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浩蕩,如此深幽

何平

生于上個世紀60年代末，現執教于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1990年代后期開始從事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和當代文化批評。做規矩的學術論文，也做不規矩的文藝評論和媒體書評。近年在《當代作家評論》《上海文學》等發表文學批評四十余篇，曾獲《當代作家評論》獎。

讀王宗仁的《大地和墳塋》，我相信有時候閱讀應該充滿虔敬莊嚴之心的。這樣的文字，首先應該讓我們濾去浮躁、雜質，讓自己清明、澄澈，把那些文學理論文學概論的教條擱置起來，忘記掉，才可能進入王宗仁心懷敬畏的文字“心靈地理”。“大地”是西北青藏高原的戈壁荒原，“墳塋”是那些散落在荒原戰爭和建設中獻身的有名無名者的生命最后居所。“這也是陵園嗎，什么樣的陵園呢？號稱八百里的地面上，零零散散的墓地只占去它的一角。遍野覆蓋著一層白花花的鹽堿，莽原，戈壁。它南接昆侖山，北鄰祁連山，這肯定是世界上海拔最高也是面積最大的陵園了。沒有圍墻，遠處的昆侖雪峰就是它的圍墻；也少有墓碑，一歲一枯榮的隨風擺動的紅柳就是墓碑；沒有人管理墓地，只有昆侖山放出來的野風日夜不息地吼叫著。（《大地和墳塋》）在這樣的大地風景面前，有誰的心不震顫？即便世界之幽深，有文字難以抵達所不及的地方；即便作為一個局外人，我們不可能完全走進曾經與逝者休戚與共的王宗仁的“心靈地理”，讀這樣的段落，我們又怎能無動于衷？

世界上任何一個族群或者階層，如果能擁有自己的“能言者”，這個族群或者階層是幸福的。我這里說的“能言”不是指官樣文字的刻板疏離，而是貼著每一個活生生軀體和靈魂的，有心跳和體溫的說和寫。在這里，所有的生命都是單數的，他們有自己的憂戚和歡喜，焦慮和憧憬，也有著自己生命的來路和去途。汽車兵出身的王宗仁，是中國士兵這個群體的“能言者”。我印象中，王宗仁最有骨力的文字差不多都是和士兵，和他曾經青春做伴的青藏高原相關。其實，說白了，每一個真正的寫作者都有屬于自己的文學故鄉，青藏高原就是王宗仁的文學故鄉。

再說，如果有沉默不能言者，在我們的世界，逝者是最深的沉默者。也正是在這種意義上，我理解王宗仁要對長眠在戈壁荒原的那些人那些事特別眷顧，放不下，反復寫，如同一支刻骨銘心的曲子反復吟唱。“只要上高原，這個陵園我是必去的。”（《大地和墳塋》）“這是我第三次站在這對年輕夫妻的陵墓前了。”（《夫妻合葬》）“我這次重返高原，可以說是為了探望一個人，一位老人。他從首都來到了高原，可是他已經死了。他死了，僅僅是序曲的一種開始。”（《拐杖冢》）王宗仁的散文近乎執拗地這樣寫生者對逝者的拜訪。這肯定不是一種文字上的炫技和噱頭，如他所說：“相當長一段時間，我苦費心勁地奔走高原，尋找第一批或者第一個長眠在青藏山水間的先烈，是如何走到生命的盡頭的。也就是說，我要得到他們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個故事。為什么要這樣呢？這絕不單單出于創作的需要，更多的是情感的驅動力。我敢肯定地說，我得到將是一個既悲壯又悲慘的故事，當然更多的是悲壯。”（《第一個“常住戶”》）只要我們稍微讀過一些王宗仁的文字，你就會意識到這種拜訪這些年已經成為他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一種靈魂溯洄。不只是在《大地和墳塋》，也不只是他念念在心的青藏高原。很多年前，他寫《女兵墓》：“軍營生活二十七載，我從南到北走過不少地方。每到一地，我都有個習慣：瞻仰烈士陵園。站在圣潔的紀念碑前。望著那一座座墳塋，我常常對那些遺骸天涯、埋骨他鄉，以山河為歸宿的前輩、同輩烈士們，產生深切的敬意。”（《女兵墓》）

