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唐朝詩人賈至、王維、岑參、杜甫圍繞早朝大明宮這一題材寫過一組唱和詩,各自抒發了當時的感受。這種唱和詩一般要求既有禮貌應酬的性質,也有頌圣揚威的排場,很難寫出作者的個性。但這一組唱和詩既符合這一要求,給人悠揚華麗之感,顯示出升平有為的皇家氣象,又能表現出各自的風格和特色,尤其是在押韻字韻類的選擇上。
關鍵詞:早朝 唱和詩 押韻
758年(唐肅宗乾元元年)3月,中書舍人賈至退朝后寫了一首詩,并把它送給中書、門下兩省同僚,得到王維、岑參、杜甫等人的回應,于是有了如下一組唱和詩。
賈至《早朝大明宮呈兩省僚友》:
銀燭熏天紫陌長,禁城春色曉蒼蒼。千條弱柳垂青瑣,百囀流鶯繞建章。
劍佩聲隨玉墀步,衣冠身惹御爐香。共沐恩波鳳池上,朝朝染翰侍君王。{1}
王維《和賈舍人早朝大明宮之作》:
絳幘雞人送曉籌,尚衣方進翠云裘。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
日色才臨仙掌動,香煙欲傍袞龍浮。朝罷須裁五色詔,佩聲歸向鳳池頭。{2}
岑參《奉和中書舍人賈至早朝大明宮》:
雞鳴紫陌曙光寒,鶯囀皇州春色闌。金闕曉鐘開萬戶,玉階仙仗擁千官。
花迎劍佩星初落,柳拂旌旗露未干。獨有鳳皇池上客,陽春一曲和皆難。{3}
杜甫《奉和賈至舍人早朝大明宮》:
五夜漏聲催曉箭,九重春色醉仙桃。旌 日暖龍蛇動,宮殿風微燕雀高。
朝罷香煙攜滿袖,詩成珠玉在揮毫。欲知世掌絲綸美,池上于今有鳳毛。{4}
這四位都是同朝為官的著名詩人,四首詩又是同一題材內容的唱和,所以引起后人特別的關注和興趣,總想從不同的角度對這一組詩加以比較評判。
一、用詞的角度
明代胡應麟《少室山房筆叢》:“岑作精工整密,字字天成。……(王作)服色太多,為病不小。而岑之重兩‘春’字,及‘曙光’、‘曉鐘’之再見,不無微 。”{5}
把王維、岑參二詩作比較,認為王詩中“繹幘”、“尚衣”、“翠云裘”、“衣冠”、“冕旒”、“袞龍”等服飾方面的詞語太多。岑詩則“曙光”和“曉鐘”也嫌重復。
清人施補華《峴 說詩》:“和賈至舍人早朝詩究以岑參為第一:‘花迎劍佩、柳拂旌旗’,何等華貴自然。摩詰‘九天閶闔’一聯,失之廓落。少陵‘九重春色醉仙桃’更不妥矣。”{6}
認為王、杜被人稱頌的兩聯有用詞不當的問題。
二、氣象的角度
明代胡應麟《少室山房筆叢》:“(岑作)頸聯絢爛鮮明,早朝意宛然在目。獨頷聯雖絕壯麗,而氣勢迫促,遂致全篇音節微乖。王起語意偏,不若岑之大體。結語思窘,不若岑之自然。頸聯甚活,終未若岑之駢切。獨頷聯高華博大而冠冕和平,前后映帶寬舒,遂令全首改色,稱最當時。”“壯麗”、“氣勢”、“大體”、“高華博大”都是形容氣象之詞。胡氏認為王作首聯、頸聯、尾聯均有微瑕,比岑作稍顯遜色,但頷聯則氣象萬千,使整首詩煥然生輝。
明代胡震亨《唐音戊簽》:“早朝四詩,名手匯此一題,覺右丞擅場,嘉州稱亞,獨老杜為滯鈍無色。富貴題出語自關福相,于此可占諸人終身窮達,又不當以詩論者。”他從詩作 “氣場”的通滯,預見了詩人終生的窮達。這實際上就是“詩如其人”——詩能表現詩人的性格,而在一定程度上性格能決定命運。
三、格律章法的度
清人方東樹《昭昧詹言》:“岑參和賈至舍人早朝大明宮之作,起二句‘早’字,三、四句大明宮早朝,五、六正寫朝時,收和詩勻稱。原唱及摩詰、子美,無以過之。”說岑作把早、宮、朝都寫到了,而且布局恰當。最后兩句表達“和”意,結尾很得體。
