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極其長,雖善論者不能優劣”

摘 要：歐陽修的文學審美取向是廣泛的，他“轉益多師”、多家并舉，對蘇舜欽、梅堯臣、王禹偁、韓愈、李白、杜甫、溫庭筠、韋應物等人詩風都有所肯定，并主張在廣泛借鑒的基礎上自成一家。他的這一審美取向，一定意義上是其能夠領導詩文革新運動、奠定宋詩基調的前提。

關鍵詞：歐陽修 多家并舉 詩學觀 探析

歐陽修是北宋中期詩文革新運動的主要倡導者，宋代文學大家如蘇舜欽、梅堯臣等都與之關系密切。歐陽修對這些作家及他們之前作家的風格都有所評價和肯定，他在創作中積極學習多家特色，“于法無所不有”{1}，然而評論者往往抓住其中一點，認為他推崇某種風格，如李芳民認為歐詩學韓愈、李白{2}；而劉寧則認為歐陽修所追求的是平易{3}。如此評價是有失偏頗的，作為一代文豪，歐陽修的審美取向是廣泛的，他并不偏廢某一家，而是“轉益多師”，多家并舉。

一、歐陽修對蘇舜欽、梅堯臣、石延年詩歌風格的推崇

蘇舜欽、梅堯臣、石延年為歐陽修同時代的好友。歐陽修在《六一詩話》中稱贊蘇舜欽詩“超邁橫絕”，梅堯臣詩“深遠閑淡”，認為他們“各極其長，雖善論者不能優劣”{4}，并引其《水谷夜行寄子美、圣俞》詩對二人風格做了極其形象的描述，“譬如千里馬，已發不可殺”，認為蘇舜欽詩歌如千里馬奔馳一般，氣勢恢宏，灑脫不羈；“有如妖韶女，老自有余態”，“又如食橄欖，真味久愈在”則對梅堯臣詩歌筆法老成，意境悠遠的特征做了形象比喻。

歐陽修并沒有把梅堯臣詩風看做一成不變的定式，而是注意到了其風格的變化特征。《梅圣俞墓志銘》：“其初喜為清麗閑肆平淡，久則涵演深遠，間亦琢刻以出怪巧，然氣完力余，譽老以堅?！眥5}認為梅堯臣詩風是一個變化過程，起初追求“清麗閑肆平淡”，逐漸追求“深遠”，還不時出現“琢刻”、“怪巧”。

梅圣俞常于范希文席上賦《河豚魚》詩云：“春洲生荻芽，春岸飛楊花。河豚當是時，貴不數魚蝦。”河豚常出于春暮，群游水上，食絮而肥。南人多與荻芽為羹，云最美。故知詩者謂只破題兩句，已道盡河豚好處。圣俞平生苦于吟詠，以閑遠古淡為意，故其構思極艱。此詩作于尊俎之間，筆力雄贍，頃刻而成，遂為絕唱。{6}——《六一詩話》

歐陽修指出，梅堯臣平生構思艱辛，所作詩歌多“閑遠古淡”，而即席之作卻“筆力雄贍”，可謂絕唱。《再和圣俞見答》：“子言古淡有真味，太羹豈須調以齏。”{7}《憶山示圣俞》：“惟思得君詩，古健寫奇秀”{8}，則稱贊梅堯臣詩“古健”“古淡”。歐陽修一生對梅堯臣詩歌推崇備至，他對梅堯臣詩風用了“古健”、“古硬”、“古淡”、“清切”、“清麗”、“雄贍”、“閑肆”、“平淡”等詞予以概括，并且流露出了肯定之情，從中可以窺見他寬泛的審美視野。

對蘇舜欽的詩風，歐陽修也曾多次予以描述與肯定。

松江新作長橋，制度宏麗，前世所未有。蘇子美《新橋對月》詩所謂“云頭滟滟開金餅，水面沉沉臥彩虹”者是也。時謂此橋非此句雄偉不能稱也。子美兄舜元，字才翁，詩亦遒勁，多佳句，而世獨罕傳。其與子美《紫閣寺聯句》，無愧韓、孟也，恨不得盡見之耳。{9}——《六一詩話》

歐陽修稱贊蘇舜元“詩亦遒勁”，可見“雄偉”、“遒勁”乃是蘇舜欽詩的特色。并且，言外之意歐陽修對韓愈、孟郊此類詩歌亦極為欽佩?！洞鹛K子美離京見寄》：“其于詩最豪，奔放何縱橫。眾弦排律呂，金石次第鳴。間以險絕句，非時震雷霆。兩耳不及掩，百 為之醒?！雹夥Q贊蘇詩“豪”、“奔放”、“險絕”，認為其“奔放”有如琴瑟、金石之聲；“險絕”則如“震雷”，可以發人之疾。

