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龔自珍的“面目也完”說,既突破了傳統儒學詩教觀念,又有著明確的人格訴求,即構建一種以“完”為其特征的人格理想。這不僅是先秦以來傳統人格思想在近代的延續,而且昭示了近代之際傳統人格開始向現代人格的轉變,具有深刻的人文意義。
關鍵詞:龔自珍 “面目也完” 人格理想
作為近代中國著名的思想家和文學家,龔自珍的詩文具有鮮明的個性和批判精神,他提出的“面目也完”說,不僅具有豐富的詩學內涵,而且有著明確的人格訴求,體現了近代知識分子在民族危機中的內心世界和人文精神。
一
龔自珍在《書湯海秋詩集后》中云:“人以詩名,詩尤以人名。唐大家若李、杜、韓及昌谷、玉 ;及宋、元,眉山、涪陵、遺山,當代吳婁東,皆詩與人為一,人外無詩,詩外無人,其面目也完。”從詩學理論的角度看,這里是說詩歌的風格與詩人的個性應完全一致。可從兩方面來理解,一是說詩人的個性品格決定了詩的風格,即所謂“詩品出于人品”;二是說詩歌的風格,也能顯現詩人的個性品格,即“人品現于詩品”。對詩人來說,“面目”是指其情感個性特征,對詩歌而言,指其所呈現的整體藝術風格。至于“完”,龔氏認為“何以謂之完也?海秋心跡盡在是,所欲言者在是,不欲言而卒不能不言在是,所不欲言而竟不言,于所不言求其言亦在是。要不肯 他人之言以為己言,任舉一篇,無論識與不識,曰:此湯益陽之詩”。“心跡”是指真實自然的心理狀態,包括人的情感、思想、意識等諸多活動。“言”就是表達,能夠完整地把自己的心理活動真實地表達出來,或還原為外在的物質活動,使得人的外在的言語行為和人內在的心理活動完全一致,以至于能互相發見,即是“完”。
細析之,龔氏的“完”內蘊了以下幾點要求。一是尊重人的獨特個性。他指出:“民我性不齊,是智愚、強弱、美丑之始。”(《壬癸之際胎觀第二》)每個人生來都有自己獨特的個性,不同個性的人創作出的詩歌必然各具特色,面目各異,這是“詩與人為一”的前提,若是千人一面,也就不存在什么“完”;二是強調情感的真實。詩歌是詩人真實“心跡”的自然表現,沒有真實的情感,也就沒有詩歌真正之“面目”;三是重視詩文的獨創性,所謂“不肯 他人之言以為己言”,就是說詩歌情感和風格均是己之所出,不可摹擬顛倒,更不可“記稱剿說雷同”“混混失面目”(《敘嘉定七生》)。
儒學認為詩歌是“吟詠情性”(《毛詩序》)的,肯定詩歌抒寫情性的特點,但又強調“發乎情,止乎禮義”《毛詩序》把“情性”限制在詩教層面。在龔氏這里,詩歌的“情性”是不受限制的,無論詩人“欲言”還是不“欲言”,都可以盡情地抒寫。因此,龔氏的“面目也完”說突破了傳統的詩教觀念,且具有一種自由的精神,其價值傾向在于建構一種以“完”為特征的理想人格。如上文所言,尊重人的獨特個性,就是尊重人的人格尊嚴,這是其“尊其心”思想的進一步延伸。強調情感的真實性,就是強調人的生命真實性,是其“尊情”理論的重要組成部分。重視詩文的獨創性,就是重視人的生命的主觀能動性,這是其“心力”思想的必然要求。對人的個性、情感、尊嚴乃至創造力的全面尊重,這是近代之際,個體生命的覺醒之先機,這種覺醒既不同于魏晉時期以追求享樂為特征的人的自覺,也不同于晚明時期的以尊重情欲為特征的個性解放思潮,它在重視個體生命感性的基礎上,開啟了近代思想自由之先河,具有現代意義上的精神啟蒙性質。一句話,“這已不是儒家詩教的‘人文合一’,而是重視詩人童心自然狀態的完美人格的結果。”
二
