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西安火車站到西安遠郊的北張村尋找古法造紙藝人,仿佛在穿越一條時空隧道:火車站屬于繁華熱鬧的新城區,滿眼都是都市的浮光掠影;路過的明城墻、大雁塔、小雁塔古老而滄桑,掩不住歷史的風云變幻;過了繞城高速,坐上鄉間公共汽車,一路是平整的田地和大大小小的村落,屋舍已非秦磚漢瓦,但一些風俗和手藝,延續千年。
歷經千年的還有北張村西邊那條灃河,河兩岸曾是輝煌一時的西周豐、鎬二京,更有在中國歷史上濃墨重彩的秦咸陽、漢長安。如今,一縷河水引做成渠繞村而行,黃澄澄的顏色,也許仍是舊時模樣。“倉頡字,雷公瓦,灃出紙,水漂簾。”倉頡造出了字,雷公造出了瓦,灃河邊上竹簾一漂,便能出紙。北張村代代相傳的民謠,證明著這一帶造紙技藝的古老。1000多年來,紙匠們一直使用簡單的工具,按古老的流程制造樹皮紙,這種工藝被專家們認為是“造紙術活化石”,并于2007年被列為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而今,村子里能夠掌握這項技藝的人已不過六七。
在池子里“撈紙”
聽說要找馬松勝,正在閑適聊天的大爺大娘便帶著環球人物雜志記者到了他的家。馬松勝是古法造紙非物質文化遺產的指定傳承人之一,今年53歲。
一進馬家,記者就看到院墻上整整齊齊地貼滿了白紙。馬松勝的媳婦邊貼邊開玩笑:“我們這有句老話:‘有女甭嫁北張村,半夜起來站墻根。’我都站了半輩子了。”“古法造紙有四大步驟、18道大工序、72道小工序,這貼紙是最后一道工序,每個工序都不能馬虎。”馬松勝帶著濃重的關中腔在旁邊介紹。
和北張村的其他手藝人一樣,馬松勝相信,他們這里的古法造紙始于漢代,已經有1900多年的歷史了。漢代開始,中國人就學會了用麻、樹皮等植物原料造紙。北張村造紙所用的原料,是構樹的樹皮,這種樹在黃河一帶很常見。“一般是春、冬兩次扒構樹皮。春天采的樹皮嫩,纖維發白,造出的是白紙;冬天樹皮開始變老,表皮發黑,造出的是黑紙。”
“工序上現在和古代完全一樣嗎?”記者問道。“分離原料、打漿、抄造、晾曬,這些步驟從古代到現在沒有太大區別。而且直到今天,用的工具、原料也都沒有大的變化。”一說到紙,馬松勝就興奮地停不下來。樹皮采回來之后,先要“扎把”,捆成一把一把的形狀;再浸泡在水里,使樹皮充分軟化。硬質的構樹皮很難泡成紙漿,所以要用一口大鍋來蒸泡過的樹皮。進行完初期的步驟后,再把樹皮放在水中漂洗,除去非纖維的雜質,然后經過切碎、錘搗等工藝,做成“紙筋”;最后把“紙筋”入水攪勻,“紙漿”就做成了,只等抄造、晾曬。
馬松勝嫌說著不過癮,把記者拉到后院,親身演示如何“抄造”。后院建著紙漿池,水深到大腿。抄造紙張的過程更像是在池子里撈東西:馬松勝端著細長的竹簾,在混沌的漿水里輕輕一撈,左右晃動著,簾子上立刻蒙上一層半透明的白絮。簾子一出水,他從邊上去揭,竟然能把這層濕漉漉的東西整體揭下來,就像被泡過的一張紙。紙一層層堆疊起來,放置一段時間便可以貼墻晾曬了。記者曾見過一幅漢代造紙工藝流程圖,半腰高的漿池、細長的竹簾、相同的手法,不一樣的只是時代和人。
在造紙中學會人情世故
“我17歲就跟著父親學造紙了。”馬松勝一邊“撈紙”,一邊驕傲地對記者說。2004年,中央電視臺的一個攝制組千里迢迢來到他家,不僅因為他造紙技藝高超,也因為他的老父親是當時古法造紙藝人中年齡最大的。后來,這部名為《留住手藝》的紀錄片在國際上獲了大獎。
老馬的父親如今已94歲高齡,因為聽力不好,無法接受采訪。在兒子講述往事時,他靜靜地坐在炕邊抽著旱煙。黑色對襟布褂、懶漢鞋、一雙看透世事的眼睛,仿佛也在和記者說著什么。
