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學一年級起,張華就知道,戶口在外地的孩子,不能在廣東參加高考;小學剛畢業,他就有送孩子回原籍上學的想法。可是,媒體不斷的呼吁,家長們前赴后繼和從未間斷的努力,權威部門一次又一次的放風,又讓他對孩子在暫住地參加高考心存僥幸。
可是,時勢比人強。廣東與四川高中教材不一樣,如果在這里讀完高中,異地高考問題仍沒有著落。佳佳勢必讀廣東的書,考四川的題,那結果可想而知。這樣的賭注,張華和佳佳都賭不起。
出走的佳佳
啊,什么?佳佳出走了?怎么可能,這……
已經下班,張華和小劉都還沒離廠。他們就站在車間門口聊,一直聊,關于孩子讀書的事。兩人一個來自四川,一個來自湖南,都在這個工廠打工,且在同一個車間。兩人關系要好,情如兄弟。不同的是,張華在這里工作已十多年,從門衛、拉絲工、小組長,干到車間主任;而小劉剛來3年,還是個操作工。張華的女兒佳佳已15歲,不到3歲就隨父母回到了清遠,在這里讀完幼兒園、小學和初中,又返回四川老家讀高中了;而小劉的兒子剛6歲,在這里讀了兩年幼兒園,正準備上小學。小劉怎么也沒想到,兒子入學時,卻被學校告知沒有學位。他心急如焚,先后找到附近的長埔小學、東城街中心學校、清城區教育局。得到的回答是,三家學校今年的一年級,共有1000多人報名,但只有600多個學位,剩余400多名孩子只能“另謀出路”。在“另謀出路”家長中,小劉更沒有譜。他提供的房屋租賃合同顯示,他只在長埔租住了3年,不夠5年。按照政府規定,其小孩連在本區域就讀的資格都沒有。
另謀出路,到哪里謀出路啊?
小劉整天愁眉苦臉,心急火燎。他心里非常明白,規定是政府制定的,這個區暫住了3年都不行,其他區連暫住記錄也沒有,難道還行嗎?張華是過來人,想給他出出主意。沒想到,小劉兒子小學學位的事還沒有譜,自己女兒讀書的問題又冒了出來,來得那么突然,那么危急,令人手足無措。
電話是老家的中學校長打來的,接著母親也來電,焦急地說同樣的事:佳佳出走,已三天沒上學了。既沒請假,也沒告訴任何人,就突然消失,消失得無影無蹤。
這樣的事發生在其他學生身上,也許還可理解,發生在佳佳身上,不僅家長不信,學校也沒有哪個相信。在大家心目中,佳佳是個公認的好孩子,讀書用功,人也乖巧,從小學到初中,幾乎年年都是三好生。只是,長期的流動和暫住,讓她有時流露出一些不安穩感。學校起先還以為佳佳生病了,或家里有事。班主任到她家里,老奶奶卻一臉迷惑,反問,啊,佳佳不是去學校了嗎?班主任覺得事態嚴重,又怕老奶奶年事已高,擔心出事,沒再多說,便匆匆離開了,回學校向校長匯報。校長立即吩咐趕緊繼續找,并安排了幾個老師協助。佳佳要好的同學、老家的左鄰右舍、附近的網吧電玩城,凡是可能去的地方,都一個不漏地找。同時囑咐千萬保密,在事情沒有弄清楚之前,暫不要向教育局匯報,更不要讓學生和家長以及媒體知道,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煩。誰不知道,現在學生的事,都是社會熱點,惹不起啊。可是,連續找了三天,仍然毫無結果。再也捂不住了,校長決定親自給家長打個電話,一是告訴情況,同時也心存僥幸,看看佳佳是否去了父母那里。佳佳來這個學校插班一期多了,仍常常流露出對父母的思念;對新學習生活環境,也還沒有完全適應。
不知電話是怎么掛斷的,張華腦子嗡的一聲,就一片空白。然后是一種不祥的預感,潮水般襲來。對于這一切,他似乎在預料之外,又似乎早在預料之中。
佳佳回老家讀高中的痛苦擇抉,又幻影般在腦子里重現……
老張記得,那一天,下班了,他拖著一身疲憊,卻沒有回去,或者說不想回家。女兒馬上升高中了,面臨擇校。不是就地選擇——家長們稱之為小擇校,選公立還是私立學校。而是大擇校,是回老家四川就讀,還是繼續留在清遠?一家人分歧很大。新學期開學在即,容不得再這樣拖延下去,必須盡快擇抉。
回家就吵,吵,沒完沒了的爭吵。張華不勝其煩,卻又束手無策。他想逃避無謂的爭吵,一個人好好思考思考。
出了工廠大門,張華叫了一輛出租車,徑直到了附近的花都。這里是華南地區最大的香草主題公園,收集引種了世界著名的美味蔬菜極品。香羅勒、迷迭香、百里香、鼠尾草、薰衣草、香蜂草、檸檬香茅、洋甘菊等,都已在這里落地生根,而不是暫住。萬花成海,便可薰心。不同季節,這里都有花海更替,如薰衣草海、彩虹海、玫瑰海、醉蝶海、秋菊海、冬梅海,等等,都盡展香海魅力。當然,作為一個打工仔,他哪有賞花覓香的閑情逸致。到清遠這么多年了,他和妻子還從未單獨到過這里。只有一次例外。那年,佳佳期末考試得了全班綜合第一,為了犒賞鼓勵,他們利用春節假期,帶著孩子到了這里一趟。今天算是第二次來,可心情已完全不一樣了。似乎這些花都是虛偽的,卸去了往日的自然清新,在裝模作樣,賣弄風情。
說起來,張華已是半個清遠人了。
上世紀90年代初,他就來這里打工,一住就十多年了。妻子是在清遠找的,孩子是在清遠生的,家是在清遠安的。房子不大,且是租住,但有老婆孩子,這家還是像模像樣,充滿溫馨。光陰荏苒,當初的小張,已熬成了老張。他甚至感到,自己平時說話,也自覺不自覺地夾雜一些清味。唯一沒有改變的是身份——戶籍清清楚楚地顯示,他們一家仍是農民,常住地為四川農村,在這個城市只是暫住。老張是三世單傳的獨子,老父親已經去世,只母親孤獨一人,在老家守著他們新修的小樓,還有總是生長雜草和三類苗的三畝二分地。心中的家越來越疏遠了。他們除平時給老母親打個電話,寄些生活費,已很多年沒回去了。甚至可以說,要不是這次孩子讀書,遇到異地高考的事,他們快把自己的身份忘了。
是的,高考不同于升初中高中,可以就地擇校,哪怕學校差點,離住地遠點,收費高點,都可以克服。高考奉行的是考必歸根。不管你在這個城市工作、生活、居住多久,監護人是否在身邊,不管你過去的基礎教學模式和教材體例,甚至不管你愿不愿意多交一點錢,只要你還是法律上的暫住人口,你就報考無門。這說起來似乎有點不可思議,卻是我國目前大行其道的教育體制。
目前為止,我國實行的仍是9年制義務教育。在這個階段,學生不管在哪里上學,都由國家統一承擔著教育的法定義務,地方政府沒有理由推托。大學就不一樣了。雖然,我國目前的高考綜合錄取率,已接近八成,但從計劃經濟時期遺留下來的價值觀念中,大學仍是一種奢侈,一種貴族式的享受。望子成龍的家長希望的起點目標,至少是大學,處于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的國家,義務教育與扶持的政策傾斜,也幾乎到大學止步。而處于義務教育與大學過渡階段的高中,則是跨越義務與奢侈的必經橋梁或門檻。
