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本文將中國現代小說中的雙重人格分為三個階段進行論述:20世紀20年代以郁達夫的《沉淪》和丁玲的《莎菲女士的日記》為代表的小說,通過刻畫“他”和莎菲的雙重人格,表現了“五四”時期知識青年情欲和理智的心理沖突,表達了“五四”知識青年追求個性自由和自主愛情的心聲。30年代以施蟄存系列歷史小說為代表的小說通過以古喻今的手法,表現了中國現代都市人心理分裂的普遍性,并折射出現代都市人心理的豐富復雜和扭曲異化。40年代以張愛玲的《紅玫瑰與白玫瑰》和徐訏的《風蕭蕭》為代表的小說通過刻畫振保和“我”的雙重人格,不僅使人物的心理分裂具有現實基礎,而且對現代人的愛情觀進行了形而上的思考。
關鍵詞:中國現代小說 雙重人格 心理沖突 心理分裂
20世紀是中國社會從傳統社會向現代社會轉型的世紀,也是中國人從傳統人向現代人轉型的世紀。在中國人向現代人轉型的過程中,一方面中國在內外因素的推動下提倡個性自由和個性解放,另一方面又時時受到強大的封建專制文化的羈絆,兩種力量對比的起伏消長使中國現代人的心理備受煎熬。同時,對于心理分析家弗洛伊德以人的性本能為心理基礎,自我既與本我沖突又受到超我控制的雙重人格理論,{1}中國現代作家在20世紀上半葉或直接或間接地受到其理論的影響,或受到與心理分析觀點相近的西方作家的啟發,或設身處地感受到自我雙重人格的爭斗。在社會轉型的現實和弗洛伊德心理分析理論的影響下,中國現代作家在小說中塑造了一批雙重人格的人物形象,在中國現代小說的人物形象中別具意義,本文擬將這些人物形象分為20年代、30年代和40年代三個階段對其進行論述。
一
20世紀初的“五四”運動是對中國綿延數千年之久的封建專制制度的猛烈沖擊,是對中國現代人個性覺醒的強烈召喚。正如郁達夫所說:“五四運動的最大的成功,第一要算個人的發現,從前的人,是為君而存在,為道而存在的,現在的人,才曉得為自我而存在了。”{2}在“五四”運動的影響下,中國知識青年沖破傳統封建制度的壓制,以青春的激情和無畏的勇氣追求個性解放;特別是針對傳統的禁欲主義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封建婚姻制度,表現出正視情欲和追求婚姻自主的反叛精神。但與此同時,中國積貧積弱的社會現實,封建禮教有形無形的精神羈絆,又使他們的心理處于沖突之中,使他們的心理表現出雙重人格的典型特征。在20年代的中國現代文壇上,郁達夫《沉淪》中的“他”和丁玲《莎菲女士的日記》中的莎菲是中國“五四”時期知識青年雙重人格的代表。
“五四”時期,郁達夫正在日本留學,雖然沒有受到中國“五四”運動的直接影響,但卻恰逢日本個性解放時期,正值青春年少的郁達夫在這種個性解放思潮的影響下,深深感受到性苦悶的痛苦。{3}郁達夫在日本留學時還讀過西方上千部小說,在《小說論》和《關于小說的話》中運用過心理分析Psychological Analysis這一名詞。{4}《沉淪》中留學日本的中國青年“他”立志發奮讀書來報效祖國,可是正處于青年期的“他”卻在綿綿不斷的情欲與深深的悔恨自責之間掙扎,“他”在被窩里自瀆后,想到身體發膚不敢毀傷的道德而痛苦悔恨;可第二天種種女性的幻想活脫脫地到“他”跟前,又使“他”難以自持;他得知文學家果戈理也有此病后心里的負擔稍微變輕了些,可在醫書上看到自瀆對身體有害時又感到恐懼;“他”難以忍受情欲到妓院去縱欲,可又痛罵自己是畜生豬狗;“他”在心里罵同妓女取笑的客人是狗才俗物,想回去用功讀書卻又羨慕他們的享樂。