清人沈德潛《唐詩別裁集》:“杜作無朝之正位,不存可也。”認為杜詩只寫“早”字,沒有把“朝”字當做重點,所以不選它也無妨。
毛奇齡曾引用別人的說法證明自己的觀點說:“律法極細,吾第論其粗者。律,律也。既題早朝,則‘雞鳴’、‘曉鐘’、‘衣冠’、‘閶闔’,律法如是矣。王維歉于岑參者,岑能以‘花迎’、‘柳拂’、‘陽春一曲’,補舍人原唱‘春色’二字,則王稍減耳,其他則無不同者。何則?律故也。杜即不然,王母仙桃,非朝事也;堂成而燕雀賀,非朝時境也。五夜便日暖耶?舛也。且日暖非早時也。若夫旌旗之動,宮殿之高,未嘗朝者也。曰朝罷,亂也。詩成與早朝半四句,乏主客也。如是非律矣。”{7}也從律法的角度排定三首和作的名次是岑、王、杜。
四、總體考量
明代唐汝詢《唐詩解》:“岑王矯矯不相下,舍人則雁行,少陵當退舍。”他沒說明具體理由,可能出于總體考量。
趙殿成說:“早朝四作,氣格雄深,句調工麗,皆律詩之佳者。結句俱用鳳池事,惟老杜獨別,此其妙處不容掩者也。若評較全篇,定其軒輊,則岑為上,王次之,杜賈為下。”也是從總體上考量,但他不同意毛奇齡對杜甫的批評:“讀西河毛氏之說,其優劣固已判矣。但謂王母仙桃非朝時之事,燕雀相賀非朝時之境,二語猶有未當處。仙桃即殿廷所植之桃,以其托根禁地,故曰仙桃。迎晨而春色濃酣,天然如醉,與王母仙桃迥然無涉。燕雀每于天光煥發之后,高飛四散,此句詠‘早’字甚得,然寫作宮殿間景致,未免荒涼耳。要之于堂成而燕雀賀之說,杳不相干也。以此見訾,未免過苦。”{8}
仇兆鰲《杜詩詳注》及李慶甲集評校點《 奎律髓匯評》二書也收錄了很多有關這一組唱和詩的評論,可供參考。
詩歌評論,尤其是就這一組唱和詩的評論,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評論者難免各有所好,因此也就很難有一個公認的結論,但也不必有一個公認的結論,正所謂“詩無達詁”,空間無限,可以不斷探究。筆者在此想從用韻的角度談談這四首唱和詩。
押韻是中國古典詩歌韻律的重要因素,能使詩歌產生跌宕回環的韻味,給朗讀者一種記憶聯想。印歐語詩歌的押韻似乎不像在漢語詩歌中那樣重要,因為它的輕重長短律在起作用,而漢語詩歌則沒有語音的輕重長短的明顯作用,所以必須借助押韻調平仄等手段來加強詩歌的表現力。
詩歌不僅要押韻,而且用什么樣的韻,即韻類的選擇還反映詩人的情緒,關系到詩意的聯想,影響到詩歌的意境。
中國詩歌歷來講求聲情并茂,聲韻和諧優美,情感豐富動人,因此,不同的情感要選擇不同的聲音。我國最早的詩歌集《詩經》,開篇第一首《關雎》,寫一位小伙子追求一位姑娘,隨著希望的明朗或渺茫、情緒的激動或消沉、追求的執著或松懈,詩人選用了不同表現力的韻字。開始,小伙子滿懷希望,所以詩歌用了比較深厚悠長的幽韻字;求之不得,小伙子內心很急躁壓抑,所以用了韻母比較促迫的職韻字;初次失敗,小伙子并不甘心,再次追求,所以用了相對舒緩的之韻字;但是他終于明白,這再度的追求也是徒勞,所以詩歌以韻母短促的藥韻字結束。曹丕的《燕歌行》寫一位婦女秋夜里思念客居異鄉的丈夫:天是那么高遠,只有大雁南飛,牛郎織女相望;路是那么遙遠,在凄清的月光下,只有年輕的妻子獨守空房,心思無比凄涼空曠而迷惘,所以作者選用了洪亮高亢的陽韻字。
賈、王、岑、杜都是詩歌大家,他們寫詩對用韻自然都是十分考究的。
先看賈至的唱詩,他用了“長”、“蒼”、“章”、“香”、“王”,都是“陽”韻字。
