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城鄉二元體制對立而產生的民工潮是處于前現代向現代轉換歷史階段的中國獨特社會景觀,也成了具有書寫底層傳統的中國文學新的表達對象。城鄉差別的巨大懸殊使農民對城市無盡的向往與渴望;而游移于城市的民工承受著物質、精神的強烈落差和巨大苦難,從而導致了民工的反抗、報復和自我迷失。這一底層民工書寫的三部曲值得反思和深入探討。
關鍵詞:新世紀文學 底層民工 渴求 苦難 迷失
新世紀以來,底層書寫逐漸成了中國文學的關鍵詞。雖然,書寫底層是文學由來已久的傳統,文學史上描繪凡人百姓、關注貧弱群體、挖掘社會底層生活曾出現不少名作;但以前作品大多是表現貧困鄉村的農民抑或繁華都市的貧民,而游移于二者之間的民工則不多。近年來,隨著民工問題的日益突出,當前文學的底層書寫也出現了一個新的增長點。
一
民工潮的出現是城鄉二元體制對立的結果。長期以來,中國社會被一分為二:城市和鄉村。與此相聯系的是城市人和農村人,城市戶口和農村戶口,工人和農民。他們之間存在著一條明顯的界線,分別被納入不同的制度和體制之中,工人和農民、城市人和農村人具有不同的身份和待遇,從而具有不同的社會地位,而且存在著這種身份和地位的不可轉換性。20世紀八九十年代的經濟體制和政治體制的改革,廣泛引入的市場機制,打開了城市的大門,使原有的戶籍制度受到沖擊。非國有經濟的發展,為沒有當地戶口的外來者在城市中的生存提供了大量新的工作機會,使那些因耕地少、農業生產力低下而離鄉的未充分就業的農村人口不斷流向城市。城市外來者、進城務工農民群體的出現,并不是近年才出現的社會現象,只不過近幾年來,這一群體呈迅速地擴大的態勢,現在更是達到1.2億人的規模。這個相當于英法兩國總人口的民工潮,洶涌而起,潮涌潮漲,成為我國在全世界獨有的一大景觀。
同時,隨著社會的發展、城市的日益擴大,大中小城市紛紛向農村擴張。表面上看,這好像是一種城鄉融合的過程,其實不然。西方世界在城市與鄉村的融合中,已經不再是原始積累時期的那種帶有血腥味的掠奪:“城市和鄉村曾經代表兩種不同的生活方式……這兩種方式正合而為一,正像所有的階級都在進入中產階級一樣。給人更真實的總印象是:國家正在變為城市,這不只是在城市正向外擴展這個意義上說的,而且是在生活方式正變得千篇一律的城市化這更深層的社會意義上說的。大都市是這一時尚的先鋒。”①這是西方從現代工業文明向后現代工業文明過渡時期的城市與鄉村圖景,它和還沒有逾越前現代農耕文明向工業文明過渡歷史階段的中國目前社會結構有著本質的區別,盡管有小部分地區同時進入了后工業文明的文化語境中了,但是,廣袤的地理和精神層面都處在一個前現代向現代轉換的歷史階段之中。而從鄉村流入城市的大量民工正是這個歷史階段中不可忽視的存在,他們的生活、思想與精神的變化,是需要當前作家底層書寫著力表現的領域。
底層民工的生活之所以越來越受到許多作家的關注,就是因為人們不能不接受這樣一個事實:大量的民工進入了城市,也就自然而然地進入了城市社會生活的各個領域,究竟是城市改變了他們,還是他們改變了城市?這是一個很復雜的兩難命題。他們改變了城市的容顏,城市的風花雪月也同時改變了他們的肉體容顏,更改變著他們的心理容顏。一些作家用文學表達了對底層民工命運的深切關注,不僅對其生活困境做了形象的表述,而且感同身受地展現了民工真實的生存處境,梳理和跟蹤了他們在鄉村、城市輾轉過程中的心靈顛沛、精神困境、心理變異、價值失落等生命脈絡。
