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五四”以來的現代女性作家們以性別群體的代言人身份傾訴與言說她們的故事,表達對世界人生的感受,向世人展示了傳統與現代交替中的中國女性復雜迂回的心理現實,并以獨特的性別立場和審美意識在她們的文本中創造了各異其旨的兩種女性神化形象。
關鍵詞:現代女性文本 女性人物 神化
一、現代女性文本中女性人物形象的神化。綜觀從新舊時代交替沖突中“浮出歷史地表”的中國現代女性文本,不難發現,其中或顯或隱存在著兩種傾向的女性神化現象。這種神化現象具體表現在現代女性作家對兩種各異其趣又互為補充的女性人物形象的神化書寫。
一方面,追尋“五四”以來的“大文化”強勢語言和整體價值的民族主義論述的現代女性作家,在她們的文本中賦予女性形象以積極的、崇高意義的神化。如冰心、蘇雪林、石評梅等遠離社會革命浪潮,詩意地思考服務社會的人生理想,用細膩纖柔,至情至性的女性話語來實現對母親這一女性形象的神化,使得母親形象第一次以“神”的高貴姿態立現于中國文學史中。她們不僅塑造了一系列頭上永遠閃耀著神圣光環的母親形象,把母愛升華為遮擋人生風雨的精神庇護所,使得母女親情這一沒有男性介入的女性情感生活側面以正面價值形態浮出歷史地表,成為審美表現對象,而且還進一步把神圣的母愛泛化為超階級的人類之愛,從而把母親這一女性形象的神化推向極致。如冰心《超人》里浮現的那個永恒的超功利性的母親幻象,感動了冷心腸的主人公,使他回報這世界以微笑和溫暖。再如丁玲、謝冰瑩、郁如等在時代的感召下走向血與火的革命戰場,由“五四”時代對個性自由的追求轉向了對革命的追求。革命成了她們獲得性別價值的又一手段和武器,這使得她們傾心于把女性這一形象從普遍意義的神化升華為革命意義的神化。這一群在意識形態與個人話語夾縫中艱難生存的現代女性作家,在她們的文本中塑造了一系列在民族大義前“放棄小我,走向大眾”的亦文亦武的革命女性形象,實現了對時代新女性這一青春女性形象的最具烏托邦色彩的神化。如謝冰瑩的《從軍日記》即是。林語堂曾以形象的語言道出了《從軍日記》的寫作狀態:“自然,這些《從軍日記》里找不出‘起承轉合’的文章體例,也沒有吮筆濡墨、慘淡經營的痕跡;我讀這些文章時,只看見一位青年女子,身穿軍裝,足著草鞋,在晨光熹微的沙場上……戎馬倥傯,裝束待發的情景。……”①
另一方面,在外部中西文化和內部新舊傳統意識的交匯中,在男性中心書寫和民族國家論述的主流中,出現了另一類書寫女性自我的女性文本。這類文本對女性自身命運的興趣與關注,遠遠超過父權文化所關心的“國家大事”,視閨閣家庭的“瑣碎歷史”為“人生大事”,采取較為直接的“弒父”書寫模式,因而能更自主性地書寫女性自身的經驗、歷史、聲音、欲望,并對女性自身進行自我啟蒙的努力。這些文本往往采取一種反嚴肅的較為消極意義的立場書寫女性的神化現象,在世俗的“踏實的根樁上”塑造女性的神化形象,摒棄了女性中心烏托邦色彩,因而也造成了某種閱讀上的困難。但這種神化女性的“貌似病態,實為率真”的書寫確實是一種奇異的智慧。上海孤島時期的天才女作家張愛玲即是這一奇異智慧的集大成者。張愛玲筆下的女性構圖中,似乎從沒提供過值得崇拜、模仿的女性權威形象,而是充盈著孤獨而瘋狂的老太太、寡婦、不得夫心的少奶奶、焦慮的少女等,她們不是“有力的英雄”,而是“軟弱的凡人”。而作家卻巧妙地在那微不足道、封閉式的邊緣性生存環境如庭院、廚房、閨閣、洞房等處,書寫世俗飲食男女的臉譜、肢體、服裝、話語、心理狀態之類瑣碎拖沓事。在消極的敘述中,一方面將男性形體抽離或去勢,一方面將這些“凡人”女性形象從隱匿的邊緣移至文本結構中心加以神化處理,在其文本中構成了意義廣大的女神群體形象。如《創世紀》中的女性家長戚紫微,《怨女》中的柴銀娣,《茉莉香片》中的言丹朱等。女性神化的運用甚至出現在一些無足輕重遠非主角的女性人物身上,如《多少恨》中戲院門口的女售票員亦被敘述者寫成具有隱喻意義的“神 ”。
二、女性神化書寫的象征意義及其現實意義。“流傳最廣泛的神話傳說,表現對大自然和危害人類的兇惡勢力的斗爭、對美好事物的追求,體現了上古先民樂觀的、不屈的精神。”②從這一意義上說,神話可以成為開啟人類潛意識的重要鑰匙。中國現代女性文學中存在的神化女性敘述文本也是一部女人寫的有關女人的神話與傳奇。這些神話與傳奇,在中國現代文學中敲擊出遙遠而哀寂的文化回音,是考察女性這一亞文化群體的集體無意識的最真實、最權威的材料,極具開放性與沖擊性,隱含著極為豐富、復雜的象征意義,也有著非常深刻的現實意義。