這首詩的寫作背景是唐肅宗至德二載(757)九月,廣平王李 統率二十萬大軍收復長安;十月,肅宗返回長安,進住大明宮。平息“安史之亂”后,李唐王朝得以轉危為安,雖百廢待興,但君臣上下都充滿了中興的自信和期望。賈至當時是中書舍人,上朝之后寫了這首詩,描寫早朝的皇家氣象,以此記錄他當時的心情,并與他的兩省同僚分享這種感受。
作為正五品官位的中書舍人,賈至草擬詔令,參與機密,工作性質極為重要。上朝面君的機會多,對朝廷的威嚴肅穆富麗堂皇感受也比較深,他的使命感和自豪感必然要比王、岑、杜強烈。作為唱詩,他是主動的,當然也是發自內心的。所以他用了“陽”韻字作韻腳。
一般來說,聲母表現字音的軟硬,聲調表現字音的高低,韻母表現字音的厚薄,而韻母又是最能影響聽覺效果的音素。“陽”韻字的聲韻特點是元音開口度大,后鼻音韻尾,可以無限延長,給人渾厚昂揚之感,適合于表達皇家氣象及詩人強烈的使命感和自豪感。
王維的和詩用了“尤”韻的“籌”、“裘”、“旒”、“浮”、“頭”等字,這個韻的特點是主要元音發音靠后,以合口姿態收音,有徐緩悠長的韻味。
王維本來官給事中,正五品上,掌管撥正政令之得失,為門下省要職。“安史之亂”后以“陷賊罪”當斬,幸得其弟,時任刑部侍郎的王縉,愿削職贖兄罪,加上王維陷賊時寫有懷念天子的詩,證明他雖被迫做偽官,但內心始終沒忘記朝廷和皇上。肅宗皇帝特加寬宥,改授為太子中允。太子中允與中書舍人同屬正五品,而且王維的資格比賈至老,所以他的詩只是禮貌地和,沒有奉承,標題也不用“奉”字。但禮貌而不奉承的主要原因還是由于王維的個性。王維從小虔誠信佛,終身不渝。這自然要影響到他的人生態度——隨緣,清靜,平等,自在。反映在詩歌中,就是清幽空靈,故人稱“詩佛”。作為戴罪之身的朝官,他對皇上心存感恩;對同僚,他既無恩可感,也無心去比高論低,完全是以平常心處之。
韻母元音有開口度大小之分,其音響有洪細的不同,表達的情感效果也有別。開口度大的比較洪亮,給人高遠豪放之感,如上述賈詩的用韻;開口度小的比較柔和,給人深遠悠長之感,如王維的這首詩。清人周濟對此也深有體會,他在《宋四家詞選序論》中說:“東、真韻寬平,支、先韻細膩,魚、歌韻纏綿,蕭、尤韻感慨,各具聲響,莫草草亂用。”{9}雖然沒有論及所有的韻,所論也不一定都準確,但他的說法很有啟發性和實際意義。
岑參和作的“寒”、“闌”、“官”、“干”、“難”等韻字屬“寒”韻。寒、先是鄰韻,寒韻字少,先韻字多,但作者卻選了字少的寒韻。除了字義的考慮,也有字音的斟酌:寒韻主要元音開口度較大而且發音部位靠后,比先韻顯得莊重深厚,介于豪放柔婉之間。
岑參當時是中書省的右補闕,從七品,屬賈至部下。長官有雅興唱,部下當然要用心地和,而且是“奉和”,既要表現出自己跟長官同樣興奮,還得對長官加以奉承。此詩確實費了一番心思,寫得“冠冕莊麗”,不同于他寫邊塞詩的熱情奔放。不僅用韻講究,句中用詞也很注重音樂效果。“雞鳴”、“鶯囀”自不必說,就是“金闕曉鐘”、“花迎劍佩”,也給人優美的樂感。
杜甫的和作又與賈、王、岑不同,用了“桃”、“高”、“毫”、“毛”等“豪”韻字。豪韻也是開口度較大,發音部位比較靠后,但它以元音收尾,給人高遠豪放之感。
杜甫是一位天真而又執著的詩人,他要“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雖然未能實現,但他的心始終是“葵藿傾太陽,物性固莫奪”。盡管只是一個從八品的左拾遺,但在這飽受戰亂之苦,中興有望之際,加之上司又主動邀請唱和,杜甫自然高興激動,恨不能捧出心來,于是鉚足了勁兒寫出了這首詩。“仙桃”、“燕雀高”、“揮毫”、“鳳毛”,不僅字義美妙,而且豪韻也給人振奮喜悅之感。杜詩用一半的篇幅恭維賈至,而且跟岑參一樣,標題也用了“奉和”,也說明他是由衷的興奮。{10}