歐陽修對石延年詩風亦多有所贊揚。

石曼卿自少以詩酒豪放自得，其氣貌偉然，詩格奇峭，又工于書，筆畫遒勁，體兼顏、柳，為世所珍。余家嘗得南唐后主澄心堂紙，曼卿為余以此紙書其《籌筆驛》詩。詩，曼卿平生所自愛者。至今藏之，號為三絕，真余家寶也。{11}

——《六一詩話》

歐陽修極其推崇石延年詩歌的奇俊、峭拔，稱其“詩格奇峭”，視之為“家寶”。《哭曼卿》：“作詩幾百篇，錦組聊瓊琚。時時出險語，意外研精粗。窮奇變云煙，搜怪蟠蛟魚。”{12}“錦組”、“瓊琚”形容石延年詩歌的華美，而“險”、“奇”、“怪”等語，對其“奇峭”的詩風做了形象的贊揚?！妒淠贡怼贩Q：“其為文章，勁健稱其意氣。”{13}稱賞其“勁健”之作?？梢娝麑κ幽辍捌媲汀保皠沤　钡娘L格都是贊同的。

二、歐陽修對韓愈、杜甫、李白等唐代先賢的肯定與學習

歐陽修《六一詩話》贊賞韓愈詩“資談笑，助諧謔，敘人情，狀物態”{14}，能“曲盡其妙”，并極力推崇其用韻之高超絕妙，嘆服他鍛煉的揮灑自如，“因難見巧，愈險愈奇”，敬佩之意溢于言表。《菱溪大石》：“盧仝、韓愈不在世，彈壓百怪無雄文”{15}，亦是對韓愈雄奇風格的向往?！蹲x蟠桃詩寄子美》：“韓孟于文詞，兩雄力相當。篇章綴談笑，雷電擊幽荒。眾鳥誰敢和，鳴鳳呼其皇。”{16}明確地對韓愈、孟郊的詩歌表示出了艷羨和欽慕。歐陽修十分推崇韓愈的文學和思想，認為其能“沒而不見者二百年，而后大施于今”，說明“其久而愈明，不可磨滅”。他感嘆“韓氏之文、之道，萬世所共尊，天下所共傳而有也”{17}。

關于歐陽修推崇韓愈，從梅堯臣詩句中亦可窺見一斑。如《依韻和永叔澄心堂紙答劉原父》：“歐陽今與韓相似，海水浩浩山崔嵬?！眥18}《重賦白兔》：“醉翁傳是昌黎之后身，文章節行一以同?！眥19}都指出歐陽修仿效韓愈。

宋邵博《邵氏聞見后錄》卷一八記有梅堯臣的一句牢騷話：“永叔自要作韓退之，強差我作孟郊?！眥20}又說：“歐陽公于詩主韓退之，不主杜子美?！眥21}劉熙載《藝概》：“東坡謂歐陽公‘論大道似韓愈，詩賦似李白’。然試以歐詩觀之，雖曰似李，其刻意形容處，實于韓為逼近耳。”{22}都指出了歐陽修推崇學習韓詩的特色。

歐陽修對李白和杜甫也推崇備至。劉 《中山詩話》：“歐公亦不甚喜杜詩，謂韓吏部絕倫，吏部于唐世文章，未嘗屈下，獨稱道李杜不已，歐貴韓而不悅子美，所不可曉，然于李白而甚賞愛，將由李白超卓飛揚為感動也。”{23}明確指出歐陽修賞愛李白的“超卓飛揚”。同時，他還指出歐陽修不喜歡杜詩，關于這一點，劉 所論似乎不夠準確。歐陽修《筆說?李白杜甫詩優劣說》：“杜甫于白得其一節，而精強過之。至于天才自放，非甫可到也。”{24}他認為在“精強”方面，杜甫超過李白，但在“天才自放”方面，杜卻不如李，劉 所論蓋本于此，我們仔細分析會發現，歐陽修在此只是對二人詩歌特色進行評論，并沒有明確軒輊?！短弥挟嬒裉筋}得杜子美》：“杜君詩之豪，來者孰比倫？生為一身窮，死也萬世珍。”{25}認為杜甫是詩中豪杰，后來者無人能與之比肩。《感二子》：“昔時李杜爭橫行，麒麟鳳凰世所驚。”{26}《和武平學士歲晚禁直書懷五言二十韻》：“歌詩唐李杜，言語漢嚴徐。”{27}都將李杜平等而論，予以推崇。并且蘇軾稱歐陽修“詩賦似李白”{28}。張戒《歲寒堂詩話》：“歐陽公詩學韓退之，又學李太白?！眥29}從以上論述可以看出，歐陽修對李白、杜甫詩歌都情有所鐘。