丁玲出生于湖南,深受“五四”運動個性解放精神的影響,在青年時期與同學一起從家鄉湖南常德來到上海。在上海受到瞿秋白、洪深、田漢和馮雪峰等一批中國20世紀初的政治家和藝術家的影響,與胡也頻結婚生子,對女友王劍虹的男友瞿秋白又恨又愛,對師友馮雪峰又愛又敬,{5}這些熱烈多變的感情使丁玲既體驗到愛情的強烈甜蜜,也使其感受到愛情的沖突矛盾。《莎菲女士的日記》中的莎菲作為一個女大學生,已在一定程度上脫離了封建家庭婚姻制度的羈絆,她主動選擇自己的愛情,卻陷于情感和理智的激烈沖突之中。莎菲被華僑子弟凌吉士的翩翩風度所吸引,大膽表現出女性的性愛欲望;可是她的理智卻讓她警覺到外表光鮮的凌吉士只是逢場作戲,對她實際上并無真情;莎菲在理智上覺得經常默默關心她的葦弟老實可靠,可又知道葦弟所需要的對象只是中國傳統家庭中的賢妻良母。于是莎菲在凌吉士和葦弟的感情和理智的矛盾中不斷搖擺,難以取舍。
《沉淪》和《莎菲女士的日記》所表現的“五四”知識青年情欲和理智的沖突對扼殺青年個性和情欲要求的傳統封建道德做了沖擊,表達了“五四”一代知識青年追求個性自由和自主愛情的心聲。《沉淪》勇敢正視一貫被中國封建禮教所遮掩的情欲,提出了情欲和愛的要求合乎天理和人性,將矛頭直指壓抑這種人性要求的傳統封建禮教。正如郭沫若所說:“對于深藏在千年萬年的背甲里面的士大夫的虛偽,完全是一種暴風雨的閃擊,把一些假道學、假才子震驚得至于狂怒了。”{6}而《莎菲女士的日記》中莎菲的心理矛盾是建立在女性自主、男女平等的基礎之上的愛情追求,強調愛情是男女之間精神與身體的統一,顯示出現代社會新的人格風范和倫理觀念。正如日本學者中島碧所做的評論:“敢于如此大膽地從女主人公的立場尋求愛與性的意義,在中國近代文學史上,丁玲是第一個人。”{7}
二
到20世紀30年代,中國“五四”運動的個性解放氛圍已被連續不斷的內戰所代替,但隨著帝國主義對中國經濟文化的侵略日益加深,且中國沿海都市的急劇發展和畸形繁榮,也感受到現代西方資本主義制度日益激化的社會矛盾和精神危機:觸目所見的是是非顛倒的社會景象和弱肉強食的激烈競爭,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在冷漠孤寂中被扭曲異化。與此同時,弗洛伊德的心理分析已由原來部分作家的創作嘗試發展為一種十分普遍的美學方法和藝術技巧,以劉吶歐、穆時英和施蟄存為代表的新感覺派作家大膽借鑒包括弗洛伊德心理分析在內的西方非理性主義思潮,表現了中國30年代沿海都市在資本主義文明沖擊下的精神危機和人性異化。其中施蟄存創作的《鳩摩羅什》《將軍底頭》《石秀》和《阿襤公主》等系列歷史小說,成為表現中國沿海都市現代人雙重人格的代表。
施蟄存的小說明顯地受到弗洛伊德心理分析的影響,還受到與弗洛伊德心理分析相似的奧地利作家顯尼志勒的影響:“大多數小說都偏于心理分析,受Freud和H.Ellis的影響為多。”{8}“20年代我讀了奧地利心理分析小說家顯尼志勒的許多作品,我心向往之,加緊了對這類小說的涉獵和勘察,不但翻譯這些小說,還努力將心理分析移植到自己的作品中去。”{9}施蟄存的《鳩摩羅什》《將軍底頭》《石秀》和《阿襤公主》等系列歷史小說都表現了色欲與社會和文化相沖突的二重人格,這里只以《將軍底頭》和《石秀》作為代表進行分析。
《將軍底頭》中的大唐將軍花驚定將軍奉命去征
伐屢次進犯的吐魯蕃國。可是在他的血統里有兩個不同種族的對抗:他的祖母和母親是漢族人,而祖父是正直勇敢的吐蕃國的武士。這樣他的心理始終處于種族和信義的矛盾之中:是替大唐盡忠而努力殺退祖國的鄉人,還是奉著祖父的靈魂回歸祖國的懷抱呢?花將軍還處于理智與色欲的心理沖突之中:他覺得全身心被
