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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倫貝爾之殤

2012-04-29 00:00:00艾平
美文 2012年15期

瘸姥爺說:“你姥爺那人,站在風里頭發絲嗡嗡響,黑瞎子見了都給他打立正,鏗鏗的!”

那是頭一回上馬場去玩,姥爺打發瘸姥爺套車到鎮上的火車站來接我。他可能是嫌馬車太慢,就嘮嘮叨叨地說,這三十來里地,一拍馬屁股的事兒。你咋能不會騎馬呢?你是李大個子的大外孫子啊!接著他就說了前頭那句話。我當時不懂他的話是啥意思,到了馬場才知道,在大興安嶺森林和呼倫貝爾草原相連的廣闊地域,夸獎一個人有頭腦,有本事,做人靠得住,往往就用這句話。

姥姥家住在草原小城海拉爾,離姥爺工作的馬場有一百多公里。姥爺一般兩三個月回一趟家。他進了家門,總是用一只手抱起我,另一只手打我的屁股,說一句:“這小子,嘿嘿。”這時候我便會聞到來自他粗布襯衫領口和狐貍皮帽子里的氣味,那是一種神秘而遙遠的氣味。

姥爺坐在姥姥早擺好的小炕桌旁,自斟自飲。喝著喝著就會朝姥姥要一只酒盅,斟上一扁指酒,跟我說:“大孫子,你來點兒。”姥姥說:“別慣孩子喝酒。”他便用無名指蘸上一滴酒,敬了天地,再蘸一滴酒涂在我的額頭上,復又回歸到自斟自飲之中。這是蒙古人的習慣,祝福小孩子的意思。姥爺是個漢人,但是他似乎更喜歡蒙古人和鄂溫克人的規矩。姥姥說,你姥爺在草原和山里久了,在草原和山里久了的漢人都像你姥爺這樣。

天底下只有兩種人話少,一種是知道自己沒有底氣的人,一種是知道自己沒有說話對手的人,姥爺屬于后者。在姥爺眼里我少不更事,姥姥是個婦道人家,而面對整天抱著書本,守著畫架的兒子,也就是我那在全城里第一個考上名牌大學的舅舅,他往往用沉默保持著自己的父道尊嚴。其實他是很以舅舅為榮的,到了馬場,他一喝酒就會跟老伙計們說:“我那個小子啊……真是沒隨我,要不然也是斗大的字不認識半口袋,都是我老的功勞。”“老”這個詞兒,聽起來不美,現在已經消失了。那時候山林里的人都這么稱呼自己的妻子,哪怕是剛剛娶親的年輕人,在馬場里也是這樣說話的。

姥爺總是坐下午到的火車回家,有的時候也會騎著他的愛馬大青子回來,要是騎馬回來就能在家里多住幾天。當年海拉爾大多數人家都有一個大院子,養著馬車和奶牛。我們家全靠姥爺的工資過日子,沒養牲畜,院子也小,但是常年為大青子備著飼草、豆餅和燕麥。每逢姥爺回家的日子,吃過中飯,我就會用舌頭把窗戶上的霜花舔掉,透過玻璃往外看,一直看到姥爺穿著白茬皮襖的大高個兒從樺樹桿障子縫里一閃一閃地走進家門。我從小在姥姥家長大,最親的是慈眉善目的姥姥,最崇拜的是滿腹文章的舅舅。童年的我,盼望常年在外的姥爺回家,更多的是垂涎他肩上褡褳里的犴肉、狍子肉和奶皮子,冬天的時候還有飛龍鳥和沙半雞、通紅透明的山丁子果和酸甜的篤斯(俄語 野生草莓)醬。在全國都挨餓的六十年代初期,姥爺的褡褳,是我成長的源泉。

姥爺愛我,這是我在成長的過程中漸漸懂得的。他夸我的話是:“這小子,好駒子一個!”我的生命基因主要來自姥爺的根脈,個頭高,骨架結實,一身硬邦邦的腱子肉。我在學校玩俯臥撐,體育老師都不是我的對手;要說鳧水(老呼倫貝爾人把游泳叫鳧水,據我后來考證,這與當年呼倫貝爾的五百個湖泊里,覆蓋著一片一片的野鴨子和白天鵝有關),我一口氣在伊敏河里逆流而上二里地沒問題。姥姥不讓我下河玩兒,每天放學回家,她便檢查我的胳膊,因為經水泡過的皮膚一撓就會出現白印子。見到姥姥用笤帚疙瘩教訓我,姥爺就會說:“淘點兒就淘點兒吧,不淘點兒將來不抗摔打。”

姥爺對我的愛中帶有一點對舅舅的遺憾,覺得自己身上那些本應由兒子繼承的東西,在外孫子身上顯現了。每個假期,他都要帶我去他的馬場小住,一連五六年,直到“文化大革命”白熱化的時候他逃出來為止。在此期間,我知道了姥爺好多的故事,也弄懂了瘸姥爺在馬車上夸獎他的那句話。

姥爺的馬場在大興安嶺西坡,是個有森林、沼澤、河流、草原和灌木叢的好地方。從馬場走出去三十里就是原始森林。那里夏日青山綠水,冬天白雪皚皚,是動物和植物的家園。姥爺的馬場是專為林業局養馬馴馬的。冬天是林業采伐旺季,需要很多馬套爬犁,從森林里往外拉原木。姥爺是馬場的場長,馬場的工人都是他的兄弟,姥爺令我一律稱呼他們為姥爺,哪怕和舅舅年齡一樣大的小馬倌和眼圈總是紅瞎瞎的小伙夫,我也得叫他們“小老疙瘩姥爺”和“哭巴精姥爺”。

馬場里還有姥爺的狗和馬。狗是小狼青、黑藏獒四眼兒;馬是大青子、老查干、黑剪子、小花馬。他們都是姥爺從小養大的。姥爺要是從外面回來,一里地之外它們就知道了,狗撒著歡蹦跳,汪汪汪地叫個不停。馬也不吃草了,伸著脖子往路口張望,不停地打著鼻響,要不是腳底下有馬絆,早就沖出去迎接姥爺了。

山無語

姥爺可真有勁,沒等瘸姥爺“吁——”一聲停下馬車,他就像騎著馬從草地上撈起一只小兔子似的,把我從馬車上托到了老查干光溜溜的脊背上。姥爺的馬,有的用于拉雪爬犁,有的用于穿山林打獵,有的用于跑快道兒。這匹老查干是姥爺套爬犁的駕轅馬,“查干”是蒙古語“白”的意思。其實老查干不太白,更不老,只因為溫順聽話又壯實,而且有后勁兒,讓人感到很可靠,偏得了一個“老”字。我的手里只有一根韁繩,兩只腳空懸著。可是我并不知道害怕,姥爺輕輕一拍馬屁股,我的身子就向前俯去,兩條腿自然地收緊在馬肚子兩邊,隨著馬的起伏,漸漸就跑快了。我不愧為姥爺的大外孫子,絕對是一個天生的騎手,一上去就找到騎馬的感覺了。馬的速度一點點加快,我的信心就一點點增強。草地潮濕,馬蹄落地不起煙塵,只是留下悅耳的聲音。我心中激情陡漲,只覺得自己像旌旗一般迎風飛揚……這就是驏騎。驏騎的感覺真好,讓我骨子里的那種征服欲,一瞬間爆發出來。什么叫“一往無前”?我是在光溜溜的馬背上輕輕一抖馬嚼子的那一刻體會到的。我那文質彬彬的舅舅就不行了,一上馬背身子往旁邊斜,口中還直喊“掉了、要掉了”,不論多老實的馬都不聽他擺弄,最終磨爛了褲襠里的皮,也沒有學會驏騎。

我在姥爺的馬場玩得瘋狂,但是可不像別的姥爺家的孩子,來了就知道掏沙半雞窩、剝樺樹皮,再不然就是往狼洞扔石頭砸狼崽兒,招得母狼一夜一夜在馬場房后哀嚎,到底將幾個小馬駒兒咬斷脖子,放倒一地。我不僅學會了騎馬,學會了套狍子、釣魚,看著姥爺擦得锃亮的獵槍也曾小試身手。我這人就是有悟性,第一次端起槍就知道穩的重要性,第一槍打了8環,第二槍就是9環。盡管姥爺心疼子彈,給我實彈射擊的機會不多,然而有悟性的人,學東西不靠簡單的重復,我很快成了一個毫不二五眼的射手,說打狍子的屁眼兒不打它的白屁股!我是誰呀?我是李大個子的外孫子啊!馬場的姥爺們老是夸獎我,說是莫日根(鄂溫克語,獵人)有尿兒,從小看大。我不由得有點飄飄然。我不知道那是姥爺們說得輕巧,其實當李大個子的外孫子,哪有那么容易!李大個子站在風里頭發絲嗡嗡響,熊瞎子見了他打立正——我這個初生牛犢要歷練的還多著呢。

記得是在一個深綠色的夏季,姥爺牽來老查干,套上“赫道克”(俄語,膠輪馬車),往車上扔了一根長繩子、一把斧子,又在褡褳里裝了點犴肉干和一盒火柴,對我說:“咱爺倆今天過山。”過山就是要翻過大興安嶺,到東坡密林里的獵場去。姥爺的鄂溫克朋友果列剛剛回到馬場,他在山里打了一頭鹿,剔出骨頭和內臟,把肉用鹿皮包好,掛在了林子里的樹上,告訴姥爺派車去取。那時候林子里沒有開荒種地這種事兒,缺糧食,獵物就是馬場人的口糧,大家伙盼著呢。鹿肉掛在林中,如果不馬上取回來,即使是在風口上也會腐爛,要是讓鼻子好使,又會爬樹的熊給聞著味兒,就保不住了。

我聽說過那段路,即使早上四五點鐘出發,緊趕慢趕也得天黑前才能到。那是一條在密林里若隱若現的小路,平日里只有打獵的和采山的人走。途中要經過一個叫五頭山的地方,在那里走路只可低頭看路,不可抬頭四面張望,更不能來回轉身,因為周圍的五個山頭一模一樣,你一轉身就再也搞不清楚自己是從哪里來的,該往哪里去了。人像動物似地麻了爪,只能在原地打轉轉,深山老林,險象環生,后果必定兇多吉少。

我們走的時候已經下午四五點鐘了,這就意味著我和姥爺將在山林里度過一個夜晚。

姥爺的重用叫我十分揚眉吐氣!事前舅舅也想跟著去,姥爺搖了搖頭沒言語,他的意思我是這樣理解的——別扯了你,你不行。舅舅比我大不了幾歲,平時在我面前端足了架子,他畫畫兒或者沖洗照片的時候,根本不讓我靠前。他的口頭禪是——小孩兒一邊玩兒去。只有當我幫他到西井臥子,給他們班的一個大辮子女生家拉水,把褲子浸濕又凍成了硬片的時候,他才會眉飛色舞地給我講起“列賓、列維坦、列夫·托爾斯泰”之類的問題,往往最后還要不無得意地加上一句——“這你就不懂了吧!”

哈哈,這回該你一邊玩兒去了!

不過留在馬場的舅舅,一點兒都沒有虛度光陰,到我們回來的時候,他又畫出了好幾張水彩寫生。他畫的馬很有意思,你剛入眼的時候感覺并不怎么像,慢慢看下去,就會發現每一匹馬都是筋骨傳神,率性天然。舅舅現在已經獲得中國工藝美術大師的稱號了,他用牛角雕塑的馬,中國無人可以出之其右。我想這絕對和他是我姥爺的兒子有關,和他是呼倫貝爾草原最厲害的大馬倌、大興安嶺山林里智勇雙全的老獵人的兒子有關。

雨后天空放晴,微風就像水在流動,山林猶如仙境,真是好。直至今天,我也找不到可以形容那景色那空氣的語言。反正一進山我就仿佛走到了一個清涼涼的、有一萬棵樹手拉手圍起來的大氧吧。不過“氧吧”這詞兒,那時的我可不會說,只覺得每呼吸一下,心肺就像注入了馬奶酒那般舒暢。夕陽快要落山的時候,放出無數條金蛇爬進林地,把灌木和花草都染上了金輝。我的眼睛明鏡似的,把每一片葉子的葉脈、每朵山花的花瓣都看得清清楚楚。幽深的山林璀璨而透明,溫煦的氣息在地面上彌漫游移。我嗅到一種十分親切又有些遙遠的氣味,對了,正是平日里姥爺帶回家的氣味!那是由陽光做酵母,將松樹油、樺樹蘑、山花、野果的醇香和幽香,還有腐殖層的腥洌味兒和野獸的膻味兒統統釀在一起的氣味。

下午的行程快樂無比,我逍遙地坐在馬車上,不停地向姥爺提出各種與山林有關的問題。沒想到姥爺一掃往日的沉默,流水似的打開了話匣子。平日惜語如金的姥爺,只有進了山,才變得愛說話。

“姥爺,黑瞎子不是狗熊嗎,你們為啥叫它黑瞎子?”

“它近視眼,但是那家伙的鼻子好使,順風能聞出半里地去。”

“姥爺,你為啥不坐在樹墩子上歇腳?”