而今,張華女兒就正處于跨越的橋頭,或跨門之際。
結果是唯一的,沒有選擇余地。其實,從小學一年級起,張華就知道,戶口在外地的孩子,不能在廣東參加高考,小學剛畢業,他就有送孩子回原籍上學的想法。可是,媒體不斷的呼吁,家長們前赴后繼和從未間斷的努力,權威部門一次又一次的放風,又讓他對孩子在暫住地參加高考心存僥幸。雖然,這些年來,在孩子讀書問題上,回與留的矛盾,一直糾結著他,可他心中的基本取向,卻從未曾動搖:不到萬不得已,決不讓孩子離開父母,一個人回到老家。何況佳佳到清遠10多年了,已適應城市的生活環境。學習成績也好,特別是對離開父母,回到老家讀書,一直非常拒絕。老家唯一的老奶奶,身體和精力,都不堪重負,還需要請鄰居照顧;佳佳又是個女孩子,正處于成長中不穩定的青春期,何況……
可是,時勢比人強。廣東與四川高中教材不一樣,如果在這里讀完高中,異地高考問題仍沒有著落。佳佳勢必讀廣東的書,考四川的題,那結果可想而知。這樣的賭注,張華和佳佳都賭不起。
最終,佳佳還是不得不回到鄉下老家。
十字架上的未來棟梁
當被迫與無奈的根源,追溯到一種制度,我們不得不追問制度本身的合理性,追問我們天天呼喚的法律平等。
我國憲法規定,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在法律面前一律平等;憲法還規定,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有受教育的權利和義務。顯然,這里的公民是憲法意義的,即擁有中國國籍的人。除此之外,沒有特殊公民;在中國公民中,也沒有三六九等。而平等與教育,則是邏輯學上的種屬關系,是包容的,涵蓋的,而不是對立的,不在界域之外。那么,我們不得不問,作為公民基本權利范疇的教育,包括大學教育和高考,在其制度設計上,對涉及我國超過一半人口的流動人口子女,是否合法,憲法的法;是否合理,情理的理呢?
這里的“超過一半”,決非危言聳聽。
根據我國第六次人口普查統計,全國2010年流動人口為26139萬人。與他們的流動直接關聯的,還有約同等數量的留守老人、留守兒童、留守丈夫、留守妻子,以及留守兄弟姐妹。他們常住在戶籍原地,心卻時時牽動著暫住在外的親人。由于大量的人口流動,還直接牽動著流入地更大數量的城市人的生活,包括子女教育。如果要看絕對數也可以。專家典型調查顯示,在全部流動人口中,14周歲以下義務教育階段流動兒童占13.78%,其中,跨省流動人口中,流動兒童占24.02%;舉家常年在外務工人口中,隨父母流動兒童占27%。以此計算,我國處于義務教育階段的流動兒童,在3600萬人以上。而且,這是個動量,在不斷地生成和輸出。生成的一個個走進歧視性制度的陰暗,輸出的源源不斷走向社會。也許在累積10年、20年之后,這批從幼兒園、小學、初中,到高中、大學,就一直背負著流動與暫住十字架,趟過中國教育之旅,飽受歧視性體制和政策屈辱的浩浩之軍,已構成了我們國家建設的重要棟梁。那時,當他們回望這個曾經胎育了他們的國家及其體制,我們這些曾為他們設計并堅守了這個體制幾十年的父輩爺輩們,將情何以堪!
仍回到佳佳,回到流動人口子女教育和異地高考。
從法理上講,流動人口子女,包括佳佳,毫無疑問,有平等享受義務教育的權利,也應有平等享受自由高考和高等教育的權利。大學之門,不能只為他們劃定在戶籍原地,只指向農村;高考的門檻,不能在農民、流動和暫住面前就抬高幾分。
事實并非如此。
時至今日,我國的高考制度,仍與歧視性戶籍制度緊密呼應,制造和頑固地維持著對流動人口的不平等。再往前追溯,會追溯到流動人口子女教育問題的體制母體——我國城鄉二元分裂的義務教育體制。這里的“義務”二字非常重要,它可能涉及我們的高考制度,對國家立法根源和立法本意的誤讀。
不錯,權利和義務,只能由法律來確定。早在1986年7月1日,我國就頒布實施了《義務教育法》,根據改革發展實際,全國人大常委會于2006年6月29日,對該法再次進行了修訂,并于當年的9月1日實施。該法開宗明義,立法目的是“為了保障適齡兒童、少年接受義務教育的權利,保證義務教育的實施,提高全民族素質”,而立法依據則是“根據憲法和教育法,制定本法。”廣義的義務教育法,則是規范義務教育過程中各方權利義務的法律規范的總稱。
作為國家,這樣的義務是必須的,應該的。這不僅關系到公民個人的發展,更關系到國家自身的強盛。全國第六次人口普查數字顯示,直至2010年,大陸31個省、自治區、直轄市和現役軍人中,文盲和只有小學文化程度的仍達4.1億人,占人口總數的30.62%。不可想象,一個文盲和低層次教育人口超過三成的國家,怎么去談民族的偉大復興。為此,根據義務教育要求,早在20世紀80年代中后期,我國就建立了初步的義務教育管理體制,提出了“政府統籌,地方負責,分級辦學,分級管理”的辦學方針; 到了2001年,國務院又作出了《關于基礎教育改革與發展的決定》,提出農村義務教育實行“以縣為主,分級管理”的新體制。這個決定的好處是,將九年制義務教育的責任具體化,克服了過去各級負責,無人負責的狀況。但新的問題也由此引生:它將憲法和教育法規定的平等教育置于一邊,把城市兒童和農村兒童割裂開來,讓城鄉兒童在不同的制度框架內,獲取不同的教育資源。事實上,讓財力雄厚的中央和省級政府退避三舍,讓捉襟見肘,顧此失彼,且在實際工作中不一定就真正奉行“教育為重,教育為先”的縣級政府,承擔農村義務教育的全部責任,不可避免地形成了在國民教育上責任能力的嚴重錯位。
事實與邏輯的演繹結果,都非常一致:城市的義務教育由政府負擔了,國家義務到了位;農村的義務教育,則由農民自己埋單,國家義務轉嫁給了農民。擁有的,還要給予;沒有的,還要剝奪。沒想到,改革開放中的馬太效應在此得到印證。
枯燥的數字讓人生厭,可是在這里,我還是想提到一組數據。全國2002年社會教育總投資5800多億元。其中,義務教育的孩子中,30%的城市孩子,享用了77%,而70%的農村孩子,只獲得23%。2000—2003年的4年間,全國普通初中生人均預算內教育事業費支出,分別為679.81元、817.02元、960.51元、1052元,而農村同期只有533.54元、656.18元、795.84元、871.79元,分別低于全國平均水平146.27元、160.84元、164.67元、180.21元。由于城市與農村學校處于不同的經濟生活環境,實際上的差距更大,包括當年的差距和時隔10年后今天的現實差距。
