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京安定門一處幽靜的小四合院中,生活著一個特殊的家庭:已故男主人漢斯·米勒,是著名德國醫生、白求恩式的國際主義戰士;妻子中村京子,日本籍,在中國生活了六十載;女兒米密瑞士籍,女婿德國籍;兒子米德華美國籍,兒媳中國籍;孫女米安琪英國籍……這個被稱作“小聯合國”的家庭,已經在這里生活了近五十載。
不知拐了多少道彎兒,環球人物雜志記者終于找到了米勒大夫的家。敲門,一陣犬吠聲起,中村女士笑容可掬地迎了出來。她看上去比80多歲的實際年齡小很多:濃密的黑色卷發,白皙的面容,走起路來顯得很輕盈。
“您和您兒子的中文說得真好!”記者贊嘆。
“兒子是京腔,純粹的北京爺們兒!”中村京子笑得前仰后合。走進客廳,只見書桌上擺放著《北京晚報》、《中國老年》等刊物,都是中村每天必讀的書報,一旁還有用中文做的筆記。
“日文我已經忘得差不多了,反而對中國的歷史和政治了解更深。”中村說。記者點頭表示理解。舉目四望,她的家中一塵不染,每件家具、用品都干凈整潔,這讓記者想到了她曾經的職業——護士。當年,也正因為她的一絲不茍,讓米勒大夫一見傾心,甚至苦苦等待了兩年……談起過往,中村和兒子愉快地回憶著,不時發出爽朗的笑聲。
等待兩年的愛情
1949年7月的天津,兩位解放軍戰士的簡單婚禮,引發了人們的好奇。用戰友們的玩笑話說,一個西洋的德國佬,一個東洋的小日本,在中國的土地上綻放了愛情之花。婚禮的新人就是漢斯·米勒和中村京子。米勒不懂日語,中村不懂德語,漢語成為他們感情交流的唯一紐帶。
他們的愛情并非一帆風順。中村回憶,“當時他說還可以等,但我說你別等,等我沒有用的……”
中村京子1930年生于日本。1945年,年僅15歲的她和那個年代的許多日本青年一樣,在一切為了“圣戰”的狂熱下來到中國,被分配到遼寧錦州“滿鐵”護士學校學習。時隔不久,日本戰敗,中村所在的護士學校被中國的軍隊接管。恐慌中的她為了能夠有個暫時的安身之所,成為紅色革命陣營中的一名護士。在遼沈戰役前線手術隊,她遇到了改變自己一生命運的德國醫生米勒。
1915年,米勒生于德國的杜塞爾多夫城。米德華向記者介紹:“我的爺爺是猶太人,奶奶是德國人,希特勒統治德國時,爸爸就到瑞士學了醫。他通過一位中國同學得知最大的反法西斯戰場在中國,那時爸爸剛完成學業,正在考慮去向。他毫不猶豫地離開瑞士,甚至賣掉了自己唯一的相機,籌經費買船票來到中國。”
1939年5月,米勒來到香港,在宋慶齡領導的保衛中國同盟會與廖承志相識。同年9月,經廖承志等人的介紹,米勒前往延安,見到了毛主席,并參加了八路軍。在延安工作一段時間后,他請求上戰場,他說:“作為醫生,戰場更需要我。”在米勒的幾番請求下,中共中央批準他來到位于太行山區的八路軍總部。從此,這位擁有瑞士巴塞爾大學醫學博士學位的德國人,成為了一名八路軍的戰地醫生。
米德華向記者介紹:“爸爸在太行山前線工作,一次,聽說日本兵來掃蕩,距離他們只有8里地。那時爸爸有200個傷病員,40個重傷員,他帶著老百姓扛起擔架,背著傷員,一趟趟往山上轉移。當他們抬最后一個傷員的時候,山下硝煙四起,真是非常危險。”
“爸爸最得意的是,有一次救了村里母子兩個人的性命。一個產婦難產,生命垂危,可是他們絕不肯找一個男大夫,還是洋大夫去接生。在最后危急時刻,產婦的丈夫才跑來找爸爸,孩子和母親都得救了,村里人豎起了拇指,這個事情讓爸爸高興了一輩子。”
遼沈戰役開始后,中村被派到前方醫療隊,負責配合醫術精湛的手術隊隊長米勒進行手術。“我到最后(米勒去世)也沒有問過他為什么喜歡我(笑),可能因為我和他配合得很好吧,護士和醫生配合默契很不容易。他的一個眼神、一個動作,我就知道要遞給他什么工具。米勒非常順手。”
中村還記得,在自己即將離開時,米勒把她帶到一棵大樹下,“他讓我坐在樹根上,問我是否同意兩個人一起生活?我一下子蒙了,那時我才17歲,真想回家啊!我對他說,我要回家,我們兩個沒什么可談的了……”就這樣,中村回到了原單位,在軍隊做老干部的保健工作。然而她萬萬沒有想到,兩年后的一天,一紙調令,她又回到了米勒的身邊。