“我父親的手藝也是祖傳的。過去,我們村子和附近幾個村子都造紙。小時候,我們家家都供奉著造紙祖師爺蔡倫的像,村里還有一座蔡倫廟。”馬松勝上學時正好碰上“文革”,沒書讀,只能心無旁騖地學造紙。“造紙技術的高低就在漿池中那一撈,手撈紙漿量的多少,全靠個人經驗,這跟瓦工砌墻的熟練程度一樣。老一輩的人,做什么都講究個人情,撈紙也是一樣。同樣那么些漿,情薄,紙就厚了,撈得就少些;情厚,紙就薄了,撈得就多些。”這是馬松勝在學造紙中學到的人情世故。
“成家以后,我不會種地。好在造紙也能掙上工分,這個手藝就一直沒撂下。”但用古法造出來的紙卻被時代撂下了。唐代至清代,這種紙曾被用來寫字、畫畫,甚至成批送到官府被用作試卷、奏折用紙,被視為精品。直到新中國成立前,西安地區的報紙用紙還是北張村老一輩紙匠們造出來的。漸漸地,現代工藝取代了古法,造紙廠逐漸替代了家庭作坊,古法造出來的紙用處也越來越少了,后來僅僅能用來做祭奠用紙。
“村子里造紙的人也越來越少,紙匠成了最不受歡迎的職業,賣原料和工具的人也都逐漸消失了。用現代的話說,這是一條產業鏈的消亡。大家都漸漸出去打工掙錢了,一個大工在西安城一天能賺上兩三百。撈紙呢,行情最好的時候,一家人忙一天也只能賺個30多元,造一刀紙要那么多工序,卻掙不了2元錢。”
“那您怎么能堅持下來?”環球人物雜志記者問道。“1900年的手藝不能說丟就丟。我們家造紙的口碑,也是在我手里出來的,我舍不得。”馬松勝眼里有堅持,也有落寞和無奈。
將來也只是一個活動的博物館
就在馬松勝和記者聊天時,他家里突然來了二三十人。他們是西安的書畫家,來參觀古法造紙。馬松勝絲毫沒有怯場和不自在,老朋友般地和藝術家們打著招呼,向來人介紹古法造紙,對答如流。記者開玩笑:“您這是造紙專業教授在搞現場教學啊。”馬松勝則說:“我是慢慢在這里面找到自己的價值的。”
2000年的時候,馬松勝造的紙幾乎都堆著賣不出去,村里造紙的人家只保留下不超過3家。“有一段時間還能賣到更偏遠的地方去,還有人愿意要。后來條件都好了,白送都不見得有人要。”可在馬松勝眼里,這種紙有說不盡的好。他從里屋拿出來一張純構樹皮紙,寶貝似的讓眾人看。那片紙薄如絲絹,長長的纖維清晰可見,縱橫勾連著。“因為喜歡這個,我專門找過很多地方用古法造出來的紙,包括新疆那邊出土的最早的紙。陜南造的紙粗糙,南方造的紙韌性不夠……北張村的紙,是我所見過的最好的。”
2004年,因為央視紀錄片的熱播,古法造紙變成了當地一寶,2007年被定為國家級非遺,這讓馬松勝看到了希望。2008年北京奧運會期間,馬松勝曾在鳥巢外的祥云小屋,現場表演古法造紙。馬松勝自己也記不清,近10年來,究竟有多少中外友人來到他家這個小院,參觀這項千年前的民間文化遺產。曾經對造紙毫無興趣的兒子,也在這股參觀大潮中改變了想法。“前年,他打工回來就沒再出去,跟著我學造紙。現在,他在扶風一個旅游景點,現場造紙現場賣,收入還算不錯。”
這門手藝在他家里算是傳承下來了,但馬松勝有著清醒的認識。“其實賣掉的紙還是少,除了祭祀用紙外,其他都不是為了生活、生產,只是讓有興趣的人嘗個新鮮。我想,將來即使古法造紙能有發展,也只是一個活動的博物館罷了。”
出村時,記者和村民們閑聊幾句。古老的造紙工藝,在這個曾以造紙聞名的村里的年輕人眼中,并沒有多少吸引力。年齡大一點的或淡然,“以前也做過,沒什么稀奇的”;或冷漠,“早就不做了,沒意思”。一門手藝、一種文化,毀不是一兩年;留住它,也必然不可能是一兩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