事情并沒有到此為止。我們的教育體制中,不僅把這種不該的差距合法化、合理化、制度化,而且還在堅守中不斷擴展、延伸、強化。而該延伸的教育責任和義務,卻似14歲就戛然而止。不可思議的高考制度,就是這種中止與擴展延伸雜交的怪胎。不說憲法規定的公民平等,也不說涉及超過半數國人的實際困難,關系國家和民族的偉大復興。這些都是大道理,我們暫時放到一邊。仍然回到法律,回到教育法。這部由全國人大于1995年3月18日通過,自1995年9月1起施行的國家教育大法,在第二條寫得清清楚楚:“在中華人民共和國境內的各級各類教育,適用本法。”這里,法的適用范圍沒有特殊,沒有小學、初中、高中與大學的區別。
不妨再往前跨進一步,談談并非抽象和裝潢門面的“意義”。
這是剛頒布的《國家中長期教育改革和發展規劃綱要(2010-2020年)》的開卷之語:“百年大計,教育為本。教育是民族振興、社會進步的基石,是提高國民素質、促進人的全面發展的根本途徑,寄托著億萬家庭對美好生活的期盼。強國必先強教。優先發展教育、提高教育現代化水平,對實現全面建設小康社會奮斗目標、建設富強民主文明和諧的社會主義現代化國家具有決定性意義。”這里也沒有義務與非義務、城市與農村、常住與暫住、本地與異地的劃分,而是把教育放在強國之本、民族之魂的高度來審視。不錯,九年制義務教育立法,主要針對的是14歲以下兒童的。但是,我們不應把整個國民的教育和知識的獲取,鎖定于初中以下,除此之外,便不是國家義務。事實上,更普遍、更持久、更重要的教育,還在初中以后,或者說,真正能夠支撐國家和民族偉大復興的教育,還在初中之后。不容否定,我們還處于社會主義初級階段,國力還不夠強盛,不足以支撐整個國民教育的義務化。但我們不能因為能力有限,就以城鄉為界,劃定一條鴻溝,讓一部分人獨享義務之外的有限資源。否則,教育法關于“公民不分民族、種族、性別、職業、財產狀況、宗教信仰等,依法享有平等的受教育機會”的規定,又從何說起?
問題的癥結已非常清楚,不在于國家有沒有能力,該不該盡這個義務,而在于怎樣盡義務,是否平等。只有在平等中體現競爭,有限的教育資源,才能得到更優化配置。
“父母或者其他法定監護人在非戶籍所在地工作或者居住的適齡兒童、少年,在其父母或者其他法定監護人工作或者居住地接受義務教育的,當地人民政府應當為其提供平等接受義務教育的條件。”2006年6月新修訂的《中華人民共和國義務教育法》如此規定。
“隨同父母跨縣流動的學生,符合流入地入學條件和免費范圍并能確認學位的,可列入流入地免費義務教育范圍”“有條件的地方,應積極創造條件,逐步解決省外戶籍義務教育階段學生免費義務教育問題”。我國改革開放的前沿,外來人口最多,政府責任能力最強,對流動兒童讀書政策關懷度最高的廣東,制定的《廣東省城鎮免費義務教育實施辦法》,對此也毫不含糊。
義務。還是義務二字,可顯然有不同的解讀。
從中央部委到地方政府,在談到應盡義務時,無一例外強調最多的、生怕混淆的,是限定,即“義務教育階段”。其政策宣示也是顯而易見的:政府的義務到此為止。而農民,包括流入城市的暫住人口,關心的是國家義務之外,教育如何平等。
我不相信是遺忘,更相信是一種故意。故意地由此及彼,混淆邏輯學上的必要與充分,把有限的義務夸張到了充要;故意地回避了政府的責任,將政府對整個國民教育應盡的義務,限定于小朋友的范圍;故意地糾纏于城市與農村,常住與暫住,本地與異地……
適齡之惑
是的,對于教育,特別是暫住人口子女讀書,各級政府關心的是義務,津津樂道的是義務,引以為豪的也是義務。
比較是一門學問,它可讓人找到需要的感覺。
我們早已實現了9年制義務教育,這無疑是一個進步,偉大的進步。關心,是因為作為國家義務,是各級政府必須完成的硬任務,與干部政績、年度目標考核、個人升遷獎懲掛鉤,不關心就會動搖為官的根本。樂道,是因為這項繞不開、回避不了、推卸不了的責任,反正已經做了,做出了成績,最容易支撐為政面子。自豪,是因為比較,自己與自己比,現在與過去比,本地與落后地區比,新中國與舊中國比,我們坐在教室里唱“社會主義好,社會主義國家人民地位高”的孩子,與北非那些在生死線上掙扎的孩子比;與利比亞、敘利亞、伊拉克等地區,那些因戰亂而顛沛流離的孩子比;那種幸福的感覺是會讓人陶醉的。政府該盡的義務早已盡到,各級官員大可心安理得了。不能心安理得的是家長。他們帶著暫住的孩子,艱難跋涉于漫長的求學路上,被迫接受一次未曾體驗的人生回放。
是啊,家長不是政府,沒有什么義務不義務、適齡之內與適齡以上之分,孩子就是他們終身盡不完的義務。
噩夢從孩子出生就開始,然后亦步亦趨,緊緊跟隨。
妻子是在清遠結識的,與自己一樣,都是打工仔;孩子是在清遠生的,取名佳佳,是取“家”的諧音。他們既牽掛遙遠的鄉下老家,又想通過自己的拼搏,在這個繁華的東部城市,安下自己的新家。雙方父母都是鄉下人,年事漸高,身體也不好,一直留守在鄉下。父母隨遷之事,想也不敢想,不僅因為丟不下鄉下的幾間房幾畝地,老人家進城也不習慣。更主要的是條件不許可。他們一家3口,前后搬了5次家,至今仍擠在一套廉租屋,30多平方米,從神到形,真正的暫住。又不愿把孩子送回老家,有太多的理由,讓他們放心不下。孩子出生時,請不起保姆,只好暫時送回鄉下老家。捱了近3年,面臨教育了,才又接回打工地,送到了幼兒園。先也想送公辦幼兒園,可找了幾家,不是距離太遠,就是滿員。還有一家,是一所名校的附屬幼兒園,大家都弄不清楚究竟是公是民,據說是入讀后,就可優先直接進入這所名校讀小學。張華很想與許多本地人一樣,把孩子送去,入小學就不用擔心了。可是一打聽,每期收費高達3500元,加上其他雜七雜八收費,超過5000元。張華暗暗算了個賬,幼兒園就這樣,那小學、初中、髙中、大學怎么辦,沒個二三十萬元過得來嗎?不是要逼人上吊!他只好望而卻步了。正好附近有家民辦幼兒園開業,也是位打工仔辦的,可全寄讀,很適宜他們這樣的家庭。雖條件沒公辦或那家不公不民的好,總比在老家強;一年1800多元的收費,雖比公辦貴,卻比那家不公不民的低許多,就送去了。
入幼兒園的相對順利,甚至讓張華產生了錯覺,認為孩子讀書的問題應該也不大。后來,他們越來越發現自己錯了。這樣的錯,讓他們一步被動,步步被動,形成終身遺憾。
2002年的早秋,張華也許永遠難忘。
