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孔子三稱《韶》,謂“盡善盡美”,為邦“樂則《韶》舞”,深刻影響中國思想史與藝術(shù)史。但《韶》罕有其聞,后世不傳。本文辨析《韶》歌、舞、樂、辭及其總體風(fēng)格與主旨,研究《韶》與蠟祭的關(guān)聯(lián),認(rèn)為《韶》起源于蠟祭,為孔子經(jīng)世之理想的文化范本。
關(guān)鍵詞:《韶》樂 蠟祭 孔子
后世論《韶》樂,首本《尚書》。《虞書》載:
夔曰:“戛擊鳴球、搏拊、琴、瑟、以詠。”祖考來格,虞賓在位,群后德讓。下管鼗鼓,合止 ,笙鏞以間。鳥獸蹌蹌,《簫韶》九成,鳳皇來儀。夔曰:“於!予擊石拊石,百獸率舞。”
庶尹允諧,帝庸作歌。曰:“敕天之命,惟時(shí)惟幾。”乃歌曰:“股肱喜哉!元首起哉!百工熙哉!”皋陶拜手稽首 言曰:“念哉!率作興事,慎乃憲,欽哉!屢省乃成,欽哉!”乃賡載歌曰:“元首明哉,股肱良哉,庶事康哉!”又歌曰:“元首叢脞哉,股肱惰哉,萬事墮哉!”帝拜曰:“俞,往欽哉!”{1}
記載《韶》樂的先秦典籍還有《論語》《周禮》《莊子》《荀子》《呂氏春秋》《古本竹書》等。綜合諸籍,《韶》樂特點(diǎn)有四:一是《韶》乃舜樂,二是《韶》可以舞,三是樂奏配器,四有歌詩。各典籍記載與《虞書?益稷》中《簫韶》諸要素一致,但以《益稷》最為完整,在此完整敘述中更體現(xiàn)出《韶》樂的總體氛圍、風(fēng)格與主題。
史載唐、虞之際,堯、舜禪讓。古帝舜見于殷卜辭。吳其昌謂:“已刊布之殷契卜辭數(shù)千片中,其有關(guān)‘ ’者凡二十余片。”{2}吳其昌、郭沫若、楊寬等皆考證卜辭中的“高祖 ”即帝舜,說見吳其昌《卜辭所見殷先公先王考》、郭沫若《中國古代社會研究》《殷契粹編》、楊寬《中國上古史導(dǎo)論》等著作。《韶》乃舜樂,“舜……東夷之人也”{3},《禮記》云:“有虞氏瓦棺”{4}, “有虞氏服 ”{5},此皆揭明有虞氏乃原始社會,孔子又說:“虞夏之文不勝其質(zhì)”,“虞夏之道,寡怨于民。”{6}是謂虞舜時(shí)代,民風(fēng)古樸淳厚。本文認(rèn)為《韶》樂起源于古老的蠟祭,其理據(jù)如次:
一、從內(nèi)容來看,《韶》與蠟祭報(bào)本反始的內(nèi)涵一致
《尚書?益稷》所載《簫韶》,并無殺伐氣,反而充滿祥和歡樂的氛圍。不是捕殺鳥獸以象征狩獵大獲的場景,而是與蠟祭相類,鳳翔獸舞, 及萬物的情景。其形態(tài)傳達(dá)出的精神氛圍,惟蠟祭所有。《韶》樂最可能起源于蠟祭,可與蠟祭記載作比照研究:
《禮記?郊特牲》:“伊耆氏始為 ”,其樂“土鼓、蕢桴、 龠葦侖。”{7}伊耆氏何時(shí)人?《禮記正義》引譙周《古史考》云:“有圣人以火德王,造作鉆燧出火,教民熟食,人民大悅,號曰燧人。”《帝王世紀(jì)》云:“燧人氏沒,包羲氏代之。”《易?系辭》云:“包犧氏沒,神農(nóng)氏作。”熊安生氏注曰:“伊耆氏即神農(nóng)也。”{8}《禮運(yùn)》云:“夫禮之初,始諸飲食,燔黍 豚,蕢桴而土鼓。”故可推之禮之初起于伊耆氏。
《郊特牲》釋蠟祭云:“ 也者,索也。歲十二月,合聚萬物而索饗之也。”所謂“索饗”,鄭玄注曰:“求索而盡 之也”,是初民古老的報(bào)本反始觀念以祭祀形式的表達(dá)。先民自覺生存托賴天地萬物,故“合聚萬物”以饗,百谷百獸、草木水土,取用之皆須報(bào)答之,此為“仁之至,義之盡”,既索之、必報(bào)之,乃遠(yuǎn)古人民對生養(yǎng)自己的自然萬物虔敬與報(bào)恩之心。《大雅?生民》后稷視己之命為天所予,乃“牛羊腓字之”、“鳥覆翼之”而活;百谷豐登乃上天“誕降嘉種”。《殷本紀(jì)》湯入林時(shí)尚告鳥獸曰:“欲左,左;欲右,右。不用命,乃入吾網(wǎng)。”正所謂“仁及鳥獸”。