二
城鄉差別的巨大懸殊導致了農民對城市的向往與渴求。劉慶邦的中篇小說《到城里去》僅從題目就可以看出農民對城市的這種渴望。除了主人公宋家銀的北京之行,小說幾乎沒寫城市,城市對于農村人來說是陌生的,可能有的人一輩子都沒到過城市。但城市又是熟悉的,因為在他們的頭腦中,城市的一切曾經無數次地出現。所以宋家銀們對城市充滿了強烈渴望,對工人身份哪怕是臨時工身份的取得,也是他們最大的夢想,因為工人身份意味著身份的質變,意味著城市人資格的獲得。所以宋家銀像瘋了似的希望丈夫能出去工作,哪怕再苦再累的工作,哪怕犧牲生活中其他任何的東西。如果沒有對城市文明深刻的認同,是不會有這樣渴望心理的。為了能進城,農村人挖空了心思,甚至不擇手段,與城市人通婚是農村姑娘選擇最多的一種方式,雖然這種通婚是在不平等的條件下進行的,但是城市戶口的獲得顯然是無法拒絕的誘惑。李鐵的中篇小說《城市里的一棵莊稼》描寫了年輕的農村姑娘崔喜為了進城很是費了一番心機,爭取嫁給了死了妻子、三十多歲的寶東,如愿地成為了一個城市人。身份的改變壓抑了自己的委屈,后來在面臨愛情與城市戶口之間抉擇的時候,她依然選擇了后者。葉舟的小說《世面》通過進城農民的眼睛反映出了城市與鄉村的差距。石太和王從容兩個進城的民工,某一夜,他倆在他們所打工的城市過了一次夜生活。對于五彩繽紛的城市,他們太陌生了,他們不懂什么是卡拉,他們不懂戀人間的親吻,他們不懂穿著衣服的模特竟然能跟真人一模一樣,造成這差距的是城市與鄉村發展的割裂,這種割裂使城市與鄉村雖同處于一個社會,但卻處在不同的文明層面上。所以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民工對城市的向往不僅僅是對城市物質生活的渴望,而且也是對先進文明的向往,這也是民工進城大潮的推動力。
夏天敏的小說《接吻長安街》表現對城市文明的向往別出心裁。文本以大量的心理描寫直接表現這一主題,主人公“我”是一個一心想做城里人的民工:“我向往城市,渴慕城市,熱愛城市,不要說北京是世界有數的大都市,就是我所在的云南富源這個小縣城我也非常熱愛。……當我從報紙雜志上讀到一些厭倦城市、厭倦城里的高樓大廈、厭倦水泥造就的建筑,想返璞歸真,到農村去尋找牧歌似生活的文章時,我在心里就恨得牙癢癢的,真想有機會當面吐他一臉的唾沫?!焙蟋F代文化心態對于仍然生活在農耕文明水深火熱之中的農民來無疑很奢侈。因為,解脫貧困才是他們最大的生存渴望,讓一個還沒有嘗到過現代資本主義工業文明的農耕者去享受后現代的精神面包是不現實的。所以,對城市文明的渴求成為農民工階層的理想,融入城市便成為民工們的最高追求目標,他們不但要取得這個城市的肉體身份的確認,更重要的是還要取得城市的精神身份證。因此,“我”才別出心裁地用到長安街接吻來證明自我在這個城市的存在!從這個意義上說,民工對城市的渴望,不僅僅是城市富足的物質生活,更重要的是他們還需要獲得一個人的尊嚴,一個城市外鄉人起碼的精神權利。
三
懷著對城市的極大渴望,來到城市、工礦的民工們生活和精神面貌到底怎樣?許多作家以巨大悲憫與同情表現了這些掙扎在生死邊緣、被工業文明和商業文明欺壓的底層小人物的生存境遇和精神境遇。尤鳳偉的長篇小說《泥鰍》就勾勒了一幅幅底層民工遭受侮辱與損害的圖景。小說中主人公是都市里的“鄉下人”,是游入都市里的“泥鰍”。他們找不到自己賴以生活的陽光、土壤與水分,匍匐在都市的各個角落,經歷著為人所不齒的生活。他們的生命是那么的渺小、卑賤、無足輕重,等待他們的命運不是被“吃掉”,就是變成都市里的浮云、落葉和垃圾。國瑞及其兄弟姐妹們的“歌哭”與呻吟縈繞小說的始終,這種真實、鮮活的底層生命的體驗與呈現,讓人感受到了一種久違的,源自小說深處的感動。