這個時節,若在老家鄉下,鄉親們正念著“秋前十天無谷打,秋后十天滿壩黃”的農諺,準備收割。十多年了,農事漸淡忘,心事卻不斷增長。此刻,張華夫婦正為孩子上小學的事糾結。
張華過去不怎么擔心孩子讀書的事,還因為政策。國家政策講得明明白白,9年制義務教育,是強制性的。電視報紙上也常說,普九任務早已完成。聽說,老家的許多村小,還嚴重生源不足,有的不得不關門,將校舍承包給個人,辦了養豬場養雞場。當地政府也經常講,這些年為解決流動人口子女讀書,政府做了多大努力,投入了多少錢,取得了多大成績。孩子讀完幼兒園讀小學,不是順理成章的事嗎?再說,佳佳一直就是幼兒園里的乖孩子,不僅聰明伶俐,而且學習成績好,得的小紅花,掛滿了她那間窄小臥室的四壁。因此,平時工友的議論,朋友的提醒,他們都沒太在意。直到有一天,很喜歡佳佳的幼兒園老師主動找到他,驚異而著急地問,為什么還不為孩子落實學校呢,各校的優良學位都早搶完了呀。他才似乎如夢初醒,腳忙手亂,慌忙投入為孩子入學奔波的另一支流動大軍。
可惜,一切都晚了。
按照就近入學原則,他跑遍幼兒園所在南區,幾所小學都早已滿員,甚至不少學校的大班,已招到七八十人。當初選擇幼兒園時,圖省錢,顧頭不顧尾,就是一個錯。他又想到那家不公不民的幼兒園。怎么叫不公不民呢?剛聽別人這么說,他還有些納悶;進一步問,才弄清里面的貓膩。那個名校是公辦,按理說,它的附屬幼兒園,也應該是公辦的。大家是這樣認為的,感覺也是這樣,因為在這里入讀幼兒園的孩子,都幾乎沒有懸念地入讀了這所名校。可是,它確實又不姓公,而姓民。公辦的收費哪有這么貴?許多家長有懷疑,就問。人家反而反問:“誰說我們是公辦的,去教育局查查。”名校方甚至嚴肅敬告:“可別亂說呀,幼兒園是幼兒園,小學是小學,井水不犯河水,他們最多掛了我們個附屬的名。”至于那不公不民幼兒園的股東,民間則有多個版本。還用得著再深究嗎,它們之間究竟是什么關系。潛規則往往比規則更有效,越這樣不明不白,許多人反而感到更踏實。幾千元算得了什么,家長們義無反顧,趨之若鶩,把孩子送去。一個小小幼兒園,已擠進了3300多人,還常常要托關系,走后門,而生源的暴增,又助推了名校的發展。不僅可以增加預算,增加編制,調入許多千方百計找關系,希望從鄉下進城的教師,還可向政府爭取項目投資。一步活,步步活。可對農民工來說,這錢就不能不說是一道坎,難以翻越的高坎。想到這些,張華甚至有些后怕。自己背井離鄉,千里迢迢,到廣東打工,為的是什么呢,不就是為了過上更好的日子,為了一家未來的幸福生活。對,未來。孩子是自己未來最重要的希望。難道還讓孩子跟自己一樣,到處漂泊,遭人白眼。
希望總是忽忽悠悠,不知是在鼓舞人,還是捉弄人。
消息是幼兒園老師告訴的。有一所學校,預留了十多個學位,準備公開招收,抽簽錄取,重點照顧流動人口子女。因報名的人太多,學校決定先登記審核,然后差額抽簽,審查考試,好中選優。按照學校公告的登記領表時間,張華想搶個早,5點鐘就去排隊了。一到學校門口,他發現還是晚了,前面已黑壓壓排滿了人,至少有兩三百。到了9點,才開始派發登記表。已站得腿腳發痛腰酸脹,一看見后面又排了長長一串,又不得不打起精神。耐心地繼續排著,等著,一步一步,順著隊伍往前挪……
仿佛時空發生裂變,一不小心,就鉆進了貝克特設下的迷局。什么時候,踏入了巴黎黃昏的鄉間小路。路旁守候著兩個流浪漢,愛斯特拉岡和弗拉季米爾。他們衣衫襤褸,渾身發臭,在耐心而焦急地張望,等待戈多的到來;一棵禿樹,是唯一的背景。可他們壓根兒就不知道,戈多能不能來,何時來,以什么樣的方式來。一切都是茫然和未知,不能把握,不明就里,唯有等待,是這里全部的意義。
越來越接近領表窗口,希望就在前面。
張華抬頭望了望,里面只有一個工作人員,三十來歲,女的。手腳并不麻利,還不時嘟囔著嘴,發點小脾氣。排在后面的家長,有的在議論,什么登記表啊,不過是政府做做樣子,表明對暫住人口子女讀書重視,表明公開公平公正。即使填了表,除了綜合條件,還要電腦抽簽排位,里面就大有貓膩。電腦是人操作的,有關系,就可以排上好位,甚至直接上學。如果找關系,就要花錢,少則一兩萬,多則五六萬、十幾萬不等。對公的,美其名曰叫贊助費;對私的,就是花錢消災了。因此,來排隊領表,只是想碰碰運氣。
聽到“花錢消災”幾個字,張華心里一驚:啊?孩子讀書,也成了家長之災?欲哭無淚。無語了,這個社會!
登記表終于領到了,張華舒了一口氣。
登記表的正面是表格,背面是填表說明。表不大,就是一張16開的紙,微微發黃,內容由提問和空白構成,需要家長如實回答。可它并不是傳說中的戈多,最多是一個若隱若現的聲音,從舞臺后面不知什么地方傳來,預知那可能實現的等待。
一看填表說明,張華的頭就大了。
門檻與錢檻哪個更高
登記表上需要詳細填寫的內容很多,還需附件證明。這哪里是小學生入學登記,簡直就是國安敵情調查。
旁邊一位女士顯然是有備而來,領到表后,便蹲在隊伍一側,以包作墊,開始緊張細致地填寫。張華謙恭地上前求教,方知這是一個規范的模本,根據市政府有關規定編制,據說是學深圳的“1+5”。不是地方政府獨出心裁,而是有法可依的 “國家意志”。《義務教育法實施細則》第十四條規定:“適齡兒童、少年到非戶籍所在地接受義務教育的,經戶籍所在地的縣級教育主管部門或者鄉級人民政府批準,可以按照居住地人民政府的申請借讀”。
道理很明白,既然是“借讀”,就必須遵循這個“有關規定”。具體說,就是必須提供適齡兒童出生證、由公安部門出具的適齡兒童及其父母的原籍戶口本、在本市的暫住證;父母在本市的有效房產證明、購房合同,或由當地街道辦事處房屋租賃管理所提供的租房合同登記、備案材料;本市勞動和社會保障部門出具的父母就業和社會保障證明,或者本市工商部門核發的營業執照副本;父母現居住地街道辦事處計劃生育工作機構出具的計劃生育證明;原戶籍地鄉(鎮)以上教育管理部門開具的就學聯系函,或學校開具的轉學證明。
這種政策隔離的不平等行為,不能不令人想起美國當年設立的黑人學校。我們還會聯想到,計劃經濟時代,我國長期實行的城鄉隔離制度。此刻,它們又幽靈般顯形。人們也許還沒有忘記,在我國“一五”計劃實施不久,城市里出現逃荒謀生的農民,政府就曾于1953、 1954、1955、1957年4次發出指示,勸阻農民不要盲目流入城市。1957年12月,中央更發布了《關于制止農村人口盲目外流的指示》,采取了強有力的措施,禁止農民進城。只是,過去的阻止是政策,讓你明知不可而不為,而現在是門檻,讓你懷著希望去翻,可踏破幾雙鐵鞋,磨掉幾層皮肉,也沒有希望的結果。
啊,門檻這么高?