“那是山神坐的地方,姥爺可不敢坐。”

“姥爺,山神在哪里啊?為啥咱們看到那么多樹墩子,卻見不到山神呢?”

“山神就在后面跟著咱爺倆兒,聽咱們說話呢。”

“姥爺,山神就是鬼吧,會不會出來吃人啊?”

“不好聽的話不能說,山神不高興了,就會出來擋道。”

天漸漸地黑下來,四周的落葉松樹林很快和大山融合成巨大的黑色,仿佛從天上重重地往我們身上傾壓過來。馬車似乎越來越慢,馬蹄和車輪發出空曠的回音,真像有人跟在我們后面冷冷地說著話,我不由得往姥爺身邊靠了靠。

姥爺說:“大孫子,別怕,山神爺不為難孩子,他要是出來也是找姥爺還賬的。”

這話我聽得懵懵懂懂。心想姥爺怎么會欠山神的賬呢?

“姥爺,那你出來為啥不帶槍呢?”

“派不上用場。”

“要是遇到黑瞎子和狼可怎么辦?”

“謙讓些,給它們留條路。”

我想起了學過的課文,《東郭先生》和《農夫與蛇》,不知道該說什么,漸漸沉默起來。

姥爺還在說著話:“我知道你在……我給你賠個不是不行嗎,見面的時候我給你磕頭不行嗎,我知道我欠你的,我也不想吃你喝你,你心疼,我的心也疼啊,你的孩子是孩子,我的孩子也是孩子啊……就到了,就到了,你也歇歇腳……”

姥爺的話云里霧里,好像是跟山神說的,又好像是跟老查干說的。在我的感覺里整個山林漸漸地成了一個巨大的空洞,姥爺的話漸漸變成了一種無名的聲音背景,只有姥爺溫熱的脊背是真實的,在支撐著我,庇護著我。就像平日熄了燈聽姥姥講故事時一樣,我緊緊地依偎著姥爺,不同的是,那海水一般的睡意沒有襲來,我聽得越發懵,就越清醒。姥爺或許有點疲勞,閉上嘴,坐在車轅子上打個盹兒,復又叨咕起來,聽憑認道兒的老查干慢悠悠地走著路。

空山無語。

我在自己的心跳中發現了山里隱藏著的細節——松鼠把樹葉撞得簌簌而落,貓頭鷹的眼睛于暗中無聲地猙獰,還有不知什么野獸在垂死般地嘆息……我想起了姥爺說過的話——遇到一點兒事就塌架子,那哪是爺們兒,是爺們兒到啥時候也得像樟子松那樣站著!我也想起了舅舅說過的話——一個男人要長腦子琢磨道理。

姥爺人在山林,靠山林生存。多年的狩獵生活,使他對生命有著更深刻的理解。現在想來,姥爺那時是心懷歉疚,又無可奈何。

姥爺停車的地方背靠一個小坡,那里碼放著一堆干爽的樺樹皮,好像有人早知道我們的來臨,特意準備的。能是誰呢?會是姥爺剛才跟他說話的那個山神嗎?

姥爺掏出火柴點燃樺樹皮,攏起篝火,把大白瓷茶缸子遞給我,讓我弄點水來。我說:“河在哪里啊?”他說:“你聽。”我果然聽到有汩汩的水聲,可是四處望遍,還是找不到河流。姥爺說你到草窠里找。我撥開草叢,果然見到有一條半尺寬的山泉正源源不斷地流淌著,青蛙在旁邊跳,花倒在水里依然開著,原來草甸子這塊軟軟的大地毯下埋藏著好多秘密呢。那山泉十分甘甜 ,我一口喝了半茶缸。姥爺說夜里得喝熱乎的,便折了幾根枝椏點燃,把茶缸子坐在火上,不一會兒就燒開了水。他掏出小酒壺,敬天敬地,又在我的腦門上涂了一滴。這時候烤著的犴肉干散發出香味,我們開始了野餐。姥爺用大塊的樺樹皮鋪在篝火前,跟我說:“大孫子,不要加柴火了,把鞋脫了擺在旁邊,踏實睡吧,沒事兒。”

接著姥爺把吃剩的肉干和饅頭搓成小塊兒,在我們旁邊撒了一圈兒,隨即躺下,發出均勻的鼾聲。

我看著漸漸暗淡下來的篝火,嘴上說著不怕,心中還是有幾分膽怯。我知道野獸見火就不敢靠前,可是火已經燒落架了,姥爺卻說不用添柴火了,還讓我脫鞋睡,這是為什么呢?萬一有點什么事,穿著鞋跑也方便啊?我想了想,還是照姥爺的吩咐辦了,在山上姥爺總是有道理的。

我躺在姥爺的身邊怎么也睡不著。姥爺沉沉地睡著,好像把我給忘了。不一會兒,我聽著拴在旁邊樹上的老查干不安靜了,它急躁地來回踱著步,掙著脖子,鼻腔噴出不安的粗氣。我趕緊推了姥爺一把,姥爺翻了個身說:“有東西來了,你點塊兒樺樹皮搖一搖它就走啦。”

我搖了搖燃燒著的樺樹皮,果然馬就不鬧騰了。可是我還是覺得這種安靜在預示著將要發生什么事情,根本就合不上眼睛。果然,馬又開始躁動,我連忙又點起一塊樺樹皮搖晃搖晃,周邊復又安靜下來。越睡不著,就越覺得到處都潛伏著危險,我索性抱來一堆樺樹皮,想把篝火點燃。姥爺一個翻身起來說:“艾虎子來了,用不著火了,你快睡吧,明天還要趕道兒呢。”

我靜躺在姥爺身邊瞪大眼睛等待著。看看馬,它佇立著紋絲不動,我知道那是睡著了。看看天,星星離人很近,仿佛一伸手就能摘下來。山里的夜晚亮如白晝,柞樹清晰地顯現,覆蓋山泉的草叢閃著銀輝,蜜蜂、小鳥、蚊子和蝴蝶不知隱于何處,灌叢中野玫瑰紋絲不動。

這時候艾虎子出現了。原來這艾虎子并非什么龐然大物,個頭比松鼠大,比狐貍小,行動起來如松鼠那般輕盈。它們有一大一小,我至今弄不清它們是配偶還是母子,只見它們棕黑色的毛皮涂了油一樣發亮,頎長的脖子的毛硬硬地向后聳立著,給我的感覺像狂風中的大黑貓。它們的四腳踏在火上那般,一跳一跳地過來,簌簌地嘬食著姥爺丟在地上的饅頭和犴肉渣,對我用樺樹枝條往旁邊地上的抽打動作毫不畏懼。更有意思的是,它們邊吃邊撅起尾巴哩哩啦啦撒了一大圈騷味濃重的尿,正好把我和姥爺畫在了圈里。這兩只艾虎子把肚子吃得鼓鼓的,一轉眼就沒了蹤影。

姥爺一夜睡得安穩。第二天上路,姥爺告訴我,我們爺倆兒鞋里的腳汗味兒吸引了艾虎子。艾虎子的騷尿還有黃鼠狼的臭屁,是山里的特種毒氣彈,別的動物一聞見就被熏得要死,于是躲得遠遠的。艾虎子就這樣把剩下的吃食給自己留了下來。和人間的弱者相同,艾虎子這并不強大的動物,為了在險惡的百獸國中生存下去,進化得如此怪異。

事實證明姥爺的山林經驗是不可顛覆的。

天越來越亮了,星星的光芒一點點慘淡。想著明天我們還要趕路,我再一次叫醒姥爺。姥爺睜開眼睛看了看天說:“早著呢。”就又閉上了眼睛。

我被自己山林第一夜的體驗折騰得毫無倦意,瞪著兩眼仰天而臥,心想天都亮了,怎么說還早呢?可誰知就在這時天又飛快地黑了下來,像是誰用一塊大大的黑幕突然覆蓋了我和我所能看到的一切。周圍漆黑如墨,佇立在身旁的老查干看不到了,連近在咫尺的“赫道克”車的影子也看不見了。如果這時有一只黑瞎子把熊掌放在我的鼻子上,我也看不見。

記得在返回海拉爾的火車上,舅舅告訴我,由于天要亮的時候,地球與太陽光線的交角最小,反射太陽的光線最少,所以那時會出現比深夜還要黑暗的片刻。這就是黎明前的黑暗,只有短短的十幾分鐘。

我躺在姥爺的身邊望眼欲穿地捱著,看著一絲一縷的晨光穿透大森林,引來百鳥啼鳴,萬物復蘇,開啟了一個嶄新的早晨。

其實我們宿營的地方離獵場已經很近了,要緊的是如何越過前邊一片布滿草墩子的沼澤地。

沼澤地里水深齊腰。老查干在水里一步一陷,怎么也使不上往前拉車的勁兒。姥爺讓我坐在車上別動,自己下了車,卸下馬,牽著馬,蹚著水走到對岸的硬地上。這時候車上的長繩派上了用場,一頭系在車轅上,一頭套在馬身上。馬踏著硬地拽車,果然能使上勁兒,很快將車從沼澤地里拉了出來。

接著我們要下一個足有六七十度的大陡坡。我問姥爺這回怎么辦呢?如果原樣走下去,車和馬還不得一起倒栽蔥下去?姥爺讓我想個主意。我不甘示弱地想啊想,急得腦門子冒汗,也想不出什么主意。后來姥爺抽出斧子,砍了幾根鎬把兒粗的樺樹桿,往車轱轆里一別,車輪就不往前滾了,老查干半曲著腿,拖著身后的車像坐滑梯那樣平平穩穩地下了山。

獵物在哪里呢?姥爺似乎并不著急向遠處的林子遙望,他牽著馬車,低頭看著林間的草地,好像在找靈芝草一般。啊,原來他在濕地上尋覓著動物的腳印。他說:“你看,鹿的腳印像個鳥窩;狼的腳印好像是圓一點兒的人手巴掌;熊的身子重,腳印深深往下陷。”

姥爺這一招兒可真靈,碼著動物的腳印走著走著,我們就迎頭遇到了掛著鹿肉的那棵樹。樹下有一尊被小動物啃得白森森的大鹿頭骨,一只眼睛殘存的血肉組織還在眼眶外耷拉著,把我嚇了一大跳。只有一對漂亮的鹿角昂然兀立在雪白的頭骨上,保持著永恒的悲劇美。

姥爺又開始念叨:“你們來得早啊!該給你們的都給你們了,別再聞著肉味兒跟著我了。”

姥爺告訴我:“鹿頭和下水是果列姥爺故意給散仙們(指食肉小動物)留的,講究的獵人收獲之后都會這樣做。

姥爺的動作十分迅速。他把馬車停在樹下,用刀子割斷吊著鹿皮包的皮繩,鹿皮包“砰”一聲,正好落到了車上。那個鄂溫克姥爺真是技藝高強,把剔了骨頭的鹿肉包得嚴嚴實實不露一絲氣味兒。

我們的馬車很快離開了獵場。我太困倦了,上車就靠著柔軟的鹿皮包睡著了。到了我們宿營的地方,姥爺烤肉的香味四溢,我才從夢中醒來。不知道什么時候,姥爺已經從林間的倒木上剝下一堆樺樹皮,正在篝火旁邊整整齊齊地碼堆兒。姥爺說,山里人要想著給后頭的人留個方便。

打鹿的鄂溫克獵人果列是姥爺的好朋友,他沒有家,天氣好的季節宿營在森林里,大雪封山時來馬場住。果列不會說漢話,喝了酒愛唱一種讓人聽著想哭的歌。馬場的姥爺們私下里有點嫌乎他白吃白喝白住,連句謝謝也不說。姥爺說,你們懂啥,果列是誰呀,那是能跟山神爺說上話的人,山上的事情他是大拿。姥爺一輩子敬慕英雄豪杰,但不刻意與人交朋友,他的朋友從官員到草民,干啥的都有,皆因打獵馴馬而來。

犴的犧牲

姥爺屬于那種無論在多大的人群里都能讓你第一眼看到的人。作為一個即將長大的男子漢,我對姥爺無比崇拜。姥爺高大英俊,臉部輪廓粗獷又細致,眼睛不大卻清澈如水,在濃眉之下閃動著刀鋒般的明亮,鼻梁和嘴角猶如雕刻而成,有棱有角,透出不可更改的堅毅。如果說姥爺身上有什么不完美之處,就是由于常年的馬背生活,他的兩條長腿略呈O型。恰恰是這樣兩條腿,能像手銬一樣把自己的身體固定在馬身上。姥姥說過,別笑你姥爺的羅圈兒腿,那是不用現備的馬鞍子。

在我的記憶中,姥爺一天到晚都在忙著,不是在草原上收拾馬,就是吆喝著馬爬犁在山上運木頭。即使得了空坐下來,也是在各位姥爺們喝足了酒的神侃中,用銼刀慢慢地打磨一塊黑樺木,使之成為一把好獵刀的刀鞘。他手中的黑樺木作品最終會在一個獵人腰間顯示身份的尊貴,也可能掛在一個牧人的身上成為榮耀的標志,而那刀鞘上通體的木紋更像是刻意鑲嵌的金絲,在陽光的照耀下閃現光澤,仿佛年代悠久的老物件一樣令人浮想聯翩。得到姥爺饋贈的這個人一定是姥爺最鐵的哥們兒。成為姥爺鐵哥們兒的人一般都非同凡響,不僅武藝過人,還得仁義厚道。

