厲批評,被勒令站在院里一天進行反省。根寶終于悟出,“人是活小的”這一原則對呼天成來說是至高無上、絕對不可違背的。
對《羊的門》中的呼天成,有兩種評論:一種是把他看成村中的專制獨裁者,在這個人物身上,體現了李佩甫“國民性批判”的指向;另一種是把他看成一個“主”的形象。“盡管他扼殺了村民的精神自由,但的確是他,用肩膀撐起了呼家堡這一方凈土,主體在批判呼天成負面因素的同時,亦默認、強化了某種統治(神性)的序列。”②這兩種意見中,第二種意見更合理更全面也更有說服力。呼天成為什么能用肩膀撐起呼家堡這一方凈土呢?壓抑欲望從而使自己具有道德優越性和神圣性,使自己在呼家堡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威,成為實際上的“土皇帝”,這是他“事業”成功的基礎。盡管呼天成可以有好多次機會到大城市去做官,他卻固守著呼家堡這一片彈丸之地;盡管他可以調動很多關系為個人、為集體(呼家堡)帶來方便,他卻輕易不動用這些寶貴的資源,除非是不得已。尤為符合道家理念的是,盡管呼家堡最美的女人秀丫和她的女兒自愿獻身,呼天成卻對著獻身者美麗的胴體開始練功,直到自己的性欲望完全消失。作為性欲消失的補償,秀丫的丈夫對呼天成權威的挑戰也徹底失敗。這里,無疑表現了一種“無欲則剛”的理念。
三、老、莊式批判精神和對自由人性的渴望、追求
貫穿于老子、莊子思想的一個主導方面,是對主流價值觀的批判和對自由人性的向往。李佩甫創作的總主題,和老子、莊子一致。
一些研究者認為《羊的門》中的呼天成是一個“卡里馬斯型”的典型人物③。這是有道理的。呼天成是一個“成功”的鄉村統治者,其成功的根本,在于順應時代潮流,永遠和時代保持同步。“大躍進”時期,呼天成就靠著工作積極從副支書提拔為支書,成為呼家堡的“主人”。在饑荒肆虐的1960年,呼天成用殘酷的手段,把孫布袋當成“賊”的典型任意羞辱,扼制了村人偷盜集體莊稼的潮流。改革開放以后,他費盡千辛萬苦大力發展村辦企業,讓呼家堡村民過上了小康生活。呼家堡集體資產過億,可是作為創業者的呼天成卻住在一個小茅屋里,屋內的擺設是“破舊的洗臉盆架”,“一張舊辦公桌,還有幾張簡單的床鋪,一些木椅之類”,更令人驚異的是,呼天成睡的竟然是一張“已有四十年歷史”的“繩床”,“它是那樣的破舊,床幫僅是幾塊粗糙的,黑污污的木頭,木頭上泛著一股腥嘰嘰的氣味,那氣味是人的油汗和蚊蟲的尸體喂出來的”。對于這樣一個體現主流價值和主流意識形態的人物,李佩甫并沒有放過他。作家用老子、莊子一樣的犀利目光,穿透籠罩在呼天成身上華美的神性光圈,把其虛偽的本質殘酷地暴露出來。大饑荒時期,呼天成之所以能鎮住人心,使人們寧愿挨餓也放棄偷竊來的紅薯、玉米,成為呼天成馴服的羔羊,完全是呼天成玩弄權術、殘酷鎮壓的結果。孫布袋心甘情愿地被樹為“賊”的典型,任村人唾罵,是因為呼天成把自己救活的逃荒女子秀丫送給孫布袋當老婆,以此作為交換。呼天成的“欲先取之,必先予之”的權術背后,隱藏著把人當畜生的殘酷心腸。正因此,孫布袋悲哀地總結:“我放了三十年羊,你放了三十年我,人也是畜生。”當年老子、莊子看清了孔孟之道的虛偽本質,喊出了“大道廢,有仁義;智慧出,有大偽”,“竊鉤者誅,竊國者為諸侯”,而今李佩甫看透了主流價值和主流意識形態的虛偽,其批判精神和古代道家是一脈相承的。
以老子、莊子為代表的道家人物所熱烈追求和熱情謳歌的,是人的本真的自由人性,李佩甫同樣也是如此。很多研究者都認為李佩甫有著深深的鄉土情結,鄉土是他所有創作的出發點和歸宿。其實,這是一種誤解。李佩甫不過是借鄉土表達著他對自由人性的渴望與向往罷了。他對鄉土,除了深深的眷戀與贊美,也有無情的批判與鞭撻,正如有論者所說:“佩甫一方面儼然是一位剛正不阿的審判官……另一方面又是一位深情的歌者。”④呼天成作為鄉土的精靈,李佩甫對他的態度我們很難用“批判”或“厭惡”這些簡單的字眼來全部概括。
研讀《羊的門》,我們可以清楚地體悟到,李佩甫對呼天成,除了批判之外,還有深深的同情和悲憫。在四十年追求權力的過程中,呼天成已經完全被政治權力俘獲,異化為一個政治動物。他身上的自由人性已經喪失殆盡,成為“心如枯井,形如槁木”的空殼。正常的愛情、婚姻,人生的天倫之樂,喜怒哀樂,這些人之常情,在他身上都已經消失了。對于這個政治權力的犧牲品的同情與悲憫彌漫于《羊的門》的字里行間。對自由人性的謳歌、贊美不但是《羊的門》的主題,也是李佩甫所有創作的總主題。因為在人間社會特別是都市,自由人性被物欲、權欲所遮蔽,成為稀缺物,李佩甫甚至把自由人性轉移到自然界的萬事萬物上去,使他在某種程度上成為一個萬物有靈論者。在李佩甫的小說中,大地萬物都有生命和靈魂。小草、麥浪、莊稼、草帽、房屋都有靈性。《黑蜻蜓》甚至說:“土坯是活的靈魂。”對自由人性的追求也是李佩甫創作“二元對立”結構的根本原因。都市和鄉村比較,李佩甫熱愛權欲、物欲相對稀薄的鄉村;鄉村中的權勢者和默默無聞的普通百姓比較,李佩甫的價值天平又劇烈地傾斜于養育過李治國等城里人的三叔、梅姑、七爺,以及吃玉米面糊糊長大、喪失父母、耳聾的二姐等苦難百姓一邊。李佩甫的二元對立結構是雙重的,既有城鄉二元,也有善惡二元。研究者們大都注意到了城鄉對立,而沒有注意到善惡二元對立,這是李佩甫研究的一個缺陷。
① 張松輝.老莊文化應屬于中原文化[J].湖南師范大學社會科學學報,1997(4).
② 李丹夢.卑賤的神圣之旅——李佩甫論[J].中國現代文學論叢,2007(2).
③ 陳昭明.永遠的鄉土情結[J].南昌大學學報(人文社科版),2004(5).
④ 陳繼會.永恒的誘惑:李佩甫與鄉土情結[J].文學評論,1993(5).
基金項目:本文為河南省青年骨干教師資助計劃項目“河南作家群研究”的階段性成果
作 者:李中華,文學博士,河南工程學院人文社會科學系副教授,主要研究中國現當代文學。
編 輯:趙紅玉 E-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