三、除上述詩人之外，歐陽修對其他一些詩人亦有所評及

歐陽修雖反對西昆體的柔弱華靡之風，但對之亦不是毫無所取。南宋劉克莊《后村詩話》前集卷二：

君謨以詩寄歐公，公答曰：“先朝楊、劉風采聳動天下，至今使人傾想。”世謂公尤惡楊、劉之作，而其言如此，豈公特惡其碑版、奏疏磔裂古文為偶儷者，而其詩之精工律切者，自不可廢歟？{30}

明張 《刊西昆詩集序》：

楊劉諸公倡和《西昆集》，蓋學義山而過者。六一翁恐其流靡不返，故以優游坦夷之辭而變之，其功不可少，然亦未嘗不有取于昆體也。{31}

歐陽修對西昆體作家學李商隱而走入歧途，一味追求偶麗的風氣極為不滿，欲用平易之作來革其弊端，但對其詩歌的精工謹嚴，卻多有所取之處。他在《六一詩話》中對西昆體的地位和成就予以了肯定：“楊大年與錢、劉數公唱和。自《西昆集》出，時人爭效之，詩體一變。而先生老輩患其多用故事，至于語僻難曉，殊不知自是學者之弊?！眥32}指出其“語僻難曉”的缺點，乃是后學者自己學之不當所致。同時歐陽修在其《歸田錄》中還稱贊楊億“真一代之文豪”{33}。

歐陽修《答杜相公惠詩》：“言無俗韻精而勁，筆有神鋒老更奇”{34}，推崇杜衍詩“精”、“勁”。《贈李士寧》：“初如不著意，語出多奇勁。”{35}稱賞李士寧“奇勁”的風格?！督弾孜募颉贩Q贊江鄰幾詩風“清淡閑肆可喜”。{36}《謝氏詩序》：“景山嘗學杜甫、杜牧之文，以雄健高逸自喜。希孟之言尤隱約深厚，守禮而不自放，有古幽閑淑女之風，非特婦人之能言者也?！眥37}對謝景山作品的“雄健高逸”，希孟詩風的“隱約深厚”給予了贊同?！对嚬P?溫庭筠嚴維詩》：“余嘗愛唐人詩云‘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則天寒歲暮，風凄木落，羈旅之愁，如身履之。至其曰‘野塘春水慢，花塢夕陽遲’，則風酣日煦，萬物駘蕩，天人之意相與融怡，讀之便覺欣然感發。謂此四句可以坐變寒暑?！睂赝ン?、嚴維詩歌給予了極高的評價，認為他們詩歌傳神處可“坐變寒暑”{38}。宋人朱弁《風月堂詩話》（卷上）：“圣俞少時，專學韋蘇州詩，世人咀嚼不入，唯歐公獨愛玩之?！眥39}歐陽修既然對梅堯臣模仿韋應物之作極其喜愛，自然對韋應物本人的作品也情有獨鐘，極力效仿?！稌踉嬒駛取罚骸跋牍L采常如在，顧我文章不足論。名姓已光青史上，壁間容貌任塵昏?！眥40}《宋詩鈔?小畜詩鈔》：“文忠之詩，雄深過于元之，然元之固其濫觴矣?！眥41}從中可以看出歐陽修對王禹偁詩風的借鑒。

