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文章認為《周作人傳》是一部具有極強學術性的傳記文學作品。并給出了三個理由:一是書中對傳主各個時期的代表作品和重要的學術思想以及學術貢獻都進行了精到的介紹分析;二是對傳主思想的來龍去脈,復雜的內心世界進行了獨到的分析探尋;三是書中俯拾皆是的極具文采的學理性語言。
關鍵詞:《周作人傳》 學術性傳記 周作人 錢理群
在眾多的中國現代作家傳記中,錢理群的《周作人傳》是公認比較好、比較有特色的一部傳記。可是作為傳記作品它為什么好,特色在哪?至今少有評論,為此,筆者對作品進行了研讀。在筆者看來,它不是傳統意義上的傳記作品。原因很簡單,它沒有精彩的故事情節,無法獲得小說般的閱讀快感,或者說讀者的審美愉悅并不能滿足。不過這并不妨礙它的傳記身份,而這恰恰是《周作人傳》的獨特之處,作品不是重在真實人生的再現,而是重在心靈世界的探尋。作者搜尋、發掘了大量史料,以周作人個人文字、當時人對他的回憶評價為據,對周作人的文學、人生、政治選擇、獨特個性及其內含豐富的歷史、心理,做了精細的描述與精辟獨到的分析,勾勒出了周作人心靈的軌跡,是極具代表性的學術性傳記文學作品。筆者將從以下三個方面論述其作為學術傳記的特點。
一
該傳記做得比較好的是,把周作人各時期的重要作品,都進行了介紹分析。更為可貴的是,作者還發掘和分析了一些大家不甚了解的或不太重視的周作人的重要作品。
比如《國語文學談》,錢理群認為這篇文章包含了周作人對“五四”文學革命的深刻反思,周作人提出“把古文請進國語文學里來,改正以前關于國語文學的謬誤觀念”,在當時是極為大膽的,也是相當有道理的。錢理群指出周作人抓住了兩個要害,一是“五四”文學語言變革中,以白話文代替文言文,主要是一種文體的變革,在文字、詞匯和語法上沒有、也不可能發生根本改變;二是提出不能用純粹的百姓口語做文,而應是一種國語有口語、文章語兩種語體,口語說話用、文章語寫文章用,不能夸大民間語言的價值。這種觀點筆者是贊同的,因為筆者本身就一直在從事普通話的教學工作,有相當的體會,口語和書面語在字的讀法及詞匯的使用上是有區別的,而普通話的詞匯有相當多的還是來自文言文。這也就暗合周作人的觀點。錢理群把這篇文章挖掘出來分析,既認為抓住語言問題反思“五四”文學革命相當深刻,又認為這是周作人一直在思考的知識分子和人民的關系這一根本問題的結果,可以說這一例證很好地體現了錢理群的獨到和敏銳。
對于周作人的學術思想和貢獻,我們比較熟悉的是他的《人的文學》《平民文學》等。不從事周作人研究的人較少知道,或者說我不知道的是,周作人還是位杰出的翻譯家。但讀過此書后我知道了,周作人首先是以杰出的翻譯家身份亮相“五四”文壇的,而他最后的文學活動也是翻譯,1966年4月19日翻譯《平家物語》第六卷的脫稿,是他“工作”的終結。這也算我的一個閱讀收獲吧。
周作人是以希臘“古詩今譯”為開端的,他的《古詩今譯·題記》所展現的翻譯觀,應該是他和魯迅的共同宣言(題記是魯迅寫的),他們共同提出了著名的“直譯”法,以前我只知道魯迅提倡“直譯”。雖然對這種方法褒貶不一,但周氏兄弟這種利用翻譯來改造中國傳統的思維方式以及彌補漢語言詞不足的獨到眼光是值得肯定的。周作人把他1918年1月至1919年12月間翻譯的小說結集成《點滴》一書,這些具有人道主義精神的小說是周作人“五四”時期的一大貢獻。對于周作人的翻譯貢獻,1919年12月,錢玄同在他的文章中就給予了很高的評價:“周啟明翻譯外國小說,照原文直譯,不敢稍以己變更。……我以為他在中國近年的翻譯界中,是開新紀元的。”{1}周作人自己曾說:“余一生文字無足稱道,惟暮年所譯希臘對話集是五十年的心愿。識者當自知之。”{2}可見周作人在翻譯方面的貢獻和成績,不僅外界給予了很高評價,他本人也極為看重或者說更為看重自己的翻譯作品。
周作人最初的翻譯和論述多是有關兒童教育的理論。他的譯著中,始終貫穿著“順應自然本性”與“尊重獨立個體”的思想,具有徹底的反封建性,體現著他對人的思考。而從翻譯作品中提出的“美育”思想,更使他成為中國現代教育學的奠基者之一。