“我站在京城的胡同口仰望西北：西北望。”（《大地和墳塋》）這是寫作者王宗仁的空間位置，現在的他距離青藏高原已經是八千里路云和月。不僅是地理空間，逝者已矣，“今天的太陽好紅，我還活著，這當然很榮幸。但是需要明白的是，按照自己的方式，還是按照什么人給我的方式活著？在我的心目中，眼前的這一堆堆墳塋都是一座座山。一座山，對世界屋脊來說是那么微不足道，而對于我乃至活著的人，卻是何等重要！如果我輕而易舉地把這些墳塋拋棄了去找自個享受的樂園，良心會受到深深地譴責！”（《大地和墳塋》）“我還活著”，“我”對逝者的意義何在？也是王宗仁整個思考和寫作的起點，至少是這組《大地和墳塋》思考和寫作的起點。在這里，寫作顯然不只被賦予一種職業的意義，它整個就是寫作者的存在方式。

討論一個作家的寫作，有一個問題，很少被提出來討論：一個寫作者為什么會對某一個文類特別熟稔親密？我沒有機會和王宗仁交流他為什么選擇散文作為自己“發言”的方式，但至少我承認散文這種文類先天性就宜于王宗仁這樣把自己的內心裸露出來，甚至可以說，散文不只目擊和見證，從根性上散文就是詰問和思辨的文類，它最有可能包容一個人對自己靈魂的叩問和逼視。而一個人，乃至整個人類，也只有在詰問和思辨，叩問和逼視中才能不斷將自己的生命推向不可抵及之處。因此，散文與生俱來就是使得生命得以豐盈得以遼闊得以深刻。

王宗仁的《大地和墳塋》就是這種詰問和思辨、叩問和逼視的結果。“我總是這樣探問自己：是誰最早把自己戰友的墓地選在了昆侖山下這塊莽原上？也就是說是哪位軍人的遺骨成為這戈壁灘的第一個‘常住戶’？”“這兒埋葬的是誰？”“他是什么人，怎么死去的？”（《第一個“常住戶”》）“格爾木是個剛剛誕生的新城，執勤的部隊和駐地的群眾相加也就兩三千人，為什么城市和墓地幾乎同時誕生？”（《第一個“常住戶”》）“活生生的人怎么轉瞬變成了一堆冰冷的土？蓬蓬勃勃的紅柳灘為什么一不留神就脫化為一片死寂籠罩的墓地？”（《第一個“常住戶”》）“入土為安。安在何處？”（《大地和墳塋》）“望斷天涯路，何處是軍人的歸家？”（《夫妻合葬》）“這蒼茫荒野難道就是他們最好的位置嗎？50多年了，有誰記得他們，為他們那寒冷的身骨給過一絲一絲的溫暖？（《尾聲》）《大地和墳塋》每一篇都有這樣的詰問，王宗仁顯然意識到不是所有的叩問都是有答案的，因為它關乎世界的秘密，生命的秘密，如同生命何時何處降臨是一種未知，生命何時何處逝去同樣是一種偶然。如此浩蕩，《大地和墳塋》對生命和世界的逼視和詰問已經遠遠不是針對這一時一地的普通士兵普通人，散文“小”與“大”的辯證法就在于可以從螻蟻通向宇宙，從一花及一世界，從一己之身走到無窮無限。

在王宗仁心靈詞典里，“戰友”這個詞肯定會被他一遍遍撫摩，擦拭出光芒。“關于王治江的墳地，我，還有像我一樣熱愛著懷念著他的戰友，這一生只能在心里擁有一個無需尋找的方向，用虛幻的事實鎖住自己漂泊不定的雙眼，直至有一天我們也離開這個世界！”（《一個人的陵園》）我沒有從軍經歷，雖然約略地懂，但還是不能痛徹地明乎“戰友”是怎樣一種骨肉至親的感情。讀《大地和墳塋》，讀他的如此浩蕩，讀他的如此深幽，讀他生者和逝者深幽的問詢，我等局外人會漸漸進入到“戰友”這個詞的內心。“你，劉育田，那把業余時間總是不離手的二胡，還在彈嗎？想必你會在荒野就著寂冷的月光為親愛的人，繼續演奏那曲許多戰友都熟悉的《梁祝》。悠悠顫顫的弦音，秋風里飄得極遠。如今曲調里該是爬滿了青苔吧，你呀，怎么就不曉得歇歇！四十多年了手勁怎么還是那么足？”（《夫妻合葬》）不只是和逝者對談，情到深幽，王宗仁也會自言自語，然后也會自我掙扎著走出來。“我說的僅僅是昆侖山下這片‘亂葬墳’——你千萬別以為我就很情愿寫下這三個字，干嗎要把逝去戰友的安葬地描繪成如此不堪入目！可是，不這樣安葬又能怎么樣呢，不要忘了那是什么年代，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初期和中期，共和國剛剛在百廢待舉的土地上站穩腳跟，青藏高原之艱苦之簡陋是今人無法想象的。”（《大地和墳塋》）如果這里還只是自我寬慰和解脫，逝者已去，我們活著的人能不能對生死有更寬宥的解讀呢？“干嗎讓這兵墳這樣凄惶地存在著，‘定格’在巴顏喀拉山？這樣治江就在這兒落戶，生根。這樣下去，叫人記住他吧，記不牢；忘掉他吧，又忘不掉。那是一個紅色傷口呀！不如鏟平它，蕩掉，讓它徹底地擺脫遙遠的孤獨，轉世到家鄉去。要知道雙鬢蒼斑的父母是不知道兒子葬身何處才咽不下最后一口氣啊！”（《一個人的陵園》）一個人如何讓自己的活著生發意義？逝者是不是就意味著蓋棺論定？《大地和墳塋》，每一次溯洄，對王宗仁而言，都不只是無意義的漫游、追懷和朝圣，而是面向生者與逝者發生意義，予生者可以找到活的依據，予逝者則是在一次次往事憑吊中，讓他們在文字中“活”，這就其實就是文學的魅力和力量。《大地和墳塋》使死亡這個冰冷的集體歸宿，有了一個個“單數”的從生到死的打開。