我看見過姥爺一個人從一百里外把二百多匹的馬群趕到莫日格勒河邊的夏營地;我看見過姥爺把樺樹皮一張一張地釘在兩只翹起的木頭架子上,變魔術一般地做成一只船;我看見過姥爺在篝火上烤彎了潮濕的松木,硬是用手彎成圓圓的大車轱轆;我看見姥爺唱著一支古老的歌謠,用雙手從母馬的身體里托出濕漉漉的小馬駒,又輕輕地分開小馬的粘連的四肢,小馬駒便栽栽歪歪地站了起來,從此加入了一眼望不到邊的世界。

說到馬,我的話題得在這里拐個小彎兒。你說這上天的造物,真是各有千秋。唯有馬出生的時候,前后兩條腿是各自并攏的。落地時被分開,每條腿的內側就露出一塊眼睛大小的黑皮,永遠不長毛。我曾為之反復思忖而不得其所以然,便將姥爺所說的馬可以在夜間認路,可以在不低頭看路的情況下飛奔,并不為坑坑洼洼崴腳失足,理解為馬有夜眼,認為夜眼就是它們膝蓋內側的這四塊黑皮。我想過問問姥爺自己的猜測是否正確,可是多舛的歲月給我留下了太多的遺憾,直到從崗位退下以后,通過查閱資料,才了解到馬腿上那塊眼睛大小不長毛的地方叫附蟬,并沒有什么實際用處。馬走夜路還是靠騎手精湛的駕馭,例如姥爺使用的馬匹,就沒有一匹在夜間或荒道上失足受傷。

姥爺馴馬的第一步,是近乎殘酷的征服。姥爺先用黑樺木的套馬桿,將生個子馬套住放倒,然后用膝蓋和雙手緊緊地抵住并勒緊馬耳朵下的大動脈,使馬感到窒息和疼痛,使之懂得忤逆的后果十分可怕。第二步是策馬飛馳,窮追前面的快馬,不聽指揮就打,只要有一次那馬豁出性命,終于實現了主人意圖,姥爺立刻把這匹馬放開,絕不重復訓練。姥爺說馬的記性最好,它已經懂得了追上了,主人就會給它自由,于是總是一蹴而就。然后,姥爺會與馬日夜相伴,喂食洗理,安撫調教,達到人與馬的相濡以沫。所以每當看到某些小說家把馬與人的關系描摹得溫情脈脈,似乎那野性的牲靈,只需果腹之恩,就會服服帖帖,忠心耿耿,我便十分想把姥爺和馬的故事講給人們聽聽。

在我到了比姥爺當年的年齡還要大幾歲的時候,珍藏在大腦溝回深處的童年記憶,被歲月會一遍遍揩拭得更加清晰。姥爺的人生故事就是我記憶中的一本畫冊,濃墨重彩,熠熠生輝。多少年來我在心中一遍遍翻閱,每一個細節都不能忘記。這其中有一個姥爺臉上掛滿霜雪,騎著馬從初冬的山上走來的鏡頭——漸漸的姥爺寧靜的臉由驚訝到憤怒,最后淚水漣漣。我曾經和姥爺一起經歷了那個殘忍而血腥的曠野黃昏,目睹了一場人與駝鹿的廝殺大戰,這個鏡頭于是深深地刻在了我的心底。那個時刻姥爺臉上的神情,無疑寫照出了他驍勇強健的體魄之內,無比柔情的傷懷。

大興安嶺西麓的初冬,是那樣潔凈,白雪替代了原本覆蓋著大地的綠色植被。尚未結冰的小河黑龍般盤旋流過,留下漸漸消弱的挽歌。昔日濃蔭密布的山林由于樹的休眠,變成了風的通道,空曠的山野讓人盡收眼底。

我當時已經長成翩翩少年。我想你們通過我現在的容貌和個頭,絕對可以回溯出我當年英俊挺拔的樣子。我像姥爺一樣高,只是尚處于長身體的年齡段,身子骨還很單薄,好比森林里一株沖著陽光瘋長的針葉樹,細高細高的。但是由于我是李大個子的外孫子,常年在天人合一的自然環境里生長,我就像林間的小鹿一樣機靈淘氣,身上散發著不可遏制的好奇和沖動。為了規避我卷入當時學校里的造反運動,姥姥又一次把我打發到姥爺的馬場。豈不知馬場這個世外桃源也很快就被“文革”的巨浪弄得人仰馬翻,此是后話。

有一天姥爺被通知到林業局開會,我在馬場里看書,間或幫著姥爺們看馬。馬場養著很多狗,大約每一位姥爺就有一兩只,用于保衛馬場的牲畜。山林里的狼群無時不對馬場虎視眈眈,獵狗們各司其責,練得英勇機智。我還記得姥爺那只五六歲的小狼青,身量矮小,機警靈敏,叫聲尖厲,每天會自覺地跳上大門口的草垛站崗放哨;還有一頭藏獒,碩壯高大,俗名“黑四眼兒”,其爪如碗,一爪曾被狼夾子夾住,這家伙自己活活硬撕下來,從此丟去半個腳掌,跑起來一拐一拐的,但絲毫不失勇猛,專門對付大獵物,是森林狼的老冤家。

吃中午飯的時候,小狼青突然發出一串尖叫,繼而引來獵狗群吠一片。

有大的東西來了!姥爺們紛紛起身上馬,就著坐騎下蹲之勢,順手操起了立在馬廄墻上的黑樺木套馬桿。那黑樺木套馬桿是姥爺的發明,比草原上牧羊人常使的套馬桿更重更結實。只見雪地上瞬間白煙四起,十幾匹駿馬在十來只獵狗的簇擁下呼嘯如風,直沖山下的沼澤地而去。我自不甘示弱,騎上姥爺給我的小花馬馳于其中。

馬場山下那條小河的兩岸是布滿塔頭的濕地,濕地周邊是疏密不同的灌木叢。遠遠地我們就看到了那頭大動物,正從一條自己在灌木叢中踏出的小道上走來。它碩大的四蹄可以踩倒所有的灌木,可是由于身材魁梧高大,它在灌木叢中只能前行,不能轉動身軀。入冬以后它常常出山尋覓河水,不知道這次為何失足走進了人類的地盤。它踩出的林間小路,獵人們稱之為犴道。

它的學名叫駝鹿,姥爺們叫它憨大犴。它的確可謂林中大漢,但并不憨笨。碩壯的頸子穩穩地支撐著頭上一對葉狀的犄角,高聳的脊峰不偏不倚,身姿、步履盡顯穩健從容。除了入冬時節會因為久久期待的愛情,動用自己頭上俊俏堅硬的大角和情敵拼死一搏外,它平日食野之萍,在森林這個大都市里,恪守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生存原則,毫無非分之想。

這頭犴是一個雄性,正像大海里的一艘艦艇那樣在灌木林里兀自前行,它留在雪地上的蹄印有小盆口那么大,挺深,像是什么機械在地上鑿的坑。

它走進黑龍似的小河中間,埋頭喝水,間或尋覓水底游過的紅尾細鱗魚和水草,水面上浮現著它駝峰一樣的脊背和兩只結實而龐大的葉狀犄角。無疑它是聽到了什么聲音,于是很快地抬起頭來,正瞥見蜂擁而至的馬與狗的團隊,當然,它也會發現那些坐在馬背上大呼小叫的怪物。由于世代先輩們所招致的獵殺,動物的生命基因里已經具有了對這種怪物的恐懼。犴的優勢是可以鳧水,可以長時間地呆在河流里以躲避危險。只見它本能地往河流深處游去。河面很窄,更要命的是河的對面也出現了一群怪物,正咄咄逼人地向它靠近。它似乎是思索了一下,馬上在河道的深處順流而下。它游得很快,在人們還沒有緩過勁兒來時已經出去了幾十米。

河的下游水很淺,它無法游泳了。人們騎著馬從兩岸進入河床,圍困著這個森林里的大漢。

我滿腔的熱血沸騰了,感到自己的眼球向前凸起,攥著套馬桿的雙手一陣陣發脹。期待已久的時刻到了!在馬場長大的我,耳朵已經被狩獵的故事磨出了繭子。雖然也曾打到幾只野雞和狍子,但是作為李大個子的外孫子,那不過是小試牛刀罷了,我是多么想臨摹一次姥爺的英雄壯舉——說打黑瞎子的肚子,那牲口就得滿林子撿自己的腸子往肚皮里塞;說打狼就成雙成對打,讓山林里的狼群記住自己身上的味兒,人到哪里,哪里的狼就躲得遠遠的。哭吧精姥爺說:“你姥爺那才叫真正的獵人,他打獵的故事多了,從初一講到十五也講不完。”

我太希望這次獵犴成為我生命中的里程碑了。

當時姥爺已經不再打獵了,他在山里多次遇到獐狍野鹿,統統放了過去,看到進了夾子的小動物能救都救下來……所以馬場有一陣子沒有動大葷了,姥爺們能吃到的不過是野雞、沙半雞、山兔子啥的。

我躍躍欲試地一拍小花馬的屁股,沖到了隊伍的前端,儼然一個刀山敢上火海敢闖的哪吒,喊道:“往岸上攆,往灌木叢里攆!”

犴是偶蹄類動物,跑得飛快,但是沒有長勁兒。它幾次試圖沖破堵截,進入犴道,那樣人們就不可能追上它了。

我的眼睛始終盯著那動物的一舉一動,自以為是地發布命令:“堵住犴道,把它往灌木叢里攆!小狼青上!黑四眼兒上啊!”

盡管我覺得自己渾身是膽雄赳赳,姥爺們可是知道我不過初生牛犢不怕虎,根本不懂此刻的危險。他們紛紛把馬橫在我的前面,一掃往日的親切,粗聲大氣地喊我:“小子你給我靠后!靠后行不行!”

姥爺們早就堵住了犴道,一隊人馬喊著叫著往灌木林里趕犴,另一隊人馬繞到灌木林對面,形成了一個包圍圈,把犴死死圍住。

一只只獵狗如一支支利箭飛射而上。藏獒黑四眼兒果然是條漢子!小狼青更是赤膽忠心,它們穿梭在犴的肚子底下狂吠著,試圖咬住犴腿……

一匹匹烈馬也毫不示弱,圍著那巨大的動物繞圈疾馳,時而俯身,時而立起嘶鳴,為的是讓身上的主人揮舞套馬桿套住犴的大犄角……

正如姥爺所說,和動物要智斗,不可使蠻力。

這時犴已經從驚恐中鎮靜下來,恢復了力拔山兮氣蓋世的從容不迫,似乎并不屑于投入眼前沒有對手的戰斗。它穩健地站在雪地上,看著黑四眼兒沖上來,置若罔聞,兀立不動。那黑四眼兒夠不著它的肚皮,便咬它的小腿。它大蹄子一抬就踏在了黑四眼兒的脊梁骨上,它那沉重的身軀傾壓得黑四眼兒口吐鮮血,直翻白眼。隨即那犴像貓戲弄老鼠一樣,輕輕一抬腿,踢開了黑四眼兒。藏獒黑四眼兒到底不辱一世英名,在雪地上滾出好遠,立刻站起來帶著一身鮮血再次發起沖刺,結果遭到了致命的一踏。這一次犴蹄踏在了它的頭顱上,繼而是連續的砸踏,戰無不勝的黑四眼兒在幾分鐘之內完了,它的眼球從眼眶里擠了出去,曾經何等犀利兇狠的下頜深深地被楔入雪下的黑土里。

小狼青膽怯了,它站在主人的馬下哀鳴著,不敢越雷池一步。

姥爺們心痛死了!平日橫掃千軍如卷席的黑樺木套馬桿此時根本派不上用處,套小,犴頭太大,又帶著犄角,不容易套上。好不容易套上,那犴一甩頭,就把套馬桿從人手里拽出去了。到后來犴往哪跑馬隊就圍著它往哪里轉,犴頭上掛著三四根重重的黑樺木套馬桿,甩來甩去地打在人和馬身上,也抽打著犴的身子。最勇敢的小聾子姥爺胳膊受了傷,叫黑剪刀的那匹馬眼睛也挨了重重一擊。