一位家長領到登記表后,驚訝地嘟囔一聲。
張華心里非常清楚,不說那些傳說中的背后貓膩,也不說自己根本沒有經濟能力,要為這個泱泱大國科教興國大額“贊助”,搞關系也沒有門子。就是這些證明,自己除暫住證、就業證是現成的,其余多數不是沒有辦,就在四川老家。第二天就要交表,即便有三頭六臂十八般武藝,也難能辦到啊。
完了,完了。都怪自己平時的粗心大意。
張華像熱鍋上的螞蟻,不知道該如何回去,向翹首以待的妻子女兒交代。他想到了政府。對,9年制義務教育,不是政府法定職責嗎,不管本地適齡兒童,還是流入適齡兒童,都必須保障。
徑直打的到了區教育局。接待他的是一名年輕的小伙,聽別人叫張科長,他也跟著叫,心想,還是本家哩。張科長三十多歲,斯斯文文,專管流動人口子女教育的。據說,招生期間,張科長忙得暈頭轉向,平時很少在辦公室。張華今天算是運氣好,在門口詢問時,門衛一指,就徑直找到真神。張科長客客氣氣,還給張華倒了一杯水,讓他坐下慢慢說。第一次找政府,就有這般禮遇,有點讓張華受寵若驚,還不知結果,心中的氣已消了大半。
聽了張華的反映,張科長耐心地解釋道:“呵呵,你這種情況很多,我們也很理解和同情。雖然《廣東省城鎮免費義務教育實施辦法》規定,‘隨同父母跨縣流動的學生,符合流入地入學條件和免費范圍并能確認學位的,可列入流入地免費義務教育范圍’、‘有條件的地方,應積極創造條件,逐步解決省外戶籍義務教育階段學生免費義務教育問題’。這里講的是有條件,我們面臨的問題,是條件不足嘛。”
見張華仍存迷惑,張科長又介紹起政府的努力情況,語氣誠懇而真切——
“你也知道,教育是一項花錢的事業,而清遠,是個經濟基礎較差、教育底子較薄的山區市,能做到目前這樣,政府已盡了最大努力。許多外來人員不知道,在2002年以前,這里還沒有一所高校。政府奉行‘近期抓工業、長遠抓教育’理念,每年的教育投資,都是大幅增加,由幾億元到十多億元,先后擴建中小學100所,增加學位8萬多個,不僅實現了從‘普九’到‘普高’的跨越,教育創強,還保持全省山區市領先地位。可是,發展快,變化更大。特別是外來人口的迅猛增加,很大程度上打亂了政府的計劃。全市中小學優質學位,已由幾年前的8萬個,增加到12萬多個,可占全市中小學生人數比例,反而還有下降,僅約18%左右。你說,這差距有多大,能保證每個適齡兒童都上公辦學校,都擁有優質學位嗎?可以算個賬,現在全市有近10萬流動兒童,如果都進公辦學校,要劃多少地,建多少校舍,配多少老師,添多少設施,增加多少學位……所需投入,將是個天文數字。即使政府下決心這樣做,沒三五年根本不可能,遠水也救不了你的近火呀,對不對。政府沒有法,只好提高流動兒童入學門檻,得首先保證本地兒童入公辦學校啊。”
政府真的是沒有辦法嗎?有位專家一語道破天機。
在市里組織的一次內部研討會上,這位專家以一連串的假言判斷和邏輯演繹,給政府提供決策參考:如果廣州真的依靠自己的力量,把外來務工人員子女讀書的問題全部解決了,那么國家實行免費教育的錢,給了外來學生老家,這些孩子卻在廣州讀書了,這不是變相地轉移了負擔嗎;如果外來工子女大量進入,還可能會降低或影響整個廣州的教學水平,廣州市民同意嗎;如果廣東把流動兒童問題,解決得比其他地方好,必然會有更多的人帶著孩子來,又須建更多的學校,如此反復,惡性循環,廣州能承受得了嗎?因此,解決農民工子女教育問題,不僅僅是個財力的問題。地方政府在這方面不應該有沖動;越是外來人口多的地方,政府就越不該有此沖動。
顯然,在糾結的背后,是地方利益,是各自的小九九。大家都在等,在看,在拖,在捱,在比,甚至在賴。
當然,政府也有政府的難處。
同樣是2002年,北京市教委的數據顯示,由于教育資源短缺,適齡兒童入讀公立學校,每期要交500元學費,1000元擇校費,以及1000至3萬元不等的助學費。據該市社科院韓嘉陵博士對市內31000戶流動人口家庭的調查,月均收入1000元左右,其中20.2%的家庭少于500元,43.2%的家庭在500元至1000元之間。一些打工父母繳不起高額學費,只好讓孩子輟學,或根本就不上學。一位教育官員感慨地說,20年前,全國有100萬失學兒童,游蕩在農村,而今天,有100萬失學兒童,游蕩在城市。筆者從一份資料也了解到,就是到了2011年,清遠市的教育總投入已近40億元,但學位不足,流動兒童入學難的問題依然突出。政府的一份調查報告說,僅僅2009—2010的一學年,清遠要解決入學的義務教育階段農民工入學子女,就有39752人;新發展起來的南部地區,流入人口和在校學生都大幅增加,但教育條件、設施和師資等仍跟不上,使得該區各小學都出現“人滿為患”。全市正在上學的流動兒童中,在流入地入就讀公立學校的比例僅69%。
從老張到小劉,一晃已過去10年,學位的問題不是仍在糾結?也許再過10年,20年,甚至更長,這樣的問題也不可能完全解決,還要糾結下去。不是政府無能,也不是流動人口和生源會無盡頭地增長,而是利益驅動著一種反向機制。事實上,經過多年努力,許多地方的義務教育階段學校設施和學位,已完全能夠滿足適齡兒童需求。但是,長期的市場經濟歷練,已讓過去“君子不言利”的學校明白了一個道理:學位就是寶貴資源,價格由供求關系決定。再大的發展,再多的學位,也必須營造一種供不應求的關系,生財才有渠道,學位才有價值。于是,原本彈性很強的小學初中學位,人為地剛性化;總體供需平衡的學位數,在優劣、流動、區域、收費等等不可避免的選擇面前,演變成一個個互相錯位的“借讀”;原本七八十人的大班,在壓縮為45人后,又留下巨大的人為掌控空間。學位緊張的局面又形成了,永無止境。在緊張的背后,是各方分享借讀費時酥心的笑容,是一代又一代的家長們焦慮的愁郁苦悶。玩活了的學位,仿佛一個傳說中的阿拉伯神秘魔方,既可忽悠政府,又可忽悠家長,還可為學校賺來財富,賺來人脈,賺來地位;年年緊張年年圓滿解決,還可成為校長年終述職、晉級升遷時的重要業績。