米勒親自到火車站去接她。“單位的部長找我談話,說你沒有解決個人問題,米勒也沒有解決個人問題,我們給他介紹過兩個,他都不同意。你想想,他可等了你兩年哦!那時我19歲,米勒比我大15歲,已經34歲了。我覺得挺對不起他的,我只是一個普通護士。我說,好吧,我想一想。”
中村開始嘗試著和米勒交往,她漸漸發現,這個高鼻梁的外國人有很多優點。“米勒是個很有主見、堅持正義、不隨風轉舵的人,也不會刻意地恭維領導,而且他身上有很多德國人的優秀品質,做事情相當精準、守時。”相處半年后,中村答應了米勒的求婚。
1953年秋天,當中村看到同鄉開始返回日本時,正在長春工作的她,女兒已經3歲了。“讓我拋棄丈夫和孩子,拋棄這個家是不現實的,我不可能走。我忘不了和米勒一起去給醫院的日本朋友送行,他們都一起向我揮手,一起喊‘中村加油!生活幸福!在中國好好過!’火車啟動了,唯獨我留了下來。”
買不起猩猩,用自己做試驗
新中國成立后,漢斯·米勒先后擔任長春第三軍醫大學第四學院院長、沈陽醫學院第二附屬醫院院長、北京市積水潭醫院教授、北京醫學院副院長、北京醫科大學副校長等職務,并成為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第六、七、八屆全國委員會委員,為新中國醫療衛生事業的發展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他雖然不像白求恩那樣家喻戶曉,殊不知,正是米勒大夫引進了測試乙肝的試劑及乙肝疫苗技術,我國才得以成功研制出乙肝疫苗。
中村說,米勒一直惦記著中國的肝病防治。1972年中日建交,中村和米勒第一次帶著兩個孩子回日本,探望在福岡鄉下的父母親。“米勒專門去拜訪了日本肝病學家西岡久壽彌,并且帶回乙型肝炎檢測的藥液。”中村記得,這是米勒大夫一直想要的,他將試劑帶回北京大學人民醫院,“可是中國那么多人,我們不能老跑到日本去要,中國一定要自己研制這種藥液。”
“那時,北大人民醫院的條件非常艱苦,一個6平方米的小房間,試驗器械就是病人吊針用的瓶瓶罐罐,他們硬是在里面沒日沒夜搞了整整2年,最后研制出乙肝疫苗。”中村向記者透露,其實米勒最初的靈感,是來自美國《科學》雜志的一篇學術論文。“后來疫苗研制成功,美國教授布朗伯格到中國來參觀,看到是在這樣的小房子里研制的,驚訝得目瞪口呆。”
中村饒有興致地回憶著:“你們想象不到,疫苗剛試驗成功必須要有臨床試驗,那時候醫學慣例是用猩猩測試,可是他們太窮了,哪里買得起猩猩。米勒就和時任北京大學人民醫院檢驗科主任陶其敏商量,想用自己做試驗。“可是陶主任一直沒說話,第二天,大家發現她已經偷偷給自己打了一針……”在漢斯·米勒和陶其敏的帶領下,經過10多年的積累,北京大學人民醫院在肝病方面的研究走在了國內同行前列。1984年,北京大學人民醫院成立了肝病研究所,陶其敏任所長,漢斯·米勒任名譽所長。
1989年,衛生部授予漢斯·米勒杰出的國際共產主義白衣戰士榮譽證書。最讓米勒激動的是,1951年,他成為一名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1957年,成為中國共產黨黨員。
在中國她沒覺得自己是外國人
1960年,米勒調回北京工作,直至1994年逝世。中村忘不了米勒生前的囑托。“米勒說,我不在世的時候,你不要回家,就留在中國吧。我們認識是在中國戰場的軍隊里,結婚也是在軍隊里,他說我們的結婚是非常有意義的。中國共產黨教育了你、我,我們不能忘記中國共產黨的偉大。”中村告訴記者,雖然她在中國工作生活了60多年,再沒有遇到第二個和她一樣的日本人,但她并不像有些人說的,覺得不太方便,“生活在中國,我心里真沒有覺得自己是一個外國人。”
中村選擇留在中國。她從北京積水潭醫院離休后,過上了和北京百姓一樣的晚年生活。她對中國的政治非常關注,“我最近一直在看十八大的報道和解讀,還認真做了很多筆記。”中村拿著筆記給記者講,“你看我們十八大還是強調要搞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這一次提出的幾個重點建設里,除了經濟建設,最后還提到了生態建設,第一次正式把生態也列進來。”