《周禮?大司樂》的解釋,曲折地表現(xiàn)了《韶》樂精義:“凡六樂者,一變而致羽物及川澤之示,再變而致蠃物及山林之示,三變而致鱗物及丘陵之示,四變而致毛物及墳衍之示,五變而致介物及土示,六變而致象物及天神。”鄭玄注此即“大蠟索鬼神而致百物”。前五樂言所致之物,包括飛鳥水禽,山林蟲獸,丘陵龍蛇,穴坎皮獸,鉆土殼甲。所致百物,顯示遠(yuǎn)古蠟祭對象中動物占極大部分。這與伊耆氏蠟祭以農(nóng)事為主有別,而與《韶》樂東夷游牧部落背景較為調(diào)和,《周禮》此章記載了古老的狩獵時(shí)代蠟祭特征。《大司樂》第六樂為“致象物及天神”,鄭注曰:“象物,有象在天,所謂四靈者。《禮運(yùn)》曰:‘麟鳳龜龍謂之四靈。’”《韶》謂“百獸率舞鳳皇來儀”,《禮運(yùn)》“四靈”正乃《韶》歌舞主角。由此亦可知《韶》為有虞氏久遠(yuǎn)風(fēng)俗的積存。
《尚書》中《簫韶》即為享萬物、述先祖、和邦國、安人民。鄭玄在注《大司樂》時(shí)特別把《韶》與蠟祭聯(lián)系在一起,曰:“大合樂者,致天神人鬼,地 物 ”,“《虞書》云:‘……鳥獸蹌蹌,《簫韶》九成,鳳皇來儀。’此其于宗廟九奏效應(yīng)。”{9}即《簫韶》九成之后,向宗廟行禮即完成,涵蓋了禮敬天地先祖,和邦國人民的主題在內(nèi)。報(bào)本反始為華夏文明之深厚傳統(tǒng)。《漢書?楚元王傳》述劉更生奏曰:“臣聞舜命九官,濟(jì)濟(jì)相讓,和之至也。眾賢和于朝,則萬物和于野。故《簫韶》九成,而鳳皇來儀;擊石拊石,百獸率舞。四海之內(nèi),靡不和定。”{10}從漢代經(jīng)史學(xué)家們開始,以至于清,歷代學(xué)者對《韶》主旨的理解皆沿此方向展開。
二、從形式看,《韶》樂歌、舞、辭、器樂形式皆備于蠟禮
《韶》所備于蠟祭的形式:一為舞。《韶》樂記“鳥獸蹌蹌,《簫韶》九成,鳳皇來儀。夔曰:‘於!予擊石拊石,百獸率舞’”,是一段舞蹈表演。但鳳凰與百獸之舞,不可能由動物演出,只能由人扮成動物;這樣的表演正是蠟禮上的表演。《大司樂》“六樂”之祭,在抽象的意義上祭萬物之神,其具體表征則為麟鳳龜龍。故知動物是蠟祭中的主角。《郊特牲》曰:“迎貓,為其食田鼠也;迎虎,為其食田豕也,迎而祭之也”,鄭注曰:“迎,迎其神也”,即祭祀時(shí)迎其尸。然“貓虎非可以為尸,蓋使人蒙其皮以象之”{11}(孫希旦)。其意蓋為以貓、虎之尸代其神主享用人的感謝與禮敬。蘇軾謂:“八蠟,三代之戲禮也。”{12}言其儀式表演性強(qiáng)。固知《韶》樂中“百獸率舞,鳳皇來儀”,飛鳥走獸之舞皆以人扮演之。此非《韶》樂新創(chuàng),而是自然地采用了民俗蠟祭的形式。
二為樂。所有文獻(xiàn)記載,樂乃因禮而生。《禮運(yùn)》說:“夫禮之初……蕢桴而土鼓。”《古史考》曰包羲氏“作琴瑟以為樂”。《周禮? 章》云:“祭 ,則吹《豳》頌,擊土鼓。”此皆言遠(yuǎn)古舉禮之初,樂隨之興作,依附禮而生。后世樂成熟大美,但依西周之禮,樂只能依禮而用,并無“獨(dú)立”的樂。即使春秋時(shí)樂被僭用,也是“僭禮”,而非單獨(dú)欣賞“樂”。《韶》樂主旨具有強(qiáng)烈先祖、宗族、禮敬萬物的意識,近于宗教,與特殊的宗教儀式相關(guān)聯(lián),只能因禮而生。《大司樂》云“乃奏姑洗,歌《南呂》,舞《大韶》,以祀四望”{13},鄭玄認(rèn)為《韶》為“東方之祭”,本之于《韶》乃東夷人之樂,“每奏有所感,致和以來之。”是蠟祭以樂致誠意于百物,招之使來。換言之,古老《韶》主旨與周蠟禮融合無間。
三為贊頌之辭、祝告之語,在蠟祭儀式中已備。