萬般無奈之下,張華只好一咬牙,把佳佳送進了一家民辦學校。雖然心里歉歉的,問題總算暫時解決了。
沒想到,麻煩很快又接踵而來。
民辦學校收費高,張華倒是早有心理準備。實際上,公辦學校收費,也便宜不了多少。在為女兒讀書奔波中,他早已弄清了里邊的貓膩。雖然,國家早就明令取消了義務制教育階段,公辦學校各種名目繁多的收費,包括學雜費、教材費、擇校費、興趣活動費等等。但是,由于原來的收費有政策影子,加之供需矛盾突出,地方財政壓力大。于是,在政府的明修棧道,暗度陳倉下,一些收費便改頭換面,巧立名目,或大行擦邊球之道。就說他領了登記表的這所學校吧,不也是公辦的,據說還是市里區里的示范學校。按照廣東省物價局、教育廳和財政廳聯合下發的《關于進一步規范我省中小學收費管理的通知》(粵價〔2000〕231號)規定:借讀生入讀公辦學校,必須交納借讀費。在國家明令取消該收費后,學校又將 “借讀費”改成了“捐資助學費”,收據上還格式化地印著“自愿”二字;收費標準,由原來的每生每期450元,增加到500元、800元;收費時間,由原來的按期收取,改為入學時一次性收取。且中途退學轉學不退,也不隨生劃轉,而新轉入學生,則必須按至畢業的就讀時間補交。為了逃避檢查,有的學校干脆找來本地老板當媒子,叫學生家長把“捐資助學費”直接交給老板,再由老板“捐”給學校,一切天衣無縫。
還有生活費、意外傷害保險費、托管費、校裝費,許多家長打工的大部分收入,基本都花進去了。
不要以為這些收費真用于“助學”了,其實學校也只是背名聲。張華就親自聽見,面對學生家長的責難,校長道出的苦水。原來,所謂“捐資助學費”,早已有不成文的潛規則分配,一般比例為:政府50%,主要用于教師的績效工資;教育局30%;學校20%。如果取消收費,這些多年形成的開支缺口,怎樣縫合。
民辦學校的收費,雖每生每期高達1800元左右,因為都是沒有選擇的選擇,“擇校費”沾不上譜,實際差距也就縮小了。
更大的問題在環境,還有教學質量。
上學剛兩周,佳佳就哭哭啼啼回家,鬧著再也不去上學了。孩子倔犟,問什么原因,就是不說,只一個勁抹眼淚。這怎么行呢,交了那么多錢;再說,不去這家學校,又去哪家呢?張華急忙趕到學校,找到教務主任,才弄清楚事情原委。
這是張華第二次來到這所學校。第一次是開學時送孩子來,平時則由校車接送。還是上課時間,他便在校園里轉悠。他這才發現,第一次來去匆匆,竟沒有認真看看這所學校。一切都是新的,校舍,操場,道路,辦公樓,綠化。對了,那些間插在校區的綠化點,綠化帶,綠化片,移栽的樹還支撐著三腳架,草坪有的正在蔓延,有的剛成活,有的則已枯死,留下傷痕累累的土地。學校規模不大,有的校舍還空著,有的還沒封頂,卻已停工……
張華的心涼了。佳佳就讀這樣的學校,不是誤人子弟嗎。
進一步了解,原來這是一所黑校。
有需求就會有供給,市場法則無時不在發揮作用。這已經成為一個黑色產業,由現實催生,怪胎般存在和生長。公辦學校門檻太高,民辦學校收費又太貴,地下黑校就應運而生,向一些走投無路的暫住家長頻頻招手。對這些未經批準,無辦學資質和條件的黑校,政府不是不知道,而是睜只眼閉只眼。因為它的存在,可以緩解一部分流動兒童入學難。一位政府官員在檢查時,就對黑校業主直言:我們不是不知道你是違法的,只是不想斗硬。但正渠道支持你也不可能。對你最大的支持,就是默認,不抓你,不取締你,讓你繼續存在。這樣的地下黑校,張華過去也聽說過,沒料到,自己竟糊里糊涂地給撞上了。
本來是要找班主任的,班主任剛跳了槽,就由教務主任接待了他。從交流中他了解到,由于投資業主資金不足,這所民辦學校許多設施都還沒有完善。操場是租用的農民土地,只作了簡單平整,黑板利用教室墻壁涂刷而成。聘用的管理人員和老師,還沒有完全到位。由于沒有辦學資質,有的人來了,也難安下心,或吃不了這里的苦,就跳槽了。生源更是參差不齊,在校的480多名學生,本地農民和暫住人口子女,就占了73%;他們的父母,大都是干苦力活的,如賣菜的、賣魚的、開出租車的、擦皮鞋的、洗碗的、踩三輪車的,或工廠里的操作工。而其余27%的所謂城市常住居民子女,也大都是近幾年城市擴展中,剛剛農轉非的;只有不到10名學生,是本地城鎮職工子女,但都是有先天性缺陷者,或成績太差者。
盡管如此,那些剛農轉非的本地城市學生,還是認為自己比外來學生高人一等。當他們知道外來學生父母職業后,便常常沖著喊“賣魚仔”“扛包仔”“洗碗仔”“鄉下仔”。佳佳就是被本地城市學生纏住喊“四川仔”喊氣的。她自隨父母遷入這個城市后,只過年回過老家兩次;幼小時鄉下短暫的牙牙學語早已忘記,甚至不會講四川話,分不清“四川仔”的含義。但她知道那是一種歧視和侮辱。她感到委屈,不能接受,包括這樣的稱呼,和產生這稱呼的環境。
張華趕回家,一手抱過佳佳,就淚如泉涌。
決策幾乎在瞬間作出的,沒有更多的思前想后:不惜一切代價,也要轉學,轉入公辦學校。經過近一年的努力,他終于如愿以償,以更高的錢檻,翻過了公辦學校那道高高的門檻。付出的代價是:丟掉了已交的“捐資助學費”,補交了新入學校同樣的費用,還花去了一萬多元的“勾兌”費;為了照顧孩子,再一次搬家,仍是廉租屋,只是離學校近一點。夫妻倆多年的打工積蓄,已經所剩無幾了。盡管如此,張華送佳佳到新學校報了名,回家后往沙發上一躺,重重地舒了一口氣,還是感到一身輕松。
初中幾年波瀾不驚,就這樣過去。
那門是窄的,那路是長的
沒想到,更麻煩的事,還在高中和高考。
這是個悖論,解惑之域,卻制造了中國改革開放以來最持久、最頑固、影響最深遠、也最令人匪夷所思的迷惑。寫下《師說》的韓愈有知,也會搖頭嘆息的。
想起曾經看見過的一條消息,張華就不寒而栗。好像是2008年1月,北京有名高三女生,因為在北京只是暫住,臨近高考報名截止時間,父母百般求人,自己卻仍無法報名,便憤然服藥自殺。雖然,因發現和搶救及時,這名女生被挽回了生命,但這起與戶口、高考相連的惡性事件,仍刺痛了許多人的內心,包括張華。