民族國家主流文化論述中的女性神話書寫,烏托邦式的神圣母親形象或是革命圣女形象的塑造,是“女性在抑閉自我中升華出的一種高尚的神圣的自我圖騰”③,這一女性人格的神本化,象征著“女媧補天”這一古老的神話原型在新時代的中國歷史中的再現,是母系社會衰亡、婦女崇高地位跌落這一“女性的具有歷史意義的失敗”后的幾千年歷史中,華夏女性在輝煌與失敗、強力與軟弱、自信與自卑、“回天”與“造人”的種種矛盾中形成的一種“補天情結”的重寫。女媧的第一個功勞是“ 黃土做人”,創造了人類。這一母親對人類 發展的偉大貢獻,在母權失落之后的父權社會里,一直受到忽視甚至受到扭曲與貶抑。直到20世紀初葉,從舊時代中走出來的第一次以群體形式向歷史發言的中國現代女性在母親頌歌的集體抒寫中重塑母親形象、重塑自然親情,從歷史的淤積中挖掘出母親功勞的神圣光輝,才使得這一在漫長的父權社會中被封存的歷史記憶重新浮出歷史地表。這一母親神化的書寫,體現了現代女性在自信中對女性生命價值的熱忱肯定,有著沖破男權禮教,舒展生命的現代思想價值。女媧的第二個功勞是“補天”,拯救了人類,使人類得以保存。如果天不塌,女媧本可安然造人,可天塌地陷,她不得不挺身而出,放棄“造人”而奮力“補天”。可見,這一母親偉大力量的實現,是以犧牲“造人”為代價的。與此對應,現代女性文本中抽空了女性與母性,才能實現其英雄價值的革命圣女,也恰是在“天塌地陷”的交替時代中涌現出來的。在她們身上,有一種偉大的力量與不屈的精神,閃現著女媧式的華夏女性的輝煌與自信,但“造人”與“做事”之間的勢均力敵的抗衡,以及由此而來的心理焦慮與心理障礙,使得她們有心“回天”,卻只能“補天”。這一革命圣女形象的女性神化書寫,體現了現代女性能夠自覺建構女性與男性同等的人的主體性,是一種非常可貴的進步,但其在現實中的局限性也顯而易見——沒能自覺地建構與男性不同的女性主體意識,這也是華夏女性在幾千年的父權歷史中積淀的悲劇命運在現代女性身上延續的深刻象征。
如果說,主流文化論述中的女性神化書寫體現出的是一種肯定、積極的“補天”意識,那么依附于卑微弱勢的小文化切入大傳統主流的張愛玲文本中的女性神化書寫則體現出一種精衛填海式的蒼涼的復仇“反天”意識。被張愛玲神化的主角,不再是才華性靈的“圣女”、“圣母”,而是世俗中以家庭為中心的,最普遍的、基本的,代表四季循環、土地、生老病死、飲食繁殖,把人類飛越太空的靈智拴在踏實的根樁上的平凡女人,具有濃烈的反烏托邦色彩。她們平凡、軟弱,卻蘊藉著一種不可抵擋的縱火燎原、復仇反天之勢。這一女性神化的書寫,是女性奪回創造者身份的象征,是在男女兩性關系的互動演繹中實現的。這不是一種簡單處理的神化,而是具有復雜、多重的文化、歷史、政治意涵,其開放性與深刻性,非同一般。一方面,敘述者施與文本中的男性角色以各種去勢手法,將其幼稚化、嬰孩化、尸體化、女性化,抑或使其身體殘障化,及精神人格上的閹割貶壓,這象征著敘述者在文本中將歷史的缺席讓位于男性,使其成為隱性母系主體下的他者,遭受非人化的侮辱。這是作為女性的敘述者對想象中的父親形象及父親形象所代表的宗法父權的一種徹底的以眼還眼、以牙還牙的報復性懲罰。這種對于男性象征秩序的反串,在文本中和現實中均足以引發出一種男性焦慮或男性恐懼。另一方面,現實中的父權世界被文本中的去勢與弒父內涵所滲透,從而男女主體移位的象征儀式得以完成。在這一敘述背景中,女性從隱匿的邊緣移至“政治活動”中心的神位化地位,開始主宰這個“陰差陽錯”的“母性國度”。但是,這種神位化的地位,依然無法使女性獲得光明的“天”,獲得任何一種意義上的反叛快感,繼續而成為于現實歷史壓抑殘害的陰影中,這群女神終于轉向了充滿攻擊性與破壞性的瘋女。敘述者始終以格外冷靜的態度凝視著筆下這群神性加瘋狂、主體與從屬身份兼備的女神,非但講述了女性自身的壓抑性質和他者處境,同時以自身的焦慮與歇斯底里式的憤怒去質疑、顛覆男性主體以自救,表現出女性主體一種復雜、深刻的雙重聲音。這樣使得其神化女性書寫沒有脫離現實的基礎而落入空泛,而是在現實矛盾的尖銳處展開幻想的翅膀,沖破固有的平衡和模式,達到新的認識自由。可以說,這一神化女性文本,在頹廢、消極、墮落的表層下,隱含著深層意義的否定、顛覆和批判。這樣它才具有了實實在在的象征意義,而不是空洞能指的模擬。
通過以上的比較、分析,可以看出,這兩種各異其旨的神化女性文本在現實中給文本接受者帶來了兩種不同的心理機制:一是補償機制,一是激發機制。前者使人在“黑暗的王國里”找到一線光明,后者則激發人的反省能力和改造自身的能力,使其主體性力量充分發揮出來。這也正是其現實意義所在。
① 王吉鵬、馬琳、趙欣:《百年中國女性文學批評》,吉林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32頁。
② 趙政明:《文言小說:文士的釋懷與寫心》,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134頁。
③ 李玲:《中國現代文學的性別意識》,人民文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43頁。
作 者:周霜紅,文藝學碩士,景德鎮高等專科學校外語系講師,研究方向為外國文學與文論。
編 輯:趙紅玉 E-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