1918年5月15日《新青年》4卷4號發表了周作人的譯作《貞操論》,文章一發表,就震動了中國的輿論界、思想界和文化教育界,被認為是找到了一個可致整個封建倫理體系崩潰的缺口。這體現了周作人對婦女解放和新的兩性道德觀的關注。也可以說,周作人對婦女的發現、兒童的發現和人的發現幾乎是同時的。
周作人翻譯作品的數量和重要性絲毫不亞于甚至超過他的創作,但他的翻譯活動長期被忽視,大家只盯著他的美文。可是不研究周作人的翻譯就講不清其創作中的很多問題,要全面研究周作人就更離不開對他一生翻譯活動的考察。
二
無疑,這是一部能讓我們走進周作人心靈的好書,但同時它也帶給了我們足以進行深刻反思的巨大精神痛苦。
書中所表現出的中國現代知識分子的憂患意識,尤其是中國現代個人自由主義知識分子近百年來的憂患,不能不使我產生共鳴。錢理群所關注的是“五四”知識分子自我獨立性的喪失,其探究的方式,是從外在社會、體制轉向了對“五四”知識分子自身弱點的追問。作品延續了錢理群在他《心靈的探尋》中的追求,不再從外在的社會歷史文化變遷去解釋周作人思想的來龍去脈,而是通過恰如其分地引用周作人原文,以豐富的材料,盡力去貼近周作人復雜而豐富的內心世界,借助對周作人的追求與掙扎的展示,將他的思想和選擇有效地納入到20世紀中國文化思想史的宏觀視野之中,在這樣的大視野中,我們看著周作人走完了他的人生。錢理群以詩人的方式,表達了他自己理想主義、浪漫主義的人生選擇傾向,體現了他在追求人道主義、知識分子個性獨立與自由上,與周作人這類現代個人自由主義知識分子一些相通之處。同時對周作人的研究也喚醒了錢理群內心一直被壓抑的自由知識分子精神。
正因為有著精神氣質上的相通之處,有心靈上的某些契合,所以錢理群更注重對周作人心靈世界的探尋。例如他以“‘小河’的憂慮”為題,就表現出對傳主內心世界的關注,“我們感到興趣的是,詩為心聲,周作人的新詩所顯示的他的內心世界的一角”。{3}《小河》是周作人新詩的發端之作,甚至被胡適認為是新詩中的第一首杰作。錢理群在書中對該詩做了詳細的解讀:
既“喜歡水來潤澤我”,“卻怕他在我身上流過”;既對“他在地底里呻吟”表示同情,又本能地覺得“他”的呻吟“聽去雖然細微,卻又如何可怕”;既希望“他”“微笑”著“穩穩的流著”,又害怕“他”“不認識從前的朋友”,粗暴地“在我身上大踏步過去”——這“稻”對“水”,懷著多么矛盾的心情啊。這一再重復的“怕”字,流露出怎樣一種難以遏制的不安與憂慮。“稻”顯然是周作人的自況,那么,“水”呢?{4}
“水”一旦沖出堤堰“亂轉”時,就會肆虐地吞沒一切、裹挾一切、與顛覆一切;而“呻吟”著的人民一旦擺脫束縛,陷入狂亂,也會爆發出“粗暴”的力,毀滅一切的。{5}同時將詩人為自己憂慮、為人民憂慮、為革命憂慮、為啟蒙的前途憂慮,更為國家政治憂慮的復雜痛苦心理進行了深刻的闡釋:
周作人這類知識分子的矛盾正是在這里:他們本能地對政治,特別是群眾政治,以及必然與之聯系在一起的革命暴力心懷疑懼,希望把自己的活動限制在思想文化范圍內,而小心翼翼地與政治保持距離;但連他們自己也明白,這不過是自欺欺人:思想文化的啟蒙必然導致被啟蒙者變革現實的直接政治活動,這是啟蒙者無法預先控制的。……
周作人就這樣陷入了困惑:他一面把思想啟蒙
——喚起人的自覺,文學的自覺,作為一種信仰、理想,熱情地為之獻身,一面卻為其幾乎是必然產生的可怕后果而憂懼:這是怎樣的苦境呢?{6}
其實書中對周作人內心世界的探討,在我看來最顯錢理群詩人氣質的是把“水”作為分析周作人哲學、氣質、文風的重要意向。作者認為“它內在的純凈、自然、風趣、清澈、透明、柔和,以及它外在的青、白顏色,汩汩水聲,都滋潤著周作人的心田,影響著他的氣質與文風”{7}。“從自小對洪楊之亂、義和團之亂的直觀的恐懼,到‘五四’時期‘小河’的隱憂,直到《中國的思想問題》的憂生憫亂,構成了一個永遠也擺脫不了的憂患情結。這種憂患情結又往往與‘水’的意象聯結在一起。”{8}通過“水”去觀察水鄉長大的周作人,無疑是找到了打開周作人心靈的一扇窗。
三
由于錢理群在文字的運用中時常顯露出的“五四”現代白話文詞匯,以及周作人、魯迅等人文章的大量引用和運用,使得作品在形式上頗為靠近現代作家的文風。如“周作人的情況大抵如此”、“大體近于事實”等等,例子很多,不再贅述。這些文字讀起來似有隔世之感,或許是作者在與先輩精神對話中語言被同化了吧,不過這更能讓我們走近五四文人。