人沒了章法。

世界上怎么能有如此巨大有力的動物,活像一輛坦克,任你槍林彈雨,它穩如泰山,以不變應萬變。

黑四眼兒的犧牲無疑點燃了人們心中復仇的火焰。人們急于制服這頭大犴,卻只剩下了毫無理性的沖動。

外號“小斧頭”的那個姥爺,憤怒地抽出獵刀向犴投去,接著凡是帶著刀的人爭相效仿,幾分鐘之內,犴的身上除了套馬桿,又插上了十來把獵刀。獵刀的長度不夠,傷不了犴的要害,但是疼痛和流血使它倍感折磨。它暴怒了,將不屑變成了瘋狂的反擊,只見它后腿直立,全身崛起,就像一臺站立起來的推土機那樣轟鳴著,怒吼著,高揚著一對前蹄向人們踏過來,義無反顧,所向披靡。馬被踏傷了,人紛紛從馬上滾了下來,遠遠地躲避著那巨大而瘋狂的鐵蹄。即使是雙蹄空空地砸在冰雪上,犴也在所不辭,它踏斷了地上的套馬桿,撞倒了一匹又一匹馬,一直像打夯一樣,瘋狂地揮動著鐵蹄,砸向人群,砸向灌木,砸向雪地,把雪地活活砸出一個個大坑,仍然余怒未消,因為它身上的疼痛實在無計可以消除。人們束手無策,在遠處傻看著,犴已經知道了誰是它的對手,它向人群撲過來,順便把眼前可接觸到的一切砸亂。它大口地喘息著,號叫著,兩條前腿重重地落下來,再立起,一遍一遍地重復著憤怒的獨舞。我身下的小花馬在顫抖,一潑又一潑地撒尿,就像人被嚇尿了褲子一樣。說實話我的英雄豪氣已經蕩然無存,心跳也成了沒有節律的顫抖。那巨大的瘋子太強勢了,時刻都有鋪天蓋地而來的可能。

突然,我發現犴的前腿有些異樣,它那一雙鐵蹄砸下來時,不像錘子那么有力了。細看,原來犴的兩個前小腿已經骨折,雪白的骨頭茬刺破厚厚的毛皮露了出來,它的兩個大蹄子完全失控,只是吊在毛皮里不由自主地晃蕩著。

然而犴的咆哮一刻都沒有停止,它繼續戰斗,把尖利的腿骨揚起來再砸下去,掘地三尺。我感覺到有火球拋在自己的臉頰上,很燙人,用手一摸,竟是犴的血和骨髓。這鮮血、骨髓隨著白骨的律動,在天空飛揚成為一抹熾熱的彩虹,接著重重地跌落在雪地上,雪陷下,被熱血浸潤,融化,構成肆意的圖案。就這樣,雪和血的畫面在遠處垂危的夕陽下彌漫起冷峻的溫暖,漸漸暗淡。

蒼山如海,殘陽如血。這是一場壯麗的犧牲。

那永不言敗的踏打聲震動著月光初起的黃昏,擊碎了我們的復仇之夢。就在我們伸出套馬桿,偷偷地從犴的胯下往回拉黑四眼兒的尸體,準備帶著自己的烈士撤退的時候,犴似乎發現了什么,目光中出現了一絲光亮,突然停住了踏擊,將兩只大蹄子舉在空中。片刻,它身體無力地一歪,倒在了雪地上。

大家以為那犴耗盡了最后的力氣死去了,探頭探腦地慢慢向它靠近。這時候,我看見了那犴的脖頸上,掛著一個鹿筋繩套——是姥爺拋出的!姥爺總是帶著鹿筋繩套進山,以防范動物的襲擊,姥爺放下獵槍后,跟果列姥爺學會了編織鹿筋套。姥爺說在山里沒有槍不怕,鹿筋套不能離身。

犴并沒有死去。姥爺準確地把鹿筋繩套在它的大動脈上,但是并沒有使勁勒,那瘋狂的林中大漢是因為突然見到了姥爺,不由得一放松,失去了自控。

在余怒未消的人們摩拳擦掌,要對那到手的獵物開膛破肚時,我滿懷崇拜地仰視著姥爺。姥爺從林業局回來途中,趕上了這場悲劇。此時的他臉上絲毫看不到勝者的愉悅和勇士的驕傲。他沉默著,揮了揮手,意思叫大家不要接近那頭負傷的大犴。

果然,犴很快靠兩只后腿支撐著軀體,掙扎著欲站起來。它的每一個動作都是巨大的威脅,其后蹄和殘骨,隨時都可以把人屠戮如破竹。

盡管它已經知道自己再也站不起來了,但是并沒有懼怕,以向側面踢蹬后腿的方式繼續發起攻擊。

姥爺讓大家退后,徒手走向它。那頭犴看到姥爺,眼里再現一抹希望的光亮,停止了踢蹬,漸漸安靜下來。它無力地垂著頭顱,像受了委屈的孩子一樣,眼睛里榛子般大的淚珠滴落到雪地上,留下一個個黑色的小孔。

姥爺把一只手放在它的頸動脈上,那是動物的要害處,姥爺是防備犴突然起來傷人。那犴并沒有激烈的反應,只是喘息得更急促了,它腹部和尻部插著的獵刀因此加劇了顫動。

姥爺用另一只手把套在它頭上的套馬桿一一摘下,為避免犴血流如注,姥爺沒有去拔那些獵刀。他用手慢慢地捋平犴頸上的鬃毛,又輕輕地按摩犴厚厚的鼻翼和嘴唇:“你這傻東西,你這傻東西啊……”

那犴好像一個犯了錯的孩子,一動不動。

姥爺說:“都這樣了,我怎么救你啊……”

犴艱難地抬起頭,姥爺便把手伸到它的嘴上。我遠遠地看見犴的嘴里吐出一團團乳白色的哈氣,那個可憐的動物在用舌頭舔姥爺的手。

這時候姥爺的肩頭漸漸地顫抖起來,姥爺流淚了。

一個老獵人的眼淚和一個獵物的眼淚一起落在雪地上,漸漸結冰。姥爺試圖用手撫上這將死動物的眼皮,可是那犴就是不肯閉眼,它使勁兒地睜開眼睛望著姥爺,還一次次試圖再舔姥爺的手,可是它的舌頭已經不聽使喚了,是它的頭垂在姥爺的膝前,有出氣沒有進氣地殘喘著。這個頑強的生命,始終不放棄希望。

于是,姥爺像是在撫慰自己的孩子,溫存地撫摸高高的犴脊和犴的前額,慢慢地扳動犴的頭顱。犴乖乖地順從著,把頭側翻過來,一只耳朵朝上。姥爺從懷里掏出了酒壺,把一壺六十度的老白干,徐徐灌進了大犴的耳朵。只見那犴靜靜地承受著冰冷又炙熱的液體,漸漸地迷醉睡去……不知道動物是否和人一樣會有夢境,如果有,這犴的夢境一定是在柔軟的河邊草地,許多的青枝嫩葉在風中搖曳,許多的紅尾細鱗在水里漫游,一頭漂亮的小母犴帶著小犴崽從樺樹林中走過來……那是它的家,家園和親情應該是所有生命最本能的眷戀。

姥爺突然暴跳如雷,他把酒壺往地下一砸,一腳踢出去,在河床里的冰碴子上發出一連串哐當、哐當的聲響。他拿起一根套馬桿踩在腳下折斷,又拿起一根繼續折斷……他帽子上眉毛上的霜雪和淚水、汗水融化在一起,覆蓋了他青筋凸現的前額和血絲彌漫的眼睛。最后,他像大病一場似的顫抖著拔出犴身上插著的一把把獵刀,胡亂拋在雪地上。

沒人敢出一聲大氣兒。只聽到姥爺吼道:“看你們誰敢動一下犴頭,我宰了你們!”隨即揚鞭而去。

我目睹了人們對那個鮮活軀體的肢解。半個小時,一頭威風凜凜的大犴,變成了幾柳條筐碎骨和肉塊。這場驚心動魄的經歷,使慣于嬉笑怒罵的姥爺們變得啞口無言。他們的馬滿身疲憊,步履沉沉。小狼青等獵狗雖然飽食了一頓犴的心肝肚肺,依然沒有從失去黑四眼兒的驚悸中走出來,像是霜打過的柿秧子,顯得垂頭喪氣。一支雖勝猶敗的隊伍就這樣無精打采地回來了。

風刮過雪地,冬更加蕭瑟了。那頭犴最后變成了用鹽酒腌制的肉干,一條條地掛在馬架子上,風刮來的時候發出“咔、咔”的響聲,使馬場的冬夜顯得空曠瘆人。

姥爺的房間宿宿亮著燈,他在悶悶不樂地喝酒。人們傳說姥爺的酒量可以放倒幾個大小伙子,而我看見的情況是,他一夜喝下去的酒,不過三四個牛眼珠盅子,也就二兩。

山間的一切就這樣深埋在姥爺的心里。

姥爺在文化方面有點自卑,他偷偷學認字,和醫生、會計說話的時候十分謙恭,提起上大學的舅舅往往神采飛揚。但是,經過大半輩子的山野生活,姥爺保留了自己的質樸,自有另一番爐火純青。

這一次獵犴,讓從不知畏葸為何物的姥爺們悟出了一點東西,他們把那個大大的犴頭埋在草垛里,風把犴角吹露出來,又有人悄悄用草覆蓋上。大家都知道新鮮的犴鼻子最值錢,應該早出手,可是沒人敢提這個話茬兒。

姥爺不語,馬場一片沉悶。小聾子姥爺和哭吧精姥爺躲在廚房里竊竊私語,我一進去他們立刻就閉上了嘴。

姥爺終于說話了。他令人套好馬車,親自從草垛里抱出犴頭。此時的犴已經閉上了兩眼,皮肉硬邦邦地凍在頭骨上,價值千金的犴鼻子依然飽滿柔軟。

看到犴頭,姥爺的馬一驚,鬃毛悚立,眼睛躲過犴頭,膽怯地往旁邊閃著身子,不肯駕轅。姥爺給了它一鞭子,車才上路。

只有我一個人跟著姥爺進山。在上山的路上,姥爺回頭看了兩次,確認沒人因覬覦犴鼻子跟蹤尾隨才放心。走了四個山頭,穿了兩個溝塘子,到了一塊裸露著苔蘚的山坡下,姥爺下車,把犴頭端放在一塊從山坡上凸出來的石頭上,叫人看上去那犴頭像是廣場上的一座雕塑那樣醒目。這時我在林地上看到了小盆口似的犴腳印,原來這里就是那頭犴的家園,應該還有母犴和小犴在等待著它的歸來。犴頭是死亡的警告,這個犴的家族,會感覺到危險的逼近,遠離此地。

這是1966年冬天的事情。此后許多年,方圓幾百里沒有人看到過犴的蹤跡。

不久前,我偶遇一位當年曾在依姆河邊防哨所服役的退伍兵,他說當年曾見到過三三兩兩的犴,從河岸山崖的森林里直接跳入額爾古納河,有的摔死,有的泅渡到對岸蘇聯,一轉眼就不見了。我聯想起一份時尚雜志上看到的廣告,說是俄羅斯新貴的宴席上,如今時興品意大利紅葡萄酒佐以烤小駝鹿肉。可憐的犴啊,這個地球上還有你們安寧的家園嗎?

后來姥爺臥病在床,斷斷續續給我講起一些陳年往事。他告訴我,那頭犴他早就熟悉,在林子里遇到它的時候,它還沒有長大,一只蹄子陷進樹洞卡住了。明明是到手的獵物,姥爺還是把它救出來放了,以后姥爺再從那段路經過,時常就會遇到這頭越長越大的犴。它聞到了姥爺的氣味,像一個跟腳的孩子跟在姥爺的后面,不肯離開。姥爺丟給它幾個土豆或者胡蘿卜、小魚什么的,它便高興得四個蹄子點著地皮踱步,需姥爺吆喝著往回攆,要不然它就會一直跟姥爺下山。它遇難之前見到姥爺的時候,還以為自己又有救了呢。

馬知道

大青子小的時候并不是一匹多么打眼的馬駒子,它的毛皮接近于白色又有點發灰,腰身、胸肌、個頭和其他的馬駒子比,沒有什么特別之處。它是三河馬的后代。三河馬是頓河馬、前蘇聯挽重馬和蒙古馬幾代混血的果實,既遺傳了蒙古馬的耐力,又改變了蒙古馬的矮小。那次姥爺一并從額爾古納河河畔的牧場買回六匹三河馬駒子,其中出了這匹后來和他生死相依的大青子。

牧場的牧馬人是個黃頭發綠眼睛的俄僑老頭兒,嘴里總是叼著一個斯大林式的煙斗,冒出地道的呼倫貝爾旱煙味兒。姥爺讓我叫他西廖沙姥爺。西廖沙和姥爺一見如故,因為他和姥爺一樣,用那時的話說也是個大馬倌,用現在的話來說,也是馬癡。奇怪的是,他們見了面,并不急著去挑馬駒兒,而是各自騎上桿子馬,來了一個套馬大比拼。姥爺和西廖沙套馬那一番豪情氣概,可謂旗舞東風,驚雷閃電,把在場的人們看得是目瞪口呆。

先是西廖沙騎著他的一匹長頸高鬐流星栗毛快馬,沖向馬群。馬群一下子炸開了,各色馬匹落荒而逃,在他的桿子馬周邊閃出一塊空地。只見他手端桿子,并不拋出,原來是盯住了一匹高大健碩的黑馬,緊緊地跟進。黑馬甚是機警,疾馳間突然把身子往右一傾,右側腹部幾乎蹭到了草尖,斜著身子前行,西廖沙的桿子馬由于慣性使然,向前沖擲撲了個空,險些栽倒。黑馬幾乎就要躲過這一劫,這時候西廖沙身子也往右一扳,伸出套馬桿從黑馬脊梁上穿過,在右邊接住了黑馬馬頭,真是神來之筆,將那黑馬套個正著。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能夠出此巧招,多少工夫始造成!“哈拉少!哈拉少!”姥爺不由得用俄語為西廖沙叫好。