由以上論述可知，歐陽修對蘇舜欽、石延年、杜衍、梅堯臣、王禹 、韓愈、孟郊、江鄰幾、楊億、錢惟演、李白、杜甫、溫庭筠、嚴維、韋應物等人的詩歌都有所肯定。同時歐陽修還認為不同作家由于先天氣格不同，形成的風格往往不同。《與樂秀才第一書》：“古人之學者非一家，其為道雖同，言語文章未嘗相似?？鬃又怠兑住?，周公之作《書》，奚斯之作《頌》，其辭皆不同，而各自以為經。子游、子夏、子張與顏回同一師，其為人皆不同，各由其性而就于道耳?！眥42}作者所本的“道”雖然相同，但所作文章風格卻差別很大，不同風格的人學習“道”，產生的效果不同?！豆P說?李 筆說》：“夫人性易習，當使無所偏系，乃為通理?！眥43}人的天性易受外界因素的影響，應當廣泛接受知識，無所偏頗。《書梅圣俞稿后》：“蓋詩者，樂之苗裔歟！漢之蘇、李，魏之曹、劉，得其正始。宋、齊而下，得其浮淫流佚。唐之時，子昂、李、杜、沈、宋、王維之徒，或得其淳古淡泊之聲，或得其舒和高暢之節，而孟郊、賈島之徒，又得其悲愁郁堙之氣。”{44}歐陽修認為詩歌來源于音樂，從漢以降，不同詩人得其一方面，形成了各自的風格，同樣是他對多家風格認同的例證。

歐陽修不但極力推崇各家，而且還努力學習，主張“作詩須多誦古今人詩”{45}，同時積極切磋，以便廣泛借鑒：“予生本是少年氣，磋磨牙角爭雄豪”{46}。在此基礎上，歐陽修要求作家形成自己的風格。《答王內翰范舍人》：“白麻詔令追三代，青史文章自一家”{47}，明確提出為文章要自成一家。不僅如此，歐陽修在各方面都不愿隨人后，《筆說?學書自成家說》：“學書當自成一家之體，其模仿他人謂之奴書?！眥48}主張書法自成一家。歐陽發《先公事跡》記載了歐陽修為政不愿從人：“人材性各有短長，豈可舍己所長，勉強其所短，以徇俗求譽？但當盡我所為，不能則止?！眥49}從中可以看出歐陽修對個性特征的追求。

宋初百余年中，作家承襲的仍是五代風氣，雖有柳開、穆修輩的努力改革，但仍未能摒除文壇陋習。歐陽修在詩歌風格上多家并舉，同時又主張在廣泛借鑒的基礎上形成自己的特色，清裘君弘《西江詩話》：“文忠公天分既高，而于古人無所不熟，故能具體百氏，自成一家。”{50}歐陽修多家并舉的創作審美追求，一定意義上是其能夠領導詩文革新運動、奠定宋詩基調的前提。

{1} 袁宏道撰，錢伯城箋校：《袁宏道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710頁。

{2} 李芳民：《論歐陽修對唐詩的繼承及其詩風的形式與得失》，《延安大學學報》1996年第4期。

{3} 劉寧：《論歐陽修詩歌的平易特色》，《文學遺產》1996年第1期。

{4}{5}{6}{7}{8}{9}{10}{11}{12}{13}{14}{15}{16}{17}{24}{25}{26}{27}{32}{33}{34}{35}{36}{37}{38}{40}{42}{43}{44}{45}{46}{47}{48}{49} 歐陽修撰，李逸安點校：《歐陽修全集》，中華書局2001年版，第1953頁，第497頁，第1950頁，第82頁，第15頁，第1954頁，第752頁，第1956頁，第19頁，第374頁，第1957頁，第51頁，第36頁，第1057頁，第1968頁，第760頁，第138頁，第222頁，第1955頁，第1923頁，第199頁，第142頁，第618頁，第608頁，第1982頁，第181頁，第1024頁，第1971頁，第1048頁，第1983頁，第724頁，第208頁，第1968頁，第2637頁。

{18}{19} 梅堯臣撰，朱東潤編年校注：《梅堯臣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800頁，第900頁。

{20}{21} 邵博撰，劉德權、李劍雄點校：《邵氏聞見后錄》，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145頁，第149頁。

{22} 劉熙載：《藝概》，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66頁。

{23} 何文煥：《歷代詩話》，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288頁。

{28} 蘇軾撰，孔凡禮點校：《蘇軾文集》，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316頁。

{29} 丁福保：《歷代詩話續編》，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451頁。

{30} 劉克莊：《后村詩話》，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22頁。

{31} 楊億：《西昆酬唱集》，四部叢刊影印明刻本。

{39} 朱弁撰，陳新點校：《風月堂詩話》，中華書局1988年版，第106頁。

{41} 吳之振、呂留良、吳自牧撰，管庭芬、蔣光煦補：《宋詩鈔》，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13頁。

{50} 裘君弘：《西江詩話》，續修四庫全書本。

作 者：張貴，首都師范大學文學院在讀博士，研究方向為唐宋文學。

編 輯：趙紅玉 E-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