蠟祭有伊耆氏之頌,“土反其宅,水歸其壑,昆蟲毋作,草木歸其澤”。其辭古樸,表現(xiàn)出原始的天道觀,物皆有靈,各以天道存。《韶》樂贊頌之辭見于“帝庸作歌”,帝舜以歌警策其臣,曰:“敕天之命,惟時(shí)惟幾。”章太炎曰:“《虞書》載‘元首明哉!股肱良哉!庶事康哉!’‘元首叢脞哉!股肱惰哉!萬事墮哉!’二歌。可見堯、舜時(shí)已有詩。……唐、虞之詩,要以二《典》所載為可信耳。”{14}是謂贊辭與詩本為一體。這使我們窺見頌詩之起源與宗教儀式存在密切關(guān)系。《韶》樂贊辭的內(nèi)容是追憶和歌頌先祖,頌辭乃因蠟禮祝告之需而產(chǎn)生。
孔子在《論語》中三次論《韶》,為孔子評論樂章詩篇中最多;評價(jià)最高,唯一稱“盡美盡善”;予《韶》最高地位,謂治國當(dāng)用《韶》:
子謂《韶》,“盡美矣,又盡善也。”謂《武》,“盡美矣,未盡善也。”{15}
子在齊聞《韶》,三月不知肉味,曰:“不圖為樂之至于斯也。”{16}
顏淵問為邦。子曰:“行夏之時(shí),乘殷之輅,服周之冕。樂則《韶》舞。”{17}
周公制禮作樂,提出“以德配天”,既稱天為父、又以德述祖。孔子謂“人而不仁,如禮何?人而不仁,如樂何?”{18}首次賦予樂以仁的形而上含義。“仁”是孔子對未來王者的期待,但“仁”之為可能,必須“民信之”,成為國家上下的信仰。故孔子“討論墳典,斷自唐虞以下,訖于周”,置《簫韶》于二典內(nèi),以告知后人:“爾祖力行,求仁在人,非不可能。”孔子稱《韶》,因《韶》體現(xiàn)孔子所述舜帝種種之仁。如前所考,《韶》發(fā)源于有虞氏古老蠟祭,其樂古樸祥和,贊天頌祖,仁及萬物,生機(jī)熱烈,人民相融,正乃孔子借以實(shí)現(xiàn)“仁為樂本”的理想版本。孔子“述而不作”,不是孔子杜撰了《韶》,而是以述為作,重光了古老而珍貴的文化傳統(tǒng)。
{1} 顧頡剛、劉起 :《尚書校釋譯論》,中華書局2005年版,第477頁。
{2} 吳其昌:《卜辭所見殷先公先王三續(xù)考》, 轉(zhuǎn)引自《古史辨》第7冊,海口出版社2005年版,第693頁。
{3} 焦循:《孟子正義》,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537頁。
{4}{5}{6}{7}{11} 孫希旦:《禮記集解》,中華書局1989年版,第171頁,第856頁,第1311頁,第851頁,第694—696頁。
{8}{9}{13} 十三經(jīng)注疏委員會:《禮記正義》,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9年版,第29頁,第584頁,第578—582頁。
{10} 班固:《漢書》卷三十六,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1921頁。
{12} 蘇軾:《東坡志林》,三秦出版社2003年版,第64頁。
{14} 章太炎:《國學(xué)略說》,上海文藝出版社2001年版,第71頁。
{15}{16}{17}{18} 劉寶楠:《論語正義》,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135頁,第264頁,第621頁,第81頁。
作 者:蓋青,博士,廣東順德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院人文系國學(xué)教研室主任、副教授,研究方向:先秦文史。
編 輯:趙紅玉 E-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