即使面對達人,姥爺依然不慌不忙。他放棄了那些四蹄如盆、腰背平直的快馬,選了一匹沒有備鞍子的長背寬尻挽重型矮馬。我在一邊不由得心里一驚:姥爺這是要驏騎套馬!草原上的人都知道,平常驏騎馬,雖然靠的是騎手兩腿的力量和馬調諧,畢竟還有籠頭在手,關鍵時刻可以和兩腿互補發力控制馬匹。現在姥爺要驏騎套馬,當他兩手端起套馬桿的時候,可就全靠兩腿的力量了,這不是危險簡直就是驚險!我畢竟是李大個子的大外孫子,每逢大事有靜氣——這是舅舅的教導。舅舅的語言總是在關鍵的時刻給我解疑釋惑。我很快咽下滿嘴的驚訝,很爺們兒很深沉地看著即將發生的奇跡。

西廖沙的馬群對姥爺并不熟悉,但是和呼倫貝爾草原上所有的烈馬一樣,這些馬嗅到姥爺身上的氣息,先就英雄氣短了三分,顯得有些畏葸躲閃。強大的馬倌身上總是放射出一種威懾力,至今我不知道這是為什么,大概只有聰明的馬兒們才知道。姥爺牽著那匹有些唯唯諾諾的矮馬,不慌不忙地走出我們的視線。他輕輕拍打著馬頸和馬頭,在人們還沒有看清楚他的意圖之際已經躍然馬上。只見他在遠處如旋轉的飛車一般兜了幾個彎子,在馬背上來回移動身體重心,提放手中的韁繩,待到咔咔的馬蹄聲回到我們跟前,也不過是幾分鐘的事情,那矮馬已經徹底臣服。

姥爺接過西廖沙手中的套馬桿掂量掂量,沒相中。他挑了根略短見粗的套馬桿提在手中,隨后給馬喂了幾個胡蘿卜,讓它休息了一小會兒,再一次飛身上馬。西廖沙馴養的三河馬真不是孬種,匹匹矯健如箭鏃離弦,流星穿云。剎那間草原上煙塵騰起,一個百十來匹的馬群四分五裂,作鳥獸散。姥爺緊緊跟上一匹體型高大、四蹄如風的黃馬窮追不舍,足足追了四五個來回,直到矮馬的耐力顯現了出來,差不多要和黃馬并轡而行的時候,姥爺甩出了套馬桿,皮繩套住馬首,那馬卻拒不俯就,繼續向前沖騰。姥爺收緊皮套,身體使勁兒后仰,他略彎的長腿緊緊箍在馬上,兩只腳在馬的肚子底下互相扣住,使身體和馬形成不可分離的整體。這時他胯下的挽重馬再次顯示優勢,它前蹄高揚,后腿木樁般撐住,寬厚的尻臀貼著地面拼命向后拽,姥爺過人的膂力和套馬桿適中的力臂融為一體,向后扳的力量倍增,那匹桀驁不馴的黃馬方被拿下。

塵埃落定,草原恬靜,晚霞夕照。俄式木刻楞里傳出木柈子燃燒的松香和誘人的肉香,西廖沙和姥爺把酒長談。我像小狼一樣支棱著耳朵聽他們慢條斯理地嘮著馬經,后來也不知道啥時候就睡著了,直到姥爺扒拉我的腦袋時方從酣夢中醒來。月夜闌珊,薄薄的晨霧中隱約閃動著穿著裙子的馬達姆(俄語,指婦女)身影,她們已經開始擠牛奶了。我們蹚著草尖上的露水,跟在西廖沙姥爺的身后,去看他的小馬駒。

馬在草原上站著睡覺,黎明時分它們睡意正濃。它們簇擁成一個圈子,小馬駒在最中間,然后是母馬,公馬在最外邊。那個畫面靜謐而和諧,連綿的馬背融入遠山的起伏,朝霞在這無極的曲線上漸漸蘇醒,像是一曲悠悠的蒙古長調。我想,如果舅舅在場一定會大有收獲。馬的耳朵機警,我們還沒有靠近,馬群便一陣躁動。外面的公馬開始打著鼻響,搖頭甩尾,好像在提醒著自己的妻妾兒女,有人來了。緊湊相擁的馬群松動了,我們看見幾匹小馬駒,它們正臥在母親身體的圍城里睡覺。只有一匹黑白混色的小馬駒脫穎而出——像成年馬那樣在站著睡覺。它醒了,在潮濕的草地上打了個滾兒,站起來毫無懼色地正視我們,一副目下無塵的架勢。它就是姥爺一眼相中的愛騎大青子,到兩歲的時候皮毛漸漸發亮,并且隱現出類似菊花一般成團兒的深色圖案。

姥爺把大青子帶到馬場的時候它七個月,到1979年它悄然消失在千里冰封的烏爾遜河畔,不到十五歲,屬于中年夭折。它的一生英勇悲壯,歷盡坎坷,和我姥爺的人生極為相似。由于時值初冬,姥爺宿舍的大風斗就成了臨時馬廄,每到晚上,六匹在草原上野瘋野跑了一天的小馬駒,便在其中柔軟溫暖的干草上過夜。

姥爺親手侍弄這六個小馬駒。白天放它們到山下吃草,晚上起來給它們飲水加料。這六個小東西可不是省油的燈,到了晚上互相嬉戲踢打,弄出各種聲音來,更有甚者,那調皮的大青子居然用蹄子撥開姥爺的房門,撞翻了姥爺屋里的臉盆和水壺。

到了第二年打秋草的時節,再看這六匹小馬駒,真是愛死個人!它們一順水兒地在草地上站著,像一排身披綢緞的棒小伙兒。四十年前,呼倫貝爾草原植被豐厚,使用“風吹草低現牛羊、踏花歸來馬蹄香”等詩句來描述恰到好處。這六匹生機勃勃的小馬排著隊在草原上疾馳,它們的腿腳被秋草和牛眼菊淹沒,露出舒展的鬃毛和馬尾,活像是一條條小海豚在綠海中暢游。它們的身后是剔透的藍天,白云就棲落在它們的肩頭……現在草原上是看不到這種美景了,卡瑪斯載重車、移動電話的信號塔、采石油的磕頭機早已將草原圓潤如波浪一般的地平線破壞無余。

馬像孩子一樣,最容易在小的時候塑造成型。這六匹小馬在姥爺的精心調理之下,出落得四肢健美,聰明伶俐。其中大青子最是出類拔萃,雖然說和當今權貴階層圈養的那種日伙食費四五百元,每天洗澡喝牛奶,會跳“芭蕾”的“寶馬”們比起來,確實沒有什么明星派頭,但是絕不辱沒“天下良駒,世上奇駿”的美名。喜歡鉆研的舅舅拿著姥爺的俄式懷表測過,三河馬大青子最快每小時可以跑25公里,一分三十秒可以跑1000米。汗血寶馬及其英純血馬的后代,雖然最高可以跑到一分鐘1000米,那只是在賽場上輝煌的瞬間,如果連續催促,它亦可不停地跑下去,然而一旦停下來,大多數立刻摔倒死去。而大青子在一歲半的時候,就可連續追趕黃羊子群長達近四個小時,它的承重力也很好,平時還可以駕轅、馱重物。

姥爺舍不得把這六匹小馬送到山上拉原木,因為那個工作是很危險的。山陡雪大,原木又重,常發生爬犁載著木頭從陡峭處掉下來把前面的馬撞死撞傷的情況。姥爺把長于穿林子的“黑剪刀”留在了馬場,給哭吧精姥爺采山貨使用,自己有時候也會騎它進山轉悠。把小花馬給了小聾子姥爺用,因為它溫順機靈,眼神兒和記性都格外好,后來我也是用這匹小花馬,學會了進山走夜道。其他那幾匹馬,我記不清是給誰用了。這大青子,姥爺原想是送給他的忘年哥們兒芒來的。芒來和我舅舅年紀差不多,是個蒙古族王爺的孫子,姥爺叫他蒙古小子。他是姥爺的領導,林業局的黨委書記兼局長。上世紀五十年代國家在大興安嶺開發林業,是他親自到海拉爾我們家請姥爺出山,來給林業局創辦馬場的。姥爺的歷史他略知一二,但他認為姥爺小時候給張學良的黑龍江督軍吳大舌頭家放過馬,不是什么歷史問題。他敬姥爺一身過人的武藝,常常到馬場跟姥爺學打獵,也是個懂馬愛馬的好騎手,百發百中的神槍手。姥爺這個人“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講義氣,重情義。那時候整個大興安嶺林區只有一 臺蘇聯小汽車,林業局長下林場檢查工作,在茫茫林海中穿行,有一匹好馬是頭等大事。

芒來局長騎著大青子回林業局,大青子一路的表現還算可以。可是到了林業局機關的馬廄里,它就開始鬧事,又是踢又是咬,拼命要掙脫籠頭,不幾天就病了,眼屎蒙住了眼睛,好幾天不拉屎,只是撒焦黃的尿。芒來趕緊給姥爺送信兒,姥爺去了,用燕麥苗、胡蘿卜拌了些柳蒿芽和金銀花喂它吃,守了兩天,它的火才撤下來。誰知在姥爺返回馬場的半道上,它竟然風風火火地追了上來,身上還戴著芒來祖傳的景泰藍鞍子。它是生生地把試圖成為他新主人的芒來從背上甩下去的。任憑姥爺怎么吆喝,大青子就是不肯回去,沒辦法,姥爺只好把它帶回了馬場。后來姥爺重新給芒來選了一匹好馬,算是了卻一份心愿。

大青子出落得愈發矯健非凡,沒有一個騎手見了不為之垂涎三尺。不過這個東西除了姥爺誰也不服,別人別說騎,就是摸摸,它輕則撲棱著腦袋,把尾巴緊緊地夾在兩股之間死扛著,重則一尥蹶子,把人家踢得四仰八叉。姥爺自然是把大青子當成掌中之寶,大青子似乎也深諳自己在主人心中的地位,每天一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架勢,在草場上放浪形骸,仰天長嘯。它不僅是跑得快而持久,負重力強,還可以像一個信使那樣獨自飛馳于山野,在各個伐木點之間送信傳物。只要把褡褳給它系在身上,不備鞍子,告訴它去哪里,它立刻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一尥蹶子就跑,保證完成任務。但是它不會接受任何人的任何食物獎勵,也不會多停留一分鐘,往往是在人們的嘖嘖贊美中馱著換上的東西,尥個蹶子就往回跑。好一個舉世無雙的大青子,我這輩子再就沒見過如此聰明又驕傲的馬。

什么叫人與馬的渾然一體?姥爺最是得心應手,我曾親眼目睹。那個年代的政治云譎波詭,有人傳說姥爺的跑馬飛槍是胡子的打法,因此姥爺從不在人前秀馬技、露槍法,不過姥爺獨獨不背著我,讓我成了如今呼倫貝爾唯一在現實中而不是銀幕上見過跑馬飛槍的人。可惜我不是講故事的大拿,我的講述不夠傳神,那也沒有辦法了。我要是不講給你,讓你把姥爺和大青子的故事寫出來,到我去見姥爺姥姥那一天,這個世界上恐怕就永遠沒有人會知道,當初在大自然的懷抱里,還有姥爺這樣的人,像蒼鷹一般,不屈不撓地活過。我也常常這樣想,即使我講得活靈活現,現在又有多少人愿意聽呢?現在的人們看馬看的是馬的盛裝舞步,看的是馬匹的貴族血統和頂級價位,看的是馬上的約旦公主和英國王子,看的是人家那器宇軒昂的派頭,奢華考究的行頭。再說了,當年姥爺的十八般武藝就是傳到今天,又有什么用處呢,萬里無垠的草原上都被鐵絲網圈成了一家一家的小院子,你讓駿馬馳騁何處?馬本不是圈養的牲畜,它的習性是順風走,吃草尖兒,馬群過后,草場毫無損傷,不僅牛羊可以接著吃,馬蹄還能把草籽踏到蹄窩里,有了雨水,草籽就會發芽,給草原填上新綠。天地生靈正是這樣,環環相扣永續不衰。你讓馬在小院子里轉來轉去地刨土吃草根,在旅游景點馱著南腔北調的吆喝聲,慢慢吞吞地繞圈子,草原踩禿了不說,馬還能有什么尊嚴和烈性,馬非馬矣!這又是題外話。請原諒,像我這樣在咱們呼倫貝爾長大的人,一提起草原和馬,話不由自主就多了。我知道言多必有失,起碼是讓人聽得不耐煩。