一位美麗活潑的少女迷惑,覺得閉了眼也躲避不開她的幻影;可是他征戰的使命又使其必須割舍掉對這位少女的愛戀,一直到被吐蕃的將領砍下了頭,他失去了頭的身體還沿著溪水來到少女身邊。《石秀》中的石秀和楊雄是結義兄弟,他心中一方面忠實于他對楊雄的俠義之氣,另一方面對楊雄之妻潘巧云的色欲又在胸中熊熊熾熱;他對潘巧云巧笑倩兮的艷色如醉了酒似的昏迷,可當他走近潘巧云時,楊雄的皂色頭帽立刻使他潔身遠去。之后當他發現潘巧云與和尚裴如海的奸情時,受侮辱的懊喪與失戀的悲哀又使他從愛她轉而產生要殺她的欲望,最終借楊雄之手殺了潘巧云,從而感到一種心理變態的滿足。
雖然施蟄存的這幾部小說都是歷史小說,但施蟄存顯然是以古喻今,通過對中國古人故事的改寫來表現中國現代都市人的心理矛盾和心理分裂。中國20世紀30年代變化多彩的都市生活刺激了現代都市人的色欲,加之現代都市在一定程度上擺脫了中國傳統倫理道德對人的欲望的枷鎖,更使現代都市人以色欲為核心的欲望特別強烈,可是現代都市人心中殘存的傳統倫理道德又在一定程度上壓抑著自己的欲望,從而使其心理在重重矛盾下處于人格分裂的狀態。正如《現代》對施蟄存的小說所作的評價:“每一篇的題材都是由生命力的兩種背馳的力的沖突來構成的,而這兩種力中的一種又始終不變的是色欲。”{10}施蟄存小說的人物將20年代的知識青年擴展為高僧、將軍、英雄和總管,社會場景廣泛,社會生活多樣,從而以隱喻的方式多角度多層次地表現了現代都市人的心理沖突,表現了中國現代都市人心理分裂的普遍性。而且施蟄存除了表現情欲和理智的沖突之外,還在《將軍底頭》中展現了花將軍種族和色欲的沖突,在《石秀》中揭示了石秀由于色欲和理智的沖突而產生的變態心理,從而折射出現代都市人心理的豐富復雜和扭曲異化。
三
20世紀40年代,中國對日本帝國主義的強烈仇
恨喚起了中國作家同仇敵愾的民族情緒,中國作家的
創作將思想和政治的追求放在優先位置,使現實主義
的創作方法占據絕對優勢,使弗洛伊德的心理分析和現代主義表現手法失去了30年代介紹移植的熱鬧局面。但40年代的部分中國作家對弗洛伊德的心理分析和現代主義表現手法有了更理性的反思,加上中國抗日戰爭的時代環境對于作家心境的煉濾,使他們對于弗洛伊德的心理分析的追求趨于理性的凝練和深沉,并將現實主義和現代主義的表現手法有機結合。在表現人物的雙重人格方面,張愛玲的小說《紅玫瑰與白玫瑰》和徐 的小說《風蕭蕭》又有了新的突破和收獲。
張愛玲從小對人的心理感受敏銳,擅長描寫人物的心理,特別是愛情心理,并且認為描寫人物的愛情心理較之寫戰爭和革命更能表現人物的深層心理。{11}張愛玲的《紅玫瑰與白玫瑰》中的職業男性振保出身貧
寒,通過自己長期的努力終于做到外資企業的副總經理。振保在朋友家中愛上了朋友之妻王嬌蕊,可是朋友之妻不可欺,為了自己的名聲和地位,振保堅決放棄了王嬌蕊;后來振保明媒正娶地娶了門當戶對但卻并不愛他的女大學生孟煙鸝,獲得了他在社會上所需要的一切,可是卻失去了他真正的愛情。振保一方面追求社會地位和名譽,另一方面又渴望真正的愛情,對妻子孟煙鸝的不滿乃至鄙棄,使振保的心理日趨變態,在外面肆無忌憚地吃喝嫖賭,最終毀掉了自己獲得的名譽、地位和家庭。
徐 在北京大學讀過兩年心理學,對弗洛伊德的心理分析學進行過系統的研究,對其心理分析學說做過高度評價:“他(弗洛伊德)從了解人而了解自己,做重新估價,影響于文學藝術的也就是人性的追究與發掘。”{12}徐 的《風蕭蕭》中的“我”本是在40年代的上海研究美學的一位青年學者,秉持獨身主義,向往安寧平淡的生活;可是“我”在與中國年輕女性白蘋、美國年輕女性海瀛子和海倫三位女性交往時,面對心理的三重矛盾:“我”本應自覺與女人保持距離,可是面對白蘋的漂亮聰穎和善解人意,“我”的理智的防線常常被對白蘋的感情糾結著。“我”過著寧靜自在的書齋生活,可是面對日本帝國主義者的無惡不作和美國朋友被折磨致死的狀況,又心甘情愿地被同盟國美國駐上海諜報工作的負責人海瀛子發展為間諜。“我”面對海倫的純潔無瑕和海倫對“我”的朦朧感情,希望海倫單純追求藝術和過上安全寧靜的生活,可是海瀛子卻又讓“我”利用海倫的才華和地位獲取對美國有用的情報。這三重矛盾使“我”的心理不斷沖突,心理充滿矛盾而又難以平息。