具體說來,“完”在人格上的要求主要體現在以下幾點,即“尊其心”、“尊情”、“尊我”,這三點分別對應的是人的人格尊嚴、情感、創造力。在龔氏看來,一個真正的人應該具有人格尊嚴、豐富的情感和無窮的創造力等諸多品質,但具有這些品質的人在現實社會中卻難得一見。乾隆之后,“人心慣于泰侈,風俗習于游蕩,京師其尤甚者”(《西域置行省議》),社會風氣每況愈下。據此他指出,“歷覽近代之士,自其敷奏之日,始進之年,而恥已存者寡矣!官益久,則氣愈 ;望愈崇,則諂愈固;地益近,則媚亦益工。”這些心中已經沒有廉恥感、正義感的人對“古者大臣巍然岸然師傅自處之風,非但目未睹,耳未聞,夢亦未之及”。以致“臣節之盛,掃地盡矣”。這些人以茍且為能事,爭媚邀寵,只想著個人之得失,而不思國家之安危。“內外大小之臣,具思全軀保室家,不復有所作為”(《明良論二》)。不僅不能“自尊其心”,而且連最起碼的道德責任意識都缺乏。
“無羞惡之心,非人也”(《孟子?盡心上》),廉恥觀念作為人性重要的組成部分,是人的人格獨立和自尊的前提,也是國家的獨立和尊嚴重要體現。“天下有一不倫之人,天下漸化為非人倫矣。”(《定庵先生年譜》)正是基于這種道德觀念的自覺,他認為,“農工之人、肩荷背負之子則無恥,則辱其身而已;富而無恥者,辱其家而已;士無恥,則名之曰辱國;卿大夫無恥,名之曰辱社稷。”(《明良論二》)“士皆知有恥,則國家永無恥矣;士不知恥,為國之大恥。”所以如此,是因為士氣與國運有著緊密的關系,“士氣申則朝廷益尊,士業世則祖宗益高,士詩書則民聽德益美。”(《乙丙之際塾議第二十五》)。
龔氏所追求的人格之“完”,正是針對士心頹廢這一社會現實而言的,其目的在于喚起士人肩負起國運民瘼的責任。在他看來,“一代之策,必一代材人任之”,國家的強盛“甚賴有士”。(《乙丙之際箸議第六》)在國家政治生活中,“士”主要扮著王治下究、民隱上達的這一不可替代的重要角色,他們的行為及精神面貌自然關系著國家的盛衰。他指出,“衰世者,文類治世,名類治世,聲音笑貌類治世。”(《乙丙之際箸議第九》)貌似治世的“虛偽”是“衰世”之衰的重要表征,其根本原因是士人胸中的“能憂心、能憤心,能思慮心、能作為心、能有廉恥心,能無渣滓心”被摧鋤殆盡,以致人性嚴重扭曲,已無法勝任治國安邦之責任。“邇來士氣少凌替,毋乃官師空趨蹌。委蛇貌托養元氣,所惜內少肝與腸。殺人何必盡砒附,庸醫至矣精消亡。”(《飲少宰王定九宅,少宰命賦詩》)士人面對黑暗現實的“感慨激奮”的激情及其表現出的人格尊嚴已經嚴重喪失,與此相應的國運衰微,正是龔氏所深深憂慮的。
三
從“完”的人格要求出發,在人才的培養上,龔氏要求“各因性情之近”。《與人箋五》云:“手教言者是也。人才如其面,豈不然?豈不然?此正人才所以絕勝。”所謂“手教言者”也就是教育,它是“人才絕勝”的根本原因。龔氏進而指出,“主上優閑,海宇平康,山川清淑,家世久長,人心皆定,士大夫以暇日養子弟之性情,既養之于家,國人又養之于國,天胎地息,以深以安,于是各因性情之近,而人才成。”人才的培養主要是培育人的“性情”,它離不開平和安寧的環境和正確的培養方法。“龔氏之言性也,則宗無善無不善而已矣,善惡皆后起者。”(《闡告子》)在他看來,人性之初,本無善惡之分,只是后來沾染了道理聞見,才分所謂“善”與“惡”。這就是說,人的性情如何與后天的教育是分不開的。“民我性不齊,是智愚、強弱、美丑之始。”(《壬癸之際胎觀第二》)因后天的教育不同,所以人的性情也就會有智愚、強弱、美丑之別,而后天的教育歸根到底要受社會環境的制約。龔氏指出,在國泰民安的治世,是士人讀書成才的絕佳時機,而在日之將夕的衰世,士人只能“避席畏聞文字獄,讀書只為稻粱謀”,(《詠史》)心力已消失殆盡,已失去成才的基本條件。