姥爺人生最后的跑馬飛槍,是在一個霜雪彌漫的早晨。我突然被姥爺窸窣的起床聲驚醒,我知道姥爺一般是在凌晨起來給馬加夜草,一定是有什么東西到馬場來了,不然姥爺不會在這個時候起來。我一個鯉魚打挺兒起來,裹著白茬大皮襖就往外沖。只見姥爺一只手把短槍挎在肩頭,另一只手拽住馬韁繩上了馬。這一段時間姥爺似乎嗅到了一些異樣的氣息,他每天都給大青子備著鞍子,系著活扣,隨身帶著短槍。沒等姥爺示意,大青子已經傾斜著身子圍著姥爺轉圈了,這是讓姥爺上馬的意思。姥爺嘴說著“禍害人的東西!”已經飛馬出了馬場大門。我也趕緊上了小花馬,距離姥爺四五十米的樣子,緊跟著。一群狼趁早上馬睡覺的時候掏了馬群,正齊心協力地拽著一只受傷的小馬駒兒逃竄,雪地上留下一道殷紅的血印。只見姥爺手從腰間往外一甩槍,“啪、啪”兩聲,就地撂倒了兩只大狼,根本不用瞄準,憑的是極其準確的感覺。姥爺說過只要獵物看見了你,是不容工夫讓你拉開架勢瞄著打的。

姥爺有一支俄式“別里彈克”雙筒獵槍和一把五四式手槍。獵槍屬于姥爺的私人物品,是解放滿洲里的蘇聯紅軍團長送給姥爺的紀念品。獵槍射程不遠,但威力很大,可以一槍撂倒比較大的野獸;手槍是當地駐軍特批姥爺持有的,因為駐軍部隊安排了一些干部來向姥爺學習槍法。駐軍首長還交給了姥爺一個任務,尋找日本鬼子的“飛機窩”。“飛機窩”就是當年侵華日軍在大興安嶺山中掏洞建造的軍用飛機庫。那些年里,姥爺經常一個人騎馬在山里轉悠,其實就是在執行這個任務。我還記得,有一次他在山林里騎馬走著走著,發現腳底下的馬蹄聲變得異樣起來,便下馬撥開荒草和泥土,果然發現了一條殘存的水泥路,正是當年侵華日軍的飛機跑道。

姥爺對此事三緘其口。用現在的話說,姥爺是個有故事的人。我深知,姥爺至死也沒有把所有的人生故事講給我,他帶走了很多的秘密,這和他一生經歷了太多的動蕩離亂有關,他的心里時時刻刻都有防范意識。現在大興安嶺山脊上的侵華日軍飛機庫,已經大白于天下,成為愛國主義教育基地,只是沒有人知道姥爺的功勞。

我記得那是1967年的夏天,遙遠的呼倫貝爾又一次六月飄雪。我剛剛過了十五歲的生日,按呼倫貝爾人的習慣說法,我已經是十六七的大小伙子了。我發現從來不事張揚的姥爺突然頻繁地、公開地擦拭自己的這兩把槍,時不時地還背著槍,騎著馬到林業局所在的小鎮上溜達幾圈。

晚上,我坐在一旁觀察著姥爺每一個嫻熟的擦槍動作。姥爺的眼睛已經有些發花了,可他不肯戴舅舅從北京給他買的花鏡,只是憑著精確的感覺,一五一十地數著小鉛彈,擺成等量的小堆,用和槍筒粗細相當的小鐵勺子,往黃銅的子彈殼里裝火藥,加鉛彈,再用一個圓形的氈墊堵住火藥和鉛彈,然后把裝好的兩顆子彈壓在獵槍的彈道里,把其余的子彈整整齊齊地插在牛皮子彈帶里,系在腰上試試,又摘下來。那時候馬場經常停電,煤油燈的火苗把他的影子放大在身后的墻上,將他神情凝重的臉打出了亦明亦暗的輪廓,酷似一幅舅舅所描述的俄羅斯油畫。

“斗大字不識一口袋”的姥爺洞明世事。在他頻繁擦槍的日子里,鎮上林業局里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狼煙四起。造反派的大字報直指芒來,稱之為“民族異己分子、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一些林業子弟學校的教師、局里的工程師被他們戴上報紙糊的高帽子,押著游街批斗。但是沒有人敢揪芒來批斗,原因是林業上的老人兒都知道芒來的生死兄弟是李大個子,李大個子使槍,那是指哪打哪……

小工隊的生產已經被搞運動替代了,馬場自然也半閑了下來,但是沒有誰提什么造反的話頭。姥爺整日沉默,不是侍弄大青子,就是鼓搗他的兩把槍,拆了裝,裝了又拆。我惶惑懵懂,沒了策馬揚鞭的興趣,每天蔫蔫地在炕上和自己下象棋。姥爺囑咐我說:“你也長大了,不能玩兒心太盛了,要知道照看姥姥。”

那場驚心動魄的對決說來就來了。遠處傳來那歇斯底里的歌聲:“馬克思主義的道理千條萬緒,歸根結底就是一句話,造反有理、造反有理……”姥爺門外拴馬樁上的大青子發出一聲裂肺般的嘶鳴。

戴著紅袖標的造反派是開著卡車來的,卡車架著兩個大喇叭。林業局平日干活吊兒郎當的那伙人,此時成了趾高氣揚的造反派,他們高喊著“揪出李大個子,揭開XX林業局階級斗爭的蓋子”從鎮上的林業局氣勢洶洶而來。

方圓幾百里林區關于姥爺的傳說,極具震懾力,造反派到馬場前的山崗上就不敢繼續靠近了。口號聲倒是越來越大:“李大個子繳槍不殺,向革命群眾低頭認罪……”我們透過窗口看見,他們的大卡車上居然支著兩挺機關槍!

空氣凝固了。姥爺沒有回應,造反派也不敢動,雙方進入了長時間的僵持。少不更事的我,居然還有點莫名的興奮,好像一場大戲即將開演時的觀眾;沒有出息的哭吧精姥爺,不敢出去上茅房,尿了褲子;小聾子姥爺勇敢如初,他從窗戶里向大青子的馬槽子里倒了半桶水,撒了一簸箕燕麥,他知道姥爺會干什么;愛嘮叨的瘸姥爺不吱聲了,倚在墻上擺弄手里的皮鞭梢兒。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了,姥爺對造反派野狼般的呼號視若罔聞,造反派既不敢進又不肯退,他們的口號聲再而衰三而竭,變得稀稀啦啦。姥爺說,吃飯,吃飯,哭吧精姥爺才想起來已經是中午了。午飯吃的啥,我現在已經記不清了,反正姥爺喝了酒,和大家說了一些話,意思是讓姥爺們遇到事別硬撐著,就往他身上推。

吃好飯,我看見姥爺立起身來,把獵槍的子彈帶斜挎在肩上,突然一舉手,用獵槍的槍筒挑開了帆布門簾子,大喊一聲“李大個子出來了!”外面的喊叫聲仿佛被誰攔腰斬斷,灑滿陽光的綠色空間里頓時萬籟俱寂。我透過門簾的縫隙,看見了造反派的熊樣兒,他們嚇得蹲在了車頭后面,不敢起來,其中有人在喊:“要使飛槍了!要使飛槍了!”

趁著這一陣混亂,姥爺已經騎上了大青子,從屋后跳過障子出了馬場,沿著山下沼澤地邊上的小路,繞上了通往林業局所在小鎮火車站的大道。有一個出乎所有人預料的細節是,姥爺在翻身上馬之際,把自己那兩把心愛的槍,從身上取下來,明晃晃地掛在了門前的拴馬樁上。由于緊張,造反派當時沒有看到這個細節,遠遠看著姥爺身背子彈帶的背影,以為姥爺是持槍而逃,趕緊發動了汽車開始追,可他們一不敢開槍,二不敢追得太近,那大卡車又穿不了山林,跑得再快也沒有用處。我和各位姥爺直望著大青子風馳電掣一般的背影,消失在茫茫的林海中。

我的心為姥爺懸著,就害怕鎮上傳來槍聲。平日里那份男子漢的氣勢到了動真格的時候蕩然無存,蹲在樹根底下開始無聲地抽泣,繼而放聲大哭。

我回到姥爺屋里收拾東西,準備按姥爺的囑托回家照顧姥姥,被造反派抓了個正著,他們把我捆在了門口的拴馬樁上。小聾子姥爺跟他們掰扯,他們就把所有的姥爺趕進了大風斗鎖了起來。他們在捆我的時候發現了姥爺的槍,取下來一看,連呼:“這個老犢子真他媽鬼道。”原來姥爺事先已經取下了手槍的子彈夾和獵槍的槍栓,給造反派留下的不過是兩個鋼鐵啞巴。現在想來姥爺是多么老謀深算,把槍卸了機關留下,那就等于給自己留下了活路,杜絕了造反派可以將自己置于死地的罪名,又斷了造反派拿著他的槍為所欲為的夢想。

馬場面臨沼澤,成群的蚊子圍著我的腦袋嗡嗡叫,已經不知道它們在我的身上吸取了多少鮮血,釋放了多少毒素,只感覺自己的視線幾乎被腫起的眼瞼遮住,什么也看不清楚了。由于雙手被緊緊勒著,怎么掙也無法自我解救。我想起舅舅的話——蚊子多了能吃人。開始哭著喊著:“姥爺姥爺小聾子姥爺哭吧精姥爺果列姥爺,你們快來救我呀!”只有馬場的狗和沼澤地里的青蛙在呼應著我的哭喊,無情的造反派早把我忘到爪哇國去了……后來我連喊的力氣都沒有了,昏昏然地想,這可能就是死吧……

第二天,造反派押著我,到海拉爾我們家里抓姥爺。我發現大青子沒有回來,心里就有了一點底,姥爺還活著!忠誠的大青子肯定跟他在一起!

姥姥一個人安靜地坐在小矮凳上,一根根剪著準備晾曬的豆角。她頭都沒有抬,好像是跟手里的豆角在說話:“我還想朝你們要人呢,好幾個月都沒回家了!”

當造反派悻悻而返之后,姥姥說:“你姥爺這輩子啊,就是東躲西藏的命。”

后來的事情

后來的事情,除了我親歷的以外,分別來自姥爺、芒來、喬亞林以及姥姥的回憶。

姥爺說:“我是掐著老懷表挑門簾子出去的。那趟火車是在下午的三點五十七進站,四點開。我騎馬出來的時間有點富裕,就往林子奔,進了林子他們就看不見我了。我繞來繞去上了大道,回頭看見他們的汽車從山腳下拐過來了,離我有半里多地。我一抖韁繩,大青子四蹄如飛,在道上跑出一溜煙。那群犢子也發現了我,敲鑼打鼓地嚇唬我,我知道他們不敢輕易開槍。不過還是汽車快,眼看我就要被他們追上的時候,也到了鐵道口。往西去的票車已經拉了汽笛,正要開車,我的大青子四蹄離地從車頭前一躍,過了鐵道線。火車就開了。那真是踩在了節骨眼上,離火車頭太近了,火車噴的熱氣打透了我的趟絨襖。那群犢子的大卡車就這么著給撂在了鐵道南頭。這大青子那個急啊,兩眼都冒了火!直跟著火車飛跑了十來里地,跑掉了馬掌,都不打錛兒,趕到下一個三等小站,大青子在火車門口立定,我一只腳蹬上火車門的踏板,一只手解下了大青子的籠頭和嚼子,火車已經開始緩慢開動,列車員正要關閉火車門,看見我拼命往里推,只好放我上了火車。

等我坐下從窗戶伸出頭一看,我那寶駒子啊,還在火車的后面跟著跑呢!這時我覺著肩膀子火燒火燎地痛,一摸滿是水靈靈的大泡。”

芒來后來告訴我:“那些造反派又是機關槍,又是大喇叭,耀武揚威地出了鎮子,我就開始為老爺子擔心。我不怕別的,就怕老爺子一來氣,往天上放兩槍,嚇唬嚇唬他們,他們虎拉吧唧地放槍還擊,那就壞了,什么都說不清了。我躲在家里豎著耳朵聽了一天,沒有聽到槍聲,我知道沒出什么大事,心里的一塊石頭算是落了地。

“當時我已經是每天抱著黑牌子上班的走資派了,罪行是‘鎮壓停產鬧革命’、‘迫害革命群眾’。由于你姥爺整天地擺弄槍給人看,沒有人敢動我。你姥爺這一走,可沒有人能鎮住那些烏合之眾了。我猜想你姥爺是跑到烏爾遜河畔的草地,找他的老哥哥阿迪亞蘇榮去了。他早就告訴我,三十六計走為上。我心里說老爺子啊老爺子,你當我是你呢,飛上天就是一只鷹,來來去去沒牽掛。我是一個黨員,黨員就是一棵樹,就是死也得站在那里讓職工干部看著死,死得明明白白,我怎能一走了之?就是走了也無法了之,要是共產黨員都各自逃命,那把這個天下交給誰呀?”