值得一提的是，散文是一種很容易做成矯揉、狹隘的文類。個人發現，獨舒性靈不是散文成為一己之私昏話囈語的理由。散文應該不應該有其接通普遍人性和人類普適價值的通道？散文應該不應該有自己的核心價值？比如對英雄主義，王宗仁是有深刻的體認的。“為祖國而死的軍人在任何時候都重于泰山。”（《第一個“常住戶”》）“治江的墳堆還是保存了下來，只是比當初又小了不少，小得仿佛有人撂起鐵鍬就可以鏟平。但是它頑強地突顯在荒原上，好像要向人們昭示一種什么精神。”（《一個人的陵園》）“圣潔”的英雄主義在《大地和墳塋》顯然是王宗仁肯定的核心價值，就像《大地和墳塋》“尾聲”寫到的：

那晚，昆侖山的月光很亮，遍山銀白。每一縷月光都仿佛寫著一個中國士兵的名字。

墓地的溫暖向純粹的身體滲透。

這在王宗仁的寫作中一以貫之的，比如他以前的作品《雪山無雪》：

雪峰上，一座墓塋。

一個兵的永遠的歸宿地。

墓包是幾個過山人用冰塊雪團堆砌起來的“水晶墳”——不必擔心它會融化，四季落雪的唐古拉山根本沒有解凍的日子。

墓塋白得使人憂傷。這里是青藏高原最寂寞的心。

類似和烈士英雄相伴的還有長眠岡底斯山的十姐妹和墳墓上的花簇；（《開滿鮮花的墳墓》）還有，一個用血肉軀體堵住土匪槍口的無名女兵，終究被更多的人記住了，她的墳包變大了，而且用潔白的灰漿墁了頂。墓前的一棵青松長得有兩層樓高了。（《女兵墓》）“月光”“花簇”“青松”“紅柳”，從王宗仁的個人經歷、經驗和情感的角度，對英雄主義作這樣“圣潔化”的想象和處理是可以找到內在邏輯理路的，但我們是不是應該意識到一個問題，《大地和墳塋》中逝者烈士，他們生命凋謝的背后“國家”往往深刻纏繞著“民族”，如何對這個問題，不拘泥于自己個人的情感做出更深刻的反思，我謹慎地認為對生者和逝者都是“明白”和“交代”。很湊巧的是，當我讀《大地和墳塋》期間，正好寫一篇關于范小青長篇小說《香火》的評論，《香火》也寫道了“烈士陵園”，我在評論中有這樣一段話：“‘烈士陵園’和‘醫療站’一樣都是當代政治下新的鄉村景觀，他們的楔入改寫了村落的版圖，改變了村落的空間和意義。但和‘醫療站’相比，在目前的政治語境下，對‘烈士陵園’的批判性反思還存在一定禁忌，雖然對文學而言，‘烈士陵園’可能更是當代一個有意味的形式。……‘烈士陵園’在當代村落兼具墓地和寺廟雙重功能，但同樣是墓地，‘陰陽崗’和‘烈士陵園’卻有著不同的傳統譜系，被賦予不同的政治想象。”盡管從理性上，我感到《大地和墳塋》有更深刻拓展空間，但我也意識到我的冷靜對前輩王宗仁也許是一種冒犯。換句話講，《大地和墳塋》的寫作止步于此，正是王宗仁意義上真誠的，而對散文而言，還有什么比真誠更重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