這里的“許多人”,與前面的“超過一半”,是密切關聯的概念。有人算過一筆賬,我國大規模的人口流動潮,在上個世紀80年代中期就逐步形成,即使不算一開始就隨父母外出的流動兒童,流動人口流出后新出生的孩子,在世紀交替之際,便陸續進入高考。因此,在我國,伴隨人口流動潮的異地高考困惑,至少已出現10至15年。只是,根性老實的農民父母們,在泥菩薩過河,自身尚未求得安穩的情況下,即便有望子成龍之心,也豈敢去奢望高考的平等。可是,任何社會矛盾的壓抑與克制,都有一個限度;忍辱負重,也不表明沒有渴望和訴求。家長們到政府投訴無門,就在博客或網上論壇傾吐自己的心聲。一位叫“無助游民”的母親這樣留言:孩子在北京一所知名中學讀書,成績在班里排前幾名,是北京市級三好學生。由于沒有北京戶口,不能在京參加高考。孩子從一年級就在北京讀書,老家的教材與北京不同,回去參考也不可能有好成績。萬般無奈之下,一家經過痛苦考慮,只好讓孩子去讀民辦學校,然后出國讀書。一位優秀的孩子,因為戶籍,改變了一生的選擇和命運。大家都知道,像這個家庭的情況,并非個例。據官方公布的數據,北京目前的外來暫住人口,已超過630萬,他們絕大多數當生兒育女。
凡是沉淪的地方,拯救也在生長。
這是一位思想家的話,它表明了一種大道式的自然法則。但我們也明白,并不是所有的拯救都能成功。正如《圣經·馬太福音》所說: “那門是窄的,那路是長的。”關于教育平等,那狹窄而漫長的爭取之路,曾讓多少人心力交瘁。張華只是其中一個。
早在2003年,國務院辦公廳就發出專文,對外來人員子女享受義務教育的權利,提出堅持“五個基本原則”:屬地管理原則;共同責任原則;多渠道社會化解決原則;鼓勵扶持原則;同等待遇原則。可是,原則沒有有效解決具體問題,當年的小學生有的已大學畢業,新一代、新二代、新三代的家長們仍在奔波。教育部和各級政府,每天會收到多少類似的投訴,我們無法統計,也不得而知。可以看見的是,北京西單大木倉胡同37號門前,幾乎每天絡繹不絕的上訪者。直到這一天: 2011年3月24日,20名長期暫住北京的學生家長,鄭重其事地向教育部學生司遞交了一份建議案,請求將學籍與戶籍分開,以居住地和學籍,確定高考地。這些家長們已從外地來京工作多年,孩子在北京完成了小學、初中、甚至高中教育,即刻將面臨高考。再也不能等了,孩子拖不起。這些家長大都文化較高,明白更多事理,知道通過合法手段,去爭取自己和孩子的權利。盡管他們也知道,面對一個頑固的體制,個人的力量是渺小的;對爭取的效果如何,心中也沒底,但他們還是選擇了出擊。他們不像許多農民家長,在無奈與無望之前,只有選擇退縮和忍讓。
這是流動人口家長們,第一次有組織地以書面建議案方式,向國家教育行政主管部門表達自己的意愿。
他們并沒有因此而停止,每月都要到教育部信訪辦提交公開信,希望能夠得到明確答復。同時,北京、上海、廣東等地的家長志愿者也自發組織起來,在地鐵站、汽車站、廣場等公共場所進行社會宣傳,據說已爭取到超過10萬人的公眾簽名。他們沒有采取偏激的行動,而是冷靜地,理性地,耐心地努力著,爭取著。他們調研、征求意見,甚至自費組織專家學者、家長代表、媒體記者研討,試圖以自己微弱的個體之力,彌補政府缺位的不足;以理性與可行,尋找一條各方都可以接受的出路。民間版的《隨遷子女輸入地高考方案》,就是這樣形成的。有人說,這表明我們公民意識的覺醒和成熟。我更認為,這是另一種無奈。除此之外,他們似乎沒有更好的選擇。也許,他們的建議,不一定會得到及時的回應;也許,在無期的拖延和等待中,他們的孩子不得不步同樣的后塵,做出屈辱與無奈的選擇。如果是獨生子女,一家人一生中,這樣的選擇也就一次。當時過境遷,他們由“適齡”變為超齡,學生轉化為成人,無奈也會隨之轉化,為遺憾所取代。他們會把遺憾壓在心底,不再去關心當初的選擇本身。但這并不意味著,這樣的選擇與無奈就此終結。長江后浪推前浪,暫住一代過了,還有二代三代N代。我國改革開放35年來,已過去多少代,只要問題沒有解決,更多的人,更尖銳的矛盾,又會出現。
當然,政府并非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事實上,地方政府的努力,從來就沒有停止過。只是,政府面對另一種無奈。
解惑之路漫長而曲折。
早在2003年,國家就開始嘗試以自主招生方式,選拔那些通過現有高考體制,不容易被錄取的特優生。到2010年,試點高校已擴展到 80所。據教育部信息,有3.9萬名學生獲得自主選拔錄取資格,實際錄取1.6萬名,占相關高校計劃招生數的4.3%。應該說,這是一個可喜的成績,只是面對浩大的流動學生,這實在是杯水車薪。要解決數以千萬計的流動學子的異地高考之虞,必須從治本入手,改革計劃經濟體制遺留下來的高考遺產。
好在,破冰的端倪終于出現。在山東,而不是廣東;只是張華等不及了,他不能冒險,讓孩子孤注一擲地再等兩年。
山東省新出臺的高考改革方案確定,從2014年開始,異地考生可以在暫住地參加高考。家長們的期待之光,再次被點燃。大勢所趨啊,政策的出臺,只是個時間問題。可是,還沒容把希望的游絲捉住,他們溫暖的心,又立刻被殘酷的現實澆冷。事實是最好的詮釋,不要怪家長們,我們朝令夕改,言而無信的事還少嗎。幾乎與此同時,2011年7月5日,湖北省教育考試院也發出了一份《湖北省普通高校招生考試改革方案》,提出“戶口在外省、但在湖北省內高中就讀的應屆高中畢業生,只要高中三年學籍注冊在湖北,均可在湖北省內學籍所在地報名參加高考。”從時間計算,2009年秋季入學、2012年畢業的高中生,就可享受這個政策了。可是,人們很快發現,在該省隨后發布的2012年高考招生通知中,報名條件仍鎖定為“具有湖北省常住戶口的中國公民”,好像從來就沒有發生過那回事。山東的規定要兩年后才兌現,誰能保證不節外生枝。在剛出臺不久的《北京市中長期教育改革和發展規劃綱要 (2010—2020年)》中,不僅回避了異地高考問題,甚至連畫餅充饑式的時間表也沒有。