后來芒來被打得死去活來,但是他硬挺著,絕不低頭認罪,拒不在“內人黨自首書”上簽字。任憑造反派怎么折磨,他就是一句話:“我是共產黨員,得有黨性。”到恢復生產的時候,深得職工好感的他第一個被解放,以后這個蒙古小子坦坦蕩蕩、兢兢業業,改革開放以后,從遙遠的大興安嶺步步晉升,官至副部級。

姥爺說:“我知道回家就等于往人家的槍口上撞,還是回海拉爾在家住了一宿,我得對你姥娘有個交代。第二天一大早,我坐著火車繼續往西走,沒敢坐到終點站滿洲里,提前在東烏珠爾小站下了車。徒步多半天,快到烏蘭泡邊上了,聽到大青子在身后嘶叫,我那寶駒子是循著我的氣味,帶著傷蹄子,一瘸一拐地走了一天一宿追上來的!好在是夏天,草原上有草有水,要是冬天,它可就夠嗆了。說實在的,我這一遠走,倒是不擔心你和你大舅,有你姥娘在,你們就不會出啥冒失的事兒。我就是惦記著它。它到跟前,我一看啊,掉了掌的蹄甲子裂到了根兒,紅殷殷地浸著血,我那個心疼啊,就別提了。安頓下來,我給它調理了小半年,才好了。你想想,依著我那寶駒子的稟性,要是往后殘廢了,不能飛跑了,它得憋屈死。

“我那寶駒子就是懂人心,到了草地,出去吃草的時候就再也不肯遠走,讓我的眼睛時時刻刻能看到它,讓自己的眼睛時時刻刻能看到我。

“你阿迪亞蘇榮姥爺對我知根知底,見我突然到了夏營地,那老兄都沒有問我一句為啥來,就抱著干草和氈子,給我在他的包里鋪好了床。草原上的運動搞得和林業上比起來消停多了,也是你阿迪亞蘇榮姥爺的夏營地僻靜,除了他的老和姑娘,一年到頭見不到有人來。他一個人放八百多匹馬本來就忙乎不過來,我也是個能幫上手的人。我們老哥倆兒每天把馬群放出去,就在包里喝茶,喝酒,熟皮子,搓繩子,講年輕的時候吊馬的事兒。晚上我們倆一起給馬群下夜,順風往馬群前面一躺,狼聞到我們身上的氣味,綠眼睛一閃一閃的,就是不敢往跟前靠。那些年雨水相當,草好,花也香,八百多匹馬個個吃得膘肥體壯。”

姥爺落腳的地方,在中蒙界湖貝爾湖和達賚湖之間的巴爾虎草原,緊靠著烏爾遜河和烏蘭泡。那里只有蒼天大地,沒有公路汽車,沒有電燈電線,平均四公里一個人,羊群和天上的白云一起飛,駿馬和地上的長風一起舞。

姥爺一生中所有安寧都是這片草原給的。

蒙古人不吃魚,可是有一天阿迪亞蘇榮姥爺跑了很遠的路,到達賚湖漁場買回兩條活蹦亂跳的大鯽魚。

兩條魚在蒙古包的水缸里無憂無慮地嬉戲了一夜,它們的尾巴不時碰撞出小小的漣漪,又各自一擺一擺地分開。阿迪亞蘇榮姥爺守著水缸坐著,抽了一夜的煙。

第二天早上,阿迪亞蘇榮姥爺打草歸來,喝了奶茶,又上了馬。他招呼姥爺把裝著那兩條魚的銅奶桶遞給他,他小心翼翼地接過來,緊緊摟在胸前,松松地挽著馬,走向水天一色的遠方。

當貝爾湖的碧波涌進了他的高腰皮靴,浸濕他的馬鞍,他不經意中一回頭,看見了默默跟著他來到湖中的姥爺。

阿迪亞蘇榮姥爺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看似心中波平如鏡,其實正忍著深深的痛。他的獨生子孟和在海拉爾上學的時候,因為拉架被人殺害了。孟和是一個仁義厚道的孩子,家里每次捎去的奶干肉干,全讓同學一搶而光,自己一塊都吃不上,也從不和人爭執。他拉得一手好馬頭琴,漢語也學得最好,朗讀漢文就像收音機里的播音員,還有半年就要畢業返鄉,沒想到就出事了。阿迪亞蘇榮姥爺默默地想念著兒子,一天天消瘦。

姥爺給阿迪亞蘇榮姥爺端著銅桶,阿迪亞蘇榮姥爺從桶里捧出了一條魚,像抱一個嬰兒那樣舉在眼前。他正要說點什么,似乎想親吻一下那條魚兒,冷不防魚兒一打挺兒,脫離了他的掌心,撞破了綢緞般的湖面,飛快地遠去了。阿迪亞蘇榮姥爺一慟,連忙將湖水撩在臉上不停地洗臉,姥爺明白,阿迪亞蘇榮姥爺洗去的是一個父親的眼淚。

阿迪亞蘇榮姥爺又捧出了另一條魚,舉在面前,輕輕拍了拍魚鰓說道:“你也去吧!把你的罪孽扔下,去吧。”令姥爺沒想到的是,這條魚是阿迪亞蘇榮姥爺給那個殺害了他兒子,后來被槍斃了的人買的。兩個不一樣的生命,變成兩條一樣鮮活的魚兒,在草原父親寬厚的心里走向了吉祥和長生。阿迪亞蘇榮姥爺說那是個沒有父母的年輕人,到了這時候,還能有誰想著他呢?讓他也轉世重活吧,哪怕能托生成一只黃羊子,也有一口草吃……

以后的日子,阿爾迪蘇榮姥爺的臉漸漸紅潤起來。

這些事是姥爺在病重期間斷斷續續講給我的。

呼倫貝爾地區的“文化大革命”,從姥爺逃脫林業局造反派的追殺之際開始,到1971年黑龍江中蘇邊境發生“珍寶島”事件,當地居民向大興安嶺東麓的“三線”轉移時趨于暗轉,各單位的“走資派”和“內人黨”“階級異己分子”,帶著流血的傷口,帶著靈魂的戰栗被集中在“革委會”“工宣隊”“軍代表”的監管下,回到原來的崗位上勞動改造。

姥爺以身體不好為由,婉拒了林業局的通知,此生再未涉足工作了二十多年的馬場一步。他的拒絕是一個蘿卜一個坑的,甚至不許我去馬場為他開支,他說,咱不能白吃林業局的勞金。時間一長,林業局的頭頭幾易其人,認識他的人越來越少,他的檔案后來也找不到了,落實政策都沒了憑據,姥爺就這么簡單地由一個林業工人,變成了草原上的牧人。

70年我作為城市知青下放到額爾古納右旗的一個國營農牧場,由于路途遙遠,交通不便,每年只能去草原探望姥爺一兩次。在農場知青宿舍那一個個不眠之夜,我默默地想念著姥爺,也琢磨著姥爺的心思,總覺得以姥爺的性格邏輯,他選擇留在草原,絕不會是一時沖動之舉;又覺得阿迪亞蘇榮姥爺的真誠相待以及大青子的相依為命,不應該是他選擇放棄馬場工作的唯一理由。

直到許多年以后,我恍若隔世一般,在一個草原旅游點巧遇重返呼倫貝爾的天津知青喬亞林。

是他先認出了我,而我在他躍躍欲試地和我打招呼之前,以為這個腹部凸起,眼袋松垂,一身精致休閑裝扮的哥們兒,大概是哪個省市的一個患有“三高”病癥的二線官員,連一點眼熟的感覺都沒有。看來青年時代在烏蘭泡阿迪亞蘇榮姥爺家插隊時,肉和酒留下的胃腸記憶猶深,經年已久地異化了他的體型。當我們在一個裝潢簡陋的小蒙餐館里開懷暢飲的時候,我發現他像一個終于回到了家鄉的游子那樣如饑似渴,仿佛要把整個草原都裝入胃里。進入白酒的意境,我找回了當年在阿迪亞蘇榮姥爺包里插隊的天津知青喬亞林。

我記憶中的喬亞林文弱而孟浪。

我每次去看姥爺的時候,遠遠地就能聽到他的口琴聲。時至今日,他愛唱的那一首歌曲還會令我熱淚盈眶。

遠方的大雁請你快快地飛,

捎個信兒到北京,

翻身的人兒想念恩人毛主席……

空曠的草原四野茫茫,遠處是佇立的馬群,天上是低垂的云,只有大雁南飛。喬亞林的琴聲柔弱而固執,無始無終地在亙古的陽光里波動。那是他于無意識當中,借用對偉大領袖的思念,來表達心中愁腸的方式。

喬亞林叫阿迪亞蘇榮姥爺阿布(阿布,蒙古語,意為阿爸),叫姥爺李阿布。是呼倫貝爾母體般寬厚的草原,把這個來不及長大的教授之子,真誠地收留在自己的懷抱中。

喬亞林說,包里當時吃的喝的沒有問題,有奶子有肉。兩個阿布自己寧肯在哈柵邊上忍受背后的寒風,把我的褥子鋪在蒙古包里最暖和的鐵爐子跟前。他們平日里總是讓我干輕活兒,揀牛糞,伺候小馬駒兒之類的。冬天過去后,才帶我給馬群下夜。他們還給我記和他們一樣高的工分,到我離開烏蘭泡草原的時候,我手里竟攢下了兩千多元錢,回到天津,我都不知道怎么花這一大筆錢。

喬亞林說,要不是兩個阿布,自己活不到今天。他的父母在他下鄉不久,被關進監獄,和他斷了音信。一個十七歲的孩子突然間置身于連一條小路都沒有的曠野,面對一片生猛野性的馬群和一個又一個連收音機都收不到信號的長夜,那種孤獨是今天的年輕人無法想象的。

喬亞林的神經有一段時間出現異常。他常常突然大聲地背誦起馬恩列斯的原著和毛主席詩詞,樣子十分怪異。我還記得,他曾經在馬上揮舞著短短的馬鞭,面向無邊的原野,大聲喊:“一個幽靈,在歐洲徘徊……一個幽靈,在歐洲徘徊……”他也曾站在遠處的山崗上,像偉大領袖毛主席那樣,一只手叉著腰,另一只手向前揮舞著,一遍又一遍地朗誦:“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浮?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浮……”

我記得他后來變得吃喝無度,從早晨開始吃肉喝酒,到晚上還坐在桌子前繼續著,像一個酒鬼那樣令人膩歪。更可怕的是他喝了酒就會把口琴放到蒙古包頂上,讓風一夜夜地吹著,發出哭泣般的顫音,在夜空里傳出去很遠,引來莫名動物的哀號。兩個姥爺攔不住他,只有深深地嘆息。

但是我沒有提起這個話茬兒,讓這個由于重返故地激動萬分的人,自己侃侃而談。

喬亞林說:“74年的冬天,雪整整下了一天一夜,早晨起來,我們發現蒙古包的門推不開了,外邊的聲音一點都聽不到,更不知道馬群順著風雪跑出去了多遠。好在包里還有不少牛糞,我們在鐵爐子里燒了四五筐牛糞,才把埋著蒙古包的雪烤軟。當我們推開門的時候,帶著渾身的熱汗給冷風一吹,就都感冒了。蘇榮阿布喝了兩碗羊湯好了,可是我和李阿布還是燒得厲害。當蘇榮阿布用白酒給我們分別搓了身體,看到我們仍然奄奄一息,不見好轉的時候,他拼命撞開包門,蹚著齊腰的大雪走了。蘇榮阿布是一個虔誠的佛教徒,不過他不敢聲張,那時候甘珠爾廟早給紅衛兵一把火燒了,只有他的袖筒子里還藏著一串蠟紅色的珊瑚佛珠。

“蘇榮阿布偷偷地找了一個隱匿于牧民包里的喇嘛,帶回了一些咖啡色的蒙藥。我和李阿布服下去不久就退燒康復了。但是沒有藥可以治好我們心中的病,由于寫過許多封信都石沉大海,我猜測父母已經不在人世了,每天夜里蒙上頭哭泣,漸漸地就得了癔癥。李阿布每天少言寡語,夜里也經常失眠。蘇榮阿布便一次次地捻著佛珠為我們祈禱,一次次偷偷找那個神秘的喇嘛淘換蒙藥給我們吃。

“氣溫降到零下三十多度,達賚湖鑿冰打漁的季節到了。我們遠遠地看見湖面上水汽蒸騰,朦朧的人影遲滯地活動在雪霧之中。蘇榮阿布和李阿布召喚我一起到了湖面上,看著打漁的工人一網一網地把白魚和鯉子倒在冰面上,將大的收起來裝入草袋子,一垛垛地碼在湖岸上,小魚仔兒就給凍死在冰面上了。由于這些小魚都曾打挺兒掙扎,所以死的樣子好像還在活動著,那紅色的魚眼睛撒滿湖岸,像是一簇簇火苗在跳動,那樣的場景真是令人匪夷所思。

“我們開始了三個人的放生工程。那時候漁場使用的漁網網眼很密,一網幾萬斤的魚打上來,其中的小魚仔兒也得上萬斤。漁工從冒著白氣的冰窟窿里拽出網,接著就有人把大魚挑出去了,我們飛快地接住他們拋下的網,不讓網著地,趕緊把剩下的小魚撿起來扔回冰窟窿里。