民工生活的嚴峻性使得一向以藝術形式探索而著名的先鋒作家殘雪在審視民工問題時,也不得不淡化怪異色彩而用頗具現實主義的筆調表現了底層民工的悲慘境遇,其《民工團》描繪了民工承受肉體煎熬的生活場景:工頭三點五分就叫醒他們去扛二百多斤的水泥包,簡直就是現代“周扒皮”的形象再生;民工掉進石灰池就回家等死;掉下腳手架就當場斃命……小說較客觀地寫出了當下農民的處境:在農村的生活是艱辛而無望的,而外出打工卻又是飽受欺凌與侮辱。不僅如此,他們的生命與安全也毫無保障。李師東的小說《廊橋遺夢之民工版》在開頭即寫道:“工程隊原來計劃以犧牲五個民工的代價把這座橋搞定,但是斷斷續續修到一半的時候,已經死了六個人。一時之間好多民工都想打退堂鼓,工程隊只能提高20%工資來挽留,并且鼓勵加班。”這里對生命的冷漠態度,令人瞠目結舌。王祥夫的小說《找啊找》則從另一個角度探詢了當下農民工的這一命運。在石墨窯上打工的顧小波早在一次塌方事故中死去,與顧小波一起出去打工的鄉親,在金錢的驅動下掩埋了他的尸體,并向四處尋找丈夫的顧妻隱瞞了死訊。在這里我們不僅看到了民工處境的危險,也看到了樸素的鄉間倫理在市場經濟沖擊下的坍塌。由此我們可以想到劉慶邦前兩年的小說《神木》,也是通過兩個打工農民的故事(礦井塌方后兩人害死另一人以從中牟利),顯示了民工的殘酷處境。這些作品表達了對普遍的不公正的一種抗議:當民工連起碼的生活都無法保證時,當他們在這世間除了侮辱與欺騙什么也無法得到時,當他們無論怎樣辛苦都無法改善自己的處境時,他們的精神會處于一種什么樣的狀態?
民工們的悲苦境地不僅是物質的匱乏、肉體的折磨、生命的無保障,更有內心精神上的苦痛與煎熬?!安粌H是他們的肉身在受苦,更重要的是,生活的意義、尊嚴、夢想、希望也在和他們一起受苦。——傾聽后者在苦難的磨碾下發出的呻吟,遠比描繪肉身的苦難景象要重要得多?!雹诋斶@些苦難一并構成了對民工的價值、尊嚴否定的時候,敏感的作家總是不愿漠視他們的心靈創傷和精神痛苦。對人物心靈和精神狀態的關注和探索,使得作家越過了艱難生活的表面現象,進入到了更廣闊、更深層的對人性、歷史、文化的反省和思考之上。陳繼明的小說《粉刷工吉祥》讓人深思:民工吉祥在郵局匯款時發生爭執,遭侮辱后憤而反擊,終被保安拿下,接下來是漫長的懲罰過程。被保安強行灌醉,扒掉褲衩扔在臭水溝,吉祥醒來后只能赤身裸體在樓里一家一戶敲門尋找自己的衣服,這個讀來讓人心里顫栗的細節隱喻深刻,吉祥被剝去的不僅是遮羞的褲衩,更有鄉下人的精神外衣。所以后來無論同鄉如何追問,吉祥都不愿說出受暴真相。小說結尾出人意料——“接下來,吉祥繼續干活。這座大樓很快要粉刷完了?!痹谌魺o其事的平淡中結束,但惟其平淡卻愈顯駭異。在小說開頭,吉祥并不是一個內向而懦弱的人,遭受侮辱后的憤而還擊本是人之常情,然而在經受了保安“非人”的懲罰后,他“似乎認為,自己有這么一張愛說大話的臭嘴,是有必要吃點虧的”,接著“告誡自己萬不可嘴硬”,直至最后“沒表現出一絲怨憤”,“笑似乎也不再是原初的了,含著原來所沒有的濃濃的傻氣和呆氣”。風暴過后,吉祥的反應愈是平淡克制,其遭受的傷害便愈發顯得慘痛酷烈;小說在敘事的從容冷靜與結尾的戛然而止間形成巨大的張力和激越的人道主義詰問:是什么馴服了健康人性?是什么清除了吉祥們對人之為人的正當權利的記憶與秉持?