既然民性不齊,那么在培養方法上應“各以性情之近”,即依照各自不同的個性來實施教育,讓其成長為社會所需要的人才。讓不同個性的人都盡可能地得到發展,即使是險者、怪者、戾者等具有叛逆性格的人,也應該讓他們有自由的發展空間,而不是加以“約束”和“羈縻”。(《明良論四》)在《病梅館記》中,龔氏以梅喻人,對統治者摧殘人性進行強烈批判,“或曰:梅以曲為美,直則無姿;以欹為美,正則無景;梅以疏為美,密則無態,有以文人畫士孤僻之隱,明告鬻梅者,斫其正,養其旁條;刪其密,夭其稚枝;鋤其直,遏其生氣,以求重價,而江、浙之梅皆病。文人畫士之禍之烈至此哉!”這種摧殘的結果只能是“縛草為形,實之腐肉”(《與人箋五》),人的個性被扭曲,情感被壓抑,創造力被窒息,使原本活潑、自然、感性的生命形同腐肉,毫無生氣。
對此,龔氏明確表示要“縱之,順之”,“以替療之”(《病梅館記》)。要求解除對人的束縛,還給人的生命以自由。唯如此,人才能“自尊其心”,才會有“感慨激奮”,才會有學大道、謀大事之精神追求,才能算是“完”人。
四
龔氏詩云:“何敢自矜醫國手,藥方只販古時丹。”(《己亥雜詩》)“醫國手”是指具有治國安邦才能的賢良之臣,龔氏以此自謂,表明其人生觀仍是以儒家倫理道德規范為標準,追求的是修齊治平的人生理想。“古時丹”是指歷代帝王治國之成功經驗,也就是儒家的治國之道。龔氏心目中理想的社會是夏商周“三代之治”,其針對現實所提出的種種“對策”也就是三代之治國經驗,這是只知讀經明道、以道自任的傳統知識分子經世觀念自覺的結果。在龔氏骨子里所堅持仍是“士志于道”的士人傳統,反映在人格上就是追求一種圣賢理想,這就是“完”的全部人格內涵。
因此,龔氏特別強調個體對社會的責任,將人生的意義歸結為對社會價值實現。這種思想的極度發展,使其所追求的人格,在一定程度上突破了傳統的倫理規范,具有了啟蒙性質。他對“自尊其心”的強調、對自我的尊崇、對人的情感的尊重,都不同程度地動搖了封建正統思想的統治基礎,具有鮮明近代人文主義色彩。梁啟超言:“語近世思想自由之向導,必數定庵”,“晚清思想之解放,自珍確與有功焉”,此言確實不虛。但要注意的是,龔氏之思想自由是建立在培養統治階級合格人才的基礎上的,它并未造成知識分子生存方式及其價值觀的根本變化,在本質上并未背離傳統的儒學規范。
綜之,龔氏詩學思想中的“面目也完”說有著明確的人格訴求,體現了知識分子身上特有的那種人文精神。其所追求的以“完”為特征的人格理想不僅是傳統重事功、道德的人格思想在近代的延續,也意味著近代來臨之際知識分子的精神世界開始向現代性轉變,即開始更加注重人的生命自由和存在的意義,具有明顯的現代人文品格。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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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郭青林,首都師范大學文學院博士生,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論;楊俊,上海第二工業大學人文學院教授,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
編 輯:趙紅玉 E-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