“您對國家的大政方針這么關心啊?”記者問。“當然了,一個人離開了政治,就等于離開了生活”,中村還專門拿出十七大時她做的筆記來給記者進行對照,感嘆中國的快速發展和變化。“我女兒前不久看了一個國外拍的專題片,專門從瑞士打電話給我說,媽媽你真是太幸運了!跟隨爸爸,留在中國。她看到很多當年的日本人來侵占中國領土,最后這些人的處境特別悲慘。我真覺得自己是非常幸運的人,在中國60多年,中國每一次運動我都經歷了,也參與了,我沒有受什么很大的苦,現在最希望的是看到祖國有更大的變化。”
談起中國的變化,中村滔滔不絕。她說有時候晚上躺在床上,想起剛來中國時的情景,“那時候感覺有兩大怪,一是中國人的著裝怪,東北人都是大長襖,厚氈帽。女人的帽子最有特點,富貴人家的女士帽子中間一定有一顆翡翠;還有他們都吃大蒜,到處都彌漫著大蒜的味道。原來我在日本沒有吃過蒜的,那種味道我到現在還能記起來,”中村又一次爽朗地笑了。
她說自己感覺到的第一次變化是在來北京之后。“記得有一陣我們住在友誼賓館,那里還住著很多外國專家,每逢周末外國專家的夫人們都會舉行舞會,大家穿得真是很華麗;而且我發現中國百姓也有了變化,雖然還是穿黑灰白,但是款式不再那么單一了,領子、袖子都開始有了各種設計。說明大家有心情改善生活了。”
中村說,她和丈夫喜歡生活在北京的胡同,喜歡周圍的鄰居。他們出門從不仰起頭高高在上,反而都是謙卑地低著頭。“米勒是個很幽默的人,在延安就和老百姓打成一片。開始我住在這個小院,那時候周圍鄰居條件還不是很好,很少有人和你交談。可是后來他們開始和我打招呼,‘米奶,你回來啦?’‘出門呀?’特別是80年代以后,我發現鄰居們臉上的表情都變了,輕松下來,開始享受生活了。”
中村現在大部分時間都用來讀書,“也看青年刊物,了解進步思想”。累了,她就去離家不遠的北海公園散步,“公園里最能體現中國人民的生活變化,原來散步的都是老年人,現在中年人也很多,各種小團體,演奏的、唱歌的……太豐富了!”
擁有6國國籍的中國家庭
在北京市地安門內大街的這座小院里,米勒和家人真正開始了作為普通中國公民的生活。在這里,米勒的第二代、第三代陸續出生、長成,這個擁有6國國籍的“小聯合國家庭”,無論身在哪里都無法割舍對中國的眷戀。
中村的孩子們都長著歐洲人的臉龐,操著流利的中文。特別是外孫女,是個標準的歐洲美人,也說一口流利的普通話,“外孫女的中文說得可好了,你會以為她是土生土長的北京女孩,她每年暑假回來看我,一回來就糾正我的發音,儼然就是我的中文老師。”
平日寡言少語的米德華,也讓中村很欣慰。我這個兒子就是典型的北京男孩,忠厚、熱心、講義氣。米德華和姐姐米密都畢業于清華大學,米德華最早在英國公司從事貿易工作,經常出國,“那時候出來進去沒有現在這么方便,外國老板覺得手續繁瑣,給他改成了美國國籍。米德華心里一直不愿意。他只喜歡中國。”
米德華青年時期,總是喜歡和周圍的鄰居在電線桿下一起打撲克,“誰輸了就摸著墻走,他總對我說,媽媽這個多好玩,國外就沒有。”中村回憶,80年代鄰居們還沒有汽車,誰要是生病了,晚上就來敲米德華的窗戶,“因為他在外企上班,當時單位配了車。米德華總是二話不說就去醫院了,不管多晚,還一定要等看完病,把鄰居們再送回來。”居委會還曾給米德華送來錦旗,表彰他給胡同義務當保安,“那時候周圍有小偷,鄰居老丟東西,他就守在巷子口。”“還記得唐山地震時,很多鄰居的房子塌了,住著臨時帳篷。米德華買來好多敵敵畏,組織伙伴一起給鄰居們除蚊蟲,不知道燒破了家里多少臉盆……”中村再一次捂著嘴,幸福地笑著。
談起中日關系,中村氣憤地搖頭,“我真的是想不明白,這是中國的島嶼,這是非常早時候日本就有文件的!他們為什么不能看一看?為什么不往前找一找?中日關系發展到今天很不容易,他們這么輕易地破壞了,非常可惜。”
“晚年您想回家鄉嗎?”記者問。“我喜歡留在中國,這里就是我的家鄉啊!日本女人多不自由,沒有經濟大權(笑)。中國婦女腰桿多硬,自己工作,經濟獨立,有社會地位,中國多好!”臨別時,中村將記者送到門外,鞠躬道別,她指著周圍的街道說,“你看這里打掃得多干凈。我們的生活會越來越好!”(感謝山西衛視《紅客集結號》欄目對本采訪的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