《紅玫瑰與白玫瑰》和《風蕭蕭》對人物雙重人格的刻畫較之20世紀二三十年代又有了新的突破,這首先表現在寫出了人物性格分裂的現實基礎。《紅玫瑰與白玫瑰》中的振保之所以處于雙重人格的心理矛盾,是由于振保出身貧寒,他的社會地位和名譽都是通過他長期的辛苦努力所獲。《風蕭蕭》中的“我”作為一位有良知的中國人,不可能完全為了追求無功利的“美”躲在安靜悠閑的書齋,而脫離嚴峻殘酷的社會現實。其次表現在對現代人的愛情觀進行了形而上的思考。《紅玫瑰與白玫瑰》雖然描寫了振保娶了白玫瑰孟煙鸝而冷落了紅玫瑰王嬌蕊,但張愛玲并不認為振保娶了紅玫瑰而放棄白玫瑰就一定會幸福,而是認為振保無論是娶紅玫瑰還是娶白玫瑰都不會感到幸福。因為現代都市人以情欲為核心的欲望無限膨脹,將永遠陷于無盡的心理沖突和痛苦之中。《風蕭蕭》則對愛情的意義進行了個性化的拓展和升華:作為獨身主義的“我”對愛情的追求是一種柏拉圖式的精神戀愛,這種柏拉圖式的精神戀愛在個人生活中是一種對女性美的隔著距離的欣賞,是一種對女性美的并不專一的想象;在社會生活中表現為男女之間的一種心靈品味和感悟,一種對自由心靈的理想追求。
中國現代小說中的雙重人格雖然并非中國現代小說人物形象的主流,但卻始終被一部分作家堅守并且向前發展。它表現了在中外因素的共同影響下中國現代人的覺醒,也表明多災多難的社會現實和長久以來沉重的封建倫理道德影響著中國現代轉型的艱難。中國現代小說中的雙重人格深化了人物的心理刻畫,豐富了中國小說的人物性格類型,給中國的現當代小說創作提供了重要的寫作經驗和有益啟示。
{1} 沈德燦:《精神分析心理學》,浙江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73頁。
{2} 郁達夫主編:《中國新文學大系散文二集》(1917—1927),上海文藝出版社1981年版,導言第2頁。
{3} 郁達夫:《郁達夫文集》(第四卷),花城文藝出版社1982年版,第93頁。
{4} 余鳳高:《郁達夫對心理分析的彷徨》,《浙江學刊》1985年第5期。
{5} 王周生:《丁玲:飛蛾撲火》,上海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42頁。
{6} 劉炎生:《郁達夫傳》,百花洲文藝出版社1996年版,第84頁。
{7} 王喜絨等:《20世紀中國女性文學批評》,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214頁。
{8}{10}{12} 朱壽桐主編:《中國現代主義文學史》,江蘇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467頁,第472頁,第654頁。
{9} 施蟄存:《關于現代派一席談》,《文匯報》1983年10月18日。
{11} 金宏達等:《張愛玲文集》(第四卷),安徽文藝出版社1996年版,第174頁。
作 者:蔣傳紅,文學博士,江蘇大學文法學院中文系講師,從事文藝理論和中國現代文學研究。
編 輯:郭子君 E-mail:guozijun082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