四
民工在正常的社會環境中束手無策時,往往容易走向非正常的生存道路。在城市文明的嚴重壓迫下,民工們不再相信靠踏實勞動能征服城市,從而選擇了與城市的對抗、報復,逐漸形成一種強烈的反社會情緒和失范行為,最終迷失自我。由于社會的忽視和不公正,導致民工這樣的弱勢群體無法生存或應得到的利益受損,從而使他們通過另外一些社會機制給整個社會的秩序和發展帶來嚴重的破壞因素和消極影響,使得社會為了解決這些問題不得不付出更大的代價。犯罪是民工進行社會報復的最普遍也是最低級的形式。自古以來,思想家就認為貧窮并不會必然導致犯罪,但貧窮無疑是導致犯罪的重要因素之一,當貧窮與不公正結合在一起時,更是如此。馬克思、恩格斯曾深刻地指出:“犯罪是孤立的個人反抗社會統治關系的一種形式?!雹邸赌圉q》中的蔡毅江便是一個例子,他承受不了城市給他留下終身殘疾的厄運,開始以惡抗惡,人性丑陋開始顯現出來,以致落入法網。胡學文的小說《一個謎面有幾個謎底》描寫了不甘受窮的農民老六進城后的墮落。被城市生活徹底改變了價值觀的老六在城市里注定會成為既不同于農民亦不同于城市人的存在,城市讓這個外來者產生了失望繼而報復的心理:向城市攫取更多的物質財富。老六不惜將“我”的妹妹送給一個大學教授做玩物,以致后來“我”殺了教授,城市就這樣吞噬了四個農村青年的肉體與心靈。
對城市的報復心理還來自于城市人與鄉村人之間深深的隔膜。從城市人角度講,他們對鄉下人有一種歧視的心理和強烈的優越感,一邊享受著民工勞動帶給自己日常生活的便利,一邊又鄙視、提防甚至凌辱民工;對于民工來說,對城市的向往,就是對城市人身份的認同,羨慕之中亦有嫉妒。不論是物質生活層面還是精神生活方面,城市人與鄉下人在價值觀念、生活方式等方面都是不同位的。但從最根本上說還是在精神上不能對話交流,這從根本上造成了中國社會城鄉社會的隔膜。李銳的小說《顏色》觸及了這一方面,它通過一個攬活民工眼中的行為藝術,突出地表現了彼此之間的陌生感與錯位。小說選取了一個獨特的敘述角度:一對身裹緊身衣的青年男女,在火車站前表現互相在對方身上刷黑白兩色的油漆這一行為藝術。三天中他們最虔誠的觀眾是一個胸前掛著“雜工”牌子的民工,他眼巴巴地守候著他們,唯一的目的是希望他們累了以后花錢雇他表演。在這里,城鄉兩個世界的差別和對立、鄉下佬與城市藝術家的逆向反差、精神上的反叛與物質上的追求奇異地糾結在一起,被并置在一起“看”與“被看”,而又相互錯位,具有一種奇妙的藝術效果,既耐人尋味又引人深思,是一篇現實與現代結合較好的底層書寫。
馬克思說過農民的轉化問題是任何一個國家在發展過程中都無法回避的一個現實問題。農民工正以悲壯的方式為實現這種轉化而抗爭。李民騏將農民工稱為“中國的新無產階級”。在新世紀的中國,這些新的無產階級大批地走出千年土地,來到了城市,開創自己的未來。如此亙古未有的現象,對文學創作既是挑戰,也是機遇。當前文學底層書寫如何表現民工,更值得我們關注和反思。
① [美]艾爾伯特·鮑爾格曼:《跨越后現代的分界線》,孟慶時譯,商務印書館2003年版,第154頁。
② 謝有順:《余華的生存哲學及其待解的問題》,選自陳思和主編:《21世紀中國文學大系·2002年文學批評》,春風文藝出版社2003年版,第345頁。
③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60年版,第379頁。
作 者:丁智才,文學碩士,廣西財經學院文化傳播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當代文學與文化。
編 輯:郭子君 E-mail:guozijun082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