“突然離開湖水的小魚一時不知所措,在陌生又寒冷的世界里,甩動著尾巴掙扎著,我們戴著手套根本抓不住它們,它們老是從我們已經結了冰的手套里滑出去,重重地跌落在冰面上,你再去拾起它們,就會發現它們的頭和嘴已經開始出血,不一會兒就凍僵了。李阿布第一個摘下手套,直接去網上抓它們,奇怪得很,魚兒一旦接觸了人的手立刻變得服帖起來,也許因為手的溫度使它們感到了湖水母體般的溫暖吧。

“世上的生靈都是眷戀溫暖的,從一條無依無靠的小魚,到一匹披荊斬棘的駿馬,無不如此。我一直好奇桀驁不馴的大青子,在李阿布跟前為什么會那樣溫順聽話,甚至像一個小女孩兒似的,轉著圈兒繞著李阿布又打鼻響,又抖耳朵,又甩尾巴,撒不完歡兒,原來是因為李阿布一有空就撫摸它高高的鼻梁和柔軟的嘴巴,拍打它寬大的脊背。

“當你抓住魚兒將它們放回水里的那個瞬間,魚兒的身體立刻變得靈動起來,飛快地搖曳著尾巴像水深處馳去。我看著它們一條條尾巴上閃動著光澤,在黑暗而幽深的湖水中連成銀色的鏈條,立刻理解了什么叫‘如魚得水’,心情就會爽得忘記了一切。開始的時候,漁工嫌我們礙事,后來看到有蘇榮阿布和我們在一起,就不說什么了。漁場的工人都認識蘇榮阿布,知道他是德高望重的老牧人。很奇怪,沒有人問我們這么做是為什么,倒是不少工人也學著我們的樣子,精心地把網底的小魚抖落到冰窟窿里。在我們堅持放生的那三年里,達賚湖的冰面上沒有留下一片死魚仔兒。我估計,我們爺仨兒三個冬天起碼也能放生幾十噸小魚。雖然我們手上的凍傷會在冬天的夜里把我們疼醒,會一茬又一茬地長出黃色的大泡,但是我和李阿布的病都漸漸好起來了。”

聽著喬亞林的講述,我明白了為什么姥爺寧可放棄林業職工身份,也不愿意返回林業馬場的真正原因。他覺得自己終于有了一個機會,去完成命中的救贖,把久遠的欠賬償還給神圣的大自然。連續三年的放生,使他幾十年心頭上的枷鎖豁然打開。每天對著潔凈的碧野藍天,專注于每一匹馬兒的成長,專注于每一條小魚的重生,他的心終于走出了滄桑的記憶,深深地相信了安寧的日子來自于這次英勇的救贖,深深地相信了老友阿迪亞蘇榮神秘而又玄妙的召喚,他的心開始皈依。

走在美麗的彩虹上

姥爺后來竟然變得連羊肉都不吃了,每回我去看他,都要給他帶干豆腐、干豆角、大頭菜一類的食品。那是一個飽經滄桑的獵人精神上的巨大飛升,他為此在山林里苦苦尋找了多年,終于在靜謐的草原上豁然開朗。

阿迪亞蘇榮姥爺比姥爺先走一步。在一個六月的早晨,野韭菜的香味幽幽四溢,草原上的生靈紛紛在追逐季節的盛宴。阿迪亞蘇榮姥爺出去趕羊喝水,一直沒有回來。當姥爺在河邊找到他的時候,他仰臥于濕潤的草叢中,全身的每一位置上都棲落著蜻蜓,只露出一雙倒映著彩霞的眼睛。蜻蜓的翅膀是淡藍色的,層層疊疊地聚集堆砌,使阿迪亞蘇榮姥爺的遺體,看上去好像一大團美麗的鈴藍花。我知道炎熱的盛夏和豐沛的濕地,可以孕育稠密的蜻蜓團,不知道的是,那些蜻蜓為什么會聚集在阿迪亞蘇榮姥爺的身上,又單單地沒有覆蓋他那雙永不瞑目的眼睛。

阿迪亞蘇榮姥爺的喪事按照蒙古人傳統方式操辦。他的遺體裹著潔白的絲綢,被安放在一輛馬車上,由他的坐騎馬駕轅,漫山遍野地奔跑,直至遺體顛掉在密匝匝的草叢之中。馬車空空地歸來了,阿迪亞蘇榮姥爺家的姥姥和她唯一的女兒都沒有哭,那個不敢穿袈裟的喇嘛低低吟誦著我聽不懂的詩篇。

姥爺告訴我,喇嘛說的是:那個英俊的牧人,那個脖子上掛滿彩綢的摔跤手,那個披星戴月的牧馬人,正走在美麗的彩虹上,他要和母親一起參拜巍峨的敖包,他要和父親去尋找新的“敖特爾”(蒙語,牧場。),他要去和年輕的伙伴們賽一場馬,他還要為心愛的姑娘唱一首古老的歌……至于他的肉身,是流淌著甘泉的草原給他的,就讓草原上的雄鷹和蒼狼盡情吞噬吧,那是他最后還給草原的愛。

“呼賚……呼賚……”人們邊走邊向空中拋灑著牛奶和炒米,為一個草原的兒子送行。

阿迪亞蘇榮姥爺的葬禮之后,姥爺手牽大青子在山坡上久久地枯坐著。也就是在這個時候,我發現姥爺老了,夕陽的光芒把姥爺逆光的身子變成一塊矮矮的石頭。他身后的大青子也顯得消瘦,椎骨凸棱的剪影在柔緩的地平線背景下,好似一頭剛剛經歷了冬天的駱駝,顯得干癟嶙峋。

姥爺一個人照管阿迪亞蘇榮姥爺的馬群忙不過來,我留下,一直到喬亞林在秋霜彌漫的時候治病歸來。

姥爺囑咐我說:“到了我那一天,也像你阿迪亞蘇榮姥爺這么辦。”竟然一語成讖,姥爺不久因肺癌醫治無效去世。

離開草原的那一天,大病初愈的喬亞林沒有牽住手中的大青子,讓那個有情有義的牲靈脫身,在后面拼命追趕我們的212吉普車。姥爺叫停了車,下去往回攆它,它就很聽話地掉頭往回走,可是我們一開車,它立即又返回來繼續跟著車跑。姥爺只好強撐著虛弱的身子再次下車,摩挲著它的鬃毛,細細地勸慰它回去。大青子用嘴唇貼著姥爺的手,就是原地不動。姥爺狠心給了它一鞭子,它便曲著四條腿,低著身子圍著姥爺轉圈,轉了一圈又一圈,像當年在馬場那樣讓姥爺上身。它懂得這是姥爺永遠的離去,它要跟姥爺一起走。那個情景,真叫人難受,連開車的司機也跟著我們掉了眼淚。

喬亞林來海拉爾參加姥爺葬禮的時候告訴我,就在姥爺去世的那一天,大青子丟了,他尋遍烏爾遜河兩岸,不見蹤影,也不見尸骨。

在盟醫院住了三天,姥爺決定出院。他自己硬撐著虛弱的身子,走出了病房,我們怎么勸阻也攔不住他。最后姥姥說,就由著他吧。

姥爺回到家里,停了一切治療,精神反而好了許多,竟能夠下炕到院子里站一站,到倉房里翻騰出一些舊的黑樺木來。他說等到好一好,就做個刀把,捎給喬亞林,他答應過的。

姥爺在病重的時候,顯得十分懷舊,每天給我講他年輕時在草原和森林里的故事。我問他關于黑瞎子給他打立正的事,他說:“你那些姥爺啊,說點啥事兒都帶著玄乎。那年開春兒,伐木旺季結束的時候,我領著十幾個人趕著幾個爬犁往山下撤點兒,正走著狗就汪汪地叫起來了,馬也不敢往前走了,大家一看,迎面遇上一頭正在樹干上蹭皮毛的黑瞎子。那東西剛剛從冬眠中醒來,也被突然出現的人馬驚擾得發毛了,忽地立起了身子,高高地舉起一只熊掌,好像要向我們撲過來。你那些姥爺們就沉不住氣了,一個勁兒喊——大個子,操家把什兒,操家把什兒!我知道黑瞎子的習性,它并不是見人就傷的。你得讓它知道,你不礙它的事兒,也不害怕它。我一擺手,大家不出大氣,眼睜睜地死盯著它,它也舉著熊掌死盯著我們,就這么對峙了十多分鐘。我們的爬犁開始慢慢往前走,黑瞎子把大熊掌往地上一放,轉過身子,慢慢地往林子里去了。”

冬至前后,天亮的晚黑的早。姥爺躺在老屋的火炕上,慢慢地和守著他的姥姥說話。我知道他們說的是一輩子該說沒說的話。

直到有一天,姥爺把他家人一起叫到跟前說:“我看我呀,一個禮拜的挺頭兒,到時候你們別好像多大事兒似的張揚……”言罷不再吃喝,安臥而待。三天以后的晌午,那個時刻終于來臨。

姥姥在后來的日子里,變得寡言少語,從早到晚就一個人坐在窗前,把玻璃上的霜花看得化成了水,再把另一茬霜花看得一瓣瓣地凍出來。叫她吃飯,她就吃,不叫她,她也不想著該吃飯了。

姥姥的心是跟著姥爺去了。

姥姥在離世之前給我講了姥爺的身世,用那句老話作為全部講述的結尾——你姥爺這輩子就是東躲西藏的命!

姥爺生于1910辛亥之年,屬豬,姥爺的老家在齊齊哈爾附近。他十七歲上,到了東北軍督軍吳大舌頭家當馬夫,買馬養馬馴馬,走遍呼倫貝爾草原,多次到過庫倫(蒙古國烏拉巴托)等地,練就一身好本事,是遠近聞名的大馬倌。當年從卜奎(齊齊哈爾)到庫倫這條道上,提起李大個子無人不知,伊赫烏拉山的王爺知道他經過自己的領地,都要出來行大禮迎接。1931年東北軍抗日失敗,日本軍隊占領呼倫貝爾,聞知姥爺的本事,令姥爺為他們的開拓團帶路,在大興安嶺腹地修運材路,姥爺不從,他們便把姥爺抓起來。姥爺戴著手銬從火車上跳下來,藏在一個老鄉拉草車的車廂里,只差二寸距離,躲過了日本鬼子捅下的刺刀。后來他逃到滿洲里,隱姓埋名到一戶蘇聯人家吃勞金。1945年光復,姥爺被蘇聯紅軍請去養馬。共產黨接管東北以后,他結交了解放軍的一個遲姓團長,開始給解放軍養馬,全家生活得到改善。不料后來遭遇小人嫁禍,有口難辯,于是再次逃跑。

姥爺從滿洲里徒步逃到巴爾虎草原,走進了烏爾遜河畔阿迪亞蘇榮姥爺的蒙古包。姥爺說:“我身上一個大子兒沒有,能賞給一口飯吃嗎?”念佛的阿迪亞蘇榮姥爺面帶微笑,端來土豆肉湯,說了句:“誰出門把家背在身上啊,吃得慣就請隨意吧。”此后八年二人朝夕相伴,阿迪亞蘇榮姥爺沒問一句姥爺的身世,他們就這樣成了生死之交。

姥爺聽說家人在滿洲里安然無恙,便悄悄返回滿洲里,發現當年的誤會因為案子破獲,早已解除。姥爺在太姥姥跟前長跪不起,自責不孝。為了養家糊口,姥爺遂到林業局馬場工作,直至文革再次出逃。

由于姥姥囑咐我和舅舅,她老了要和姥爺并骨,我們沒有按阿迪亞蘇榮姥爺葬禮的樣子,給姥爺辦喪事。我們把姥爺安葬在海拉爾河右岸高高的草原上,讓姥爺這個屬于山林和草原的人,每天可以看到那來自大興安嶺深處的河水,在自己的跟前流向草原,去為那里的駿馬滋潤一年年的青草。

我和舅舅想到姥爺生前的話——隨便掐斷一棵草都是作孽,便把姥爺墳塋地上的草皮小心翼翼地起出來,在掩埋了姥爺的棺木以后,又把草皮蓋在原處,不露沙土,澆水壓實。頭七的那天,我和舅舅看見,姥爺長眠的那塊地方,綠草不蔫,薩日朗(蒙語,草原百合花)不敗,才放下心來。我們沒有在草原上留下任何記號,從心里記住了那個河流打彎兒的位置。

此后每年暑假,我和舅舅都要去烏蘭泡邊上,幫阿迪亞蘇榮家的姥姥打草。到了82年又去的時候,那細雨綿綿的草原上,她家的炊煙竟了無蹤影。

百靈鳥在云中飛過,不留痕跡,天衣無縫的草原上,潔白的蘑菇圈靜靜地破土綻放,我和舅舅知道這正是阿迪亞蘇榮姥爺家當初駐扎蒙古包的位置。問了嘎查(蒙語,意為村屯)的人,得知她老人家已經去世,她的女兒也遠走他鄉,遍尋不見了。

在呼倫貝爾草原,秋天年年來得過早,春天年年叫人盼得心碎。

到底是歲月并不能和季節一起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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