錢理群是一位很有一些魯迅氣質的人,所以他的文章說理透徹、深刻,頗有感情,作品中充滿了富有學理、思辨的文字。這種寫法讀起來可能不容易,但收獲頗多。例如:
應該說,這是體現了本世紀中國知識分子思想發展道路的一般規律的:人們往往從西方最新文化中,抓住一點真理,甚至來不及認真消化,就憑著一股愛國主義、民族主義的激情,拿來運用于現實政治問題的思考,迅速得出急進的政治結論,并且立刻轉化為最堅決的實際行動。……因此,這一代知識分子對西方文化的把握,既是深刻的——就其十分敏銳地,甚至是憑著直覺抓住的那本質的一點而言;又是膚淺、浮光掠影的——就其對西方文化的整體結構及其學理的嚴格內涵的認識而言。{9}
再例如:
現在已經有了三個“周作人”:一是“偽官吏”的“周督辦”,一是“尋夢者”的苦住庵庵主:這都是實有的周作人。還有一個是周作人自己主觀塑造的,“為國為民”的“殉道者”。不要問誰更真實,每一個“周作人”所顯示的“意義”(社會、歷史、心理……乃至美學)的內涵,也許更有價值。{10}
從整部傳記來看,錢理群是在努力客觀地去理解周作人的心靈世界的,在傳記中努力開掘作為“五四”思想啟蒙者之一的周作人思想中的積極因素,對于周作人,他有一種真正的寬容——一種基于自由平等、尊重人權理念之上的寬容。但他的思想更接近魯迅,對周作人最后“下水”的事實,對于周作人的雙重墮落,他進行了魯迅式的、基于民族立場和自由知識分子立場上的批判。“周作人參與開創的‘五四’傳統,一是愛國救亡,一是個體自由,現在周作人于這兩者都徹底背離,說他‘墮入深淵’就是由此而來。有人以為周作人雖有罪于民族,卻換取了自我的自主與自由,這是大悖于事實的。”{11}“歷史的事實卻總是這樣:文人一為吏,知識分子一從政,總要被異化、工具化,失去了個體的自主與自由,即魯迅所說‘一闊臉就變。’”{12}在細讀之后我們不難發現,第八章“走向深淵”表面上寫得比較的平淡、超然,但你可以感受到,書中滲透出的對周作人走向深淵的那種壓抑感,以及周作人道路對當下知識分子思想發展的思考和危機感。“周作人作為一個標榜獨立的自由主義知識分子,一向自詡脫離政治,卻最終與現代中國最黑暗、最骯臟的政治結為一體,同命運,共存亡,這里所包含的意義也同樣引起后人深思。”{13}
另外,在《周作人傳》的寫法上,由于傳主前半生的經歷和魯迅密不可分,所以與魯迅相重疊的生活經歷作者沒有過多描寫,沒有材料的重復使用的情況,很好地避免了把兄弟失和之前的部分寫成周氏兄弟傳。而且就整部作品來講,作者沒有寫生動的生活故事、生活經歷,而是從分析傳主的作品入手分析傳主的心路歷程。所以,也可以說它是一部周作人的心靈史,是對周作人的精神世界的追問,同時也是對當代知識分子自身弱點的探尋。
{1}{2} 轉引自錢理群《周作人傳》,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1年2月第2版,第215頁,第606頁。
{3}{4}{5}{6}{7}{8}{9}{10}{11}{12}{13} 錢理群:《周作人傳》,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1年2月第2版,第227頁,第229頁,第230頁,第230—231頁,第77頁,第489頁,第104頁,第511頁,第478—479頁,第481頁,第481頁。
作 者:張宏圖,文學碩士,濟寧職業技術學院講師。
編 輯:張晴 E-mail:zqmz0601@163.com
編者手記:郭子君
本期流派研究中關于茅盾先生的兩篇文章,兩位作者對于其不同時期的文學作品,評價明顯不同。茅盾先生的《霜葉續稿》與其代表作《子夜》相比,在文學創作上顯得力不從心、束手束腳,作為文學研究會的發起人,茅盾先生一定更能洞悉其中緣由,但他對于社會現實對其文學創作自由與空間的擠壓,表現出的更多的是無奈。《談京派小說的詩美特征》探尋了京派小說的詩美化特征根源,讓讀者們從京派作家關注人生而又遠眺于政治的創作視角,看到了與茅盾先生社會現實小說截然不同的另一片文學風景。一個文學流派,就是一幅人生圖景,眾多的文學流派,讓我們看到的是豐富多彩的廣闊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