杜甫寫詩一貫重視韻字的選擇。如《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哀江頭》等抒發的是憂傷壓抑的心情,所以《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用“質”、“物”、“月”、“曷”、“黠”、“屑”等入聲韻部的字押韻,《哀江頭》用“屋”、“沃”、“職”等入聲韻部的字押韻,因為入聲韻有短促阻塞的特點;《聞官軍收河南河北》表現其欣喜若狂的興奮,用“裳”、“狂”、“鄉”、“陽”等陽韻字押韻,因為陽韻字有昂揚奔放的特點。
總之,作為首唱者賈至,更多的是主動性和優越感,顯得昂揚高亢,所以用陽韻;王維、岑參和杜甫是應和,帶有禮貌被動的色彩。王維資格老但又是戴罪之身,加之長年信佛,對人生社會的看法自然較一般人平和悠遠,所以他用了尤韻;岑參則更多地表現出作為下級官員對上司的尊重與自身的沉穩,所以他用了寒韻;杜甫是由衷的興奮,無論是對國家中興的歌頌,還是對首唱者賈至的贊揚,他都是真誠地傾其所有,所以他要用豪韻。雖然用韻各不相同,但都很貼切,都能顯示出華麗悠揚、升平氣象這一主題。
朱光潛認為,字音有暗示意義的作用,韻母的洪細長短各有特殊的象征性,“音律的技巧就在于選擇富于暗示性或象征性的調質。比如形容馬跑時宜多用鏗鏘急促的字音,形容水流,宜多用圓滑輕快的字音。表示哀感時宜多用陰暗低沉的字音,表示樂感時宜用響亮清脆的字音。”{11}唱和詩,尤其是朝省頌圣類的唱和詩,雖無多大社會意義,也不一定有感人的意境,但在寫作上仍然很講究藝術技巧,要寫得富麗堂皇,帶不得山林氣,更不能有寒酸氣;不單內容要充滿感情,還要聲韻鏗鏘悠揚,做到聲情并茂,才能顯示出太平莊嚴的皇家氣象。
{1}{2}{3}{4} 《全唐詩》,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585頁,第297頁,第475頁,第547頁。
{5} 本文所引胡應麟、胡震亨、方東樹、沈德潛、唐汝詢諸說,均轉引自施蟄存《唐詩百話》,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86—88頁。
{6} 丁福保輯:《清詩話》,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991頁。
{7}{8} 趙殿成:《王右丞集箋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130頁,第130—131頁。
{9} 施蟄存:《詞籍序跋萃編》,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4年版,第804—805頁。
{10} 與岑參、杜甫不同,王維只在和皇上詩作時用“奉和”,如《奉和圣制從蓬萊向興慶閣道中留春雨中春望之作應制》。
{11} 朱光潛:《詩論》,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8年版,第191頁。
作 者:舒志武,文學碩士,華南農業大學中文系教授,研究方向:古代漢語。
編 輯:趙紅玉 E-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