一位參加過教育部組織的相關專題調研的專家透露,異地高考部分,已經討論過多次,幾次成文,多次修改,是討論最深入、情況最復雜、耗時最長的一部分,仍最終未果。
希望蕩盡,更待何求。誰是張華,也不可再賭下去。
政府糾結于既和又
政府的難處依在,糾結也在延續。
盡快出臺實施暫住人員子女異地高考政策,并按實際人數比例,增加遷入地高考招生和教育建設用地指標。
這是2012年4月9日,廣東省住房和城鄉建設廳,向全國政協“城鎮化發展與公共文化建設”考察團做的專題匯報的內容。匯報言詞懇切地指出,廣東省是外來人口大省,目前有2000多萬外來農民工,占全國農民工總數近一成。受國家戶籍制度、社會保障制度、教育制度等影響,這些外來務工人員從精神和情感上,仍未完全融入本地,未能平等享受城鎮基本公共服務,導致他們對暫住地缺乏歸屬感與認同感。令人蹊蹺的是,這樣矛盾尖銳,涉及面廣,政策性強,影響巨大的問題,并非由教育部門提出,而是住房和城鄉建設廳;所說問題,也非單純指向高考,而是把教育和高考,放在整個城鎮化進程中需要解決的突出問題來考量。這再次凸顯中國僵化的高等教育制度,不僅給許多家庭帶來苦惱,給一代無辜學子帶來傷害,而且已成為整個國家改革發展和市場經濟建設的嚴重障礙。
說了半天,教育部似乎成了局外人。
在其位,謀其政,從情理上講,教育部沒有理由作梗。事實上,教育部也在努力。就在2012年3月3日,全國政協十一屆五次會議開幕式上,列席會議的教育部部長袁貴仁,在接受媒體采訪時就表示,關于異地高考問題,教育部正鼓勵各地盡快推進,現在到最后的沖刺階段了,用不了10個月就會出臺相關政策。這應當是個權威、積極而又明確的信息,不能不令苦苦期盼的暫住家長們眼前一亮。不過,那亮光只是一瞬間,宛若秋夜山間的螢火蟲。一位參與民間建議案起草的家長,更用“忍無可忍”來形容自己的心情。這位家長清楚地記得,在前年,教育部領導就曾有過類似表示。但只聽樓梯響,不見人下來。對大家三番五次的信訪,也從未明確答復。
希望與失望的折磨,讓家長們筋疲力盡。
大家在冷靜分析后發現,袁部長的話看似明確具體,卻設置了兩個條件:一是鼓勵各地盡快推進,而不是教育部本身有什么新規會出臺;或者說,教育部本身,并沒有出臺全國性高考法規的打算,更毋庸說行動。能不能出臺,怎樣出臺,還得看各地政府。教育部副部長杜玉波又進行了補充說明,稱各地將根據自己的情況測算,提出完成時間表,但時間表的“最后實現年限”,由各地自行決定。細心而敏感的家長們,把部長、副部長們談話中的“鼓勵各地”“根據自己的實際”、沒有期限的“最后實現年限”聯系起來,心再一次冷凝了,陷入一種漫無邊際的困惑。二是即便出臺新規,也是有條件的。什么條件,拿袁部長的話說,除了考慮城市承載能力外,還對家長和孩子有一定條件要求。比如流動人口在輸入地的居住時間長短、納稅情況以及隨遷子女在輸入地的教育完整性等。
這樣的表述可謂嚴密審慎,滴水不漏。
于是,有的京籍家長采取了以攻為守策略,順著袁部長的話,在網上又開出了異地高考條件: 學生擁有在暫住地從小學到高中的完整學籍;父母在暫住地有10年以上工齡,或創辦企業經營業績證明;有完整的社保、醫保、工資和納稅證明,不能補繳;固定住所證明,包括房產證或10年以上租房證明;獨生子女。
這樣的門檻,有多少人能跨入?
問題越來越清楚,最終是利益博弈。政府還面對一個強大的利益群體,那就是暫住的對立面——常住。
由于長期以來的教育資源配置不均,高校招生計劃指標投放不均,全國形成了明顯的高考分數“高地”與“洼地”。以京、津、滬等為首的大城市,因高等教育資源集中,生源總量相對較少,歷年來高考生錄取分數都較低。一個考分在西部可能只能上二本的學生,在北京上海則可能上北大清華復旦。因此,一些人擔心放開異地高考后,引發 “高考移民”。而已經占領高考“高地”的常住家長們,不能不擔心由此給自己孩子帶來的沖擊。甚至杜玉波在今年“兩會”期間接受媒體采訪時,也直言不諱地表明,解決目前的問題,“既要解決隨遷子女的考試問題,又不能影響北京、上海當地考生的權益。”
原來,政府一直糾結于這樣的既和又。手心手背都是肉,這種兩難處境,似乎可以成為久拖不決的理由。
但我仍百思不得其解:既然是考試,同一個國家的公民,同為娘生父母養的莘莘學子,坐進同一個考堂,做同樣的試題,這官場里和稀泥、搞平衡常采用的既和又,怎么個統一?我不明白,政府究竟應該充當什么角色,是主持公正的裁判,還是維護不平等的守護神?我不明白,在改革開放初期,我們的教育就率先沖破左的束縛,果斷恢復高考;可為什么打破了靠特權和關系推薦上大學的不平等制度,又要去制造和維護另一種不平等?如果所有不平等的既得都須維護,那我們的社會該倒退多少才能著陸。我不明白,究竟什么是市場法則,考試制度是該保護低分貴族,還是鼓勵公平競爭?且不說憲法和法律規定的教育平等,就是在今年2月,國務院辦公廳下發的《關于積極穩妥推進戶籍管理制度改革的通知》明確要求的公民戶籍平等,今后出臺有關就業、義務教育、技能培訓等政策措施,不要與戶口性質掛鉤,該不該落實?強調的采取有效措施,為暫住人口在當地學習、工作、生活提供方便;對造成暫住人口學習、工作、生活不便的有關政策措施,要進行一次集中清理,該修改的認真修改,該廢止的堅決廢止。這些,究竟有沒有效?
也許是愚鈍,對政府的糾結,我仍然迷惑。
找得回佳佳,找不回路
立即回家。這是張華此刻唯一的想法。
存折上的余額所剩無幾,張華還是一狠心,取出錢,訂了當晚從廣州飛成都的紅眼航班。到廣東這么多年,他還未乘過飛機回家哩,往返一趟好幾千塊,不是打工仔玩的闊。這次不一樣了,女兒出走,比天還大的事。還顧什么錢不錢,自己外出打工,千辛萬苦,很大程度上不就是為了孩子嗎?
領登機牌、托運行李、安檢。登機過程,猶如一次穿越百慕大式的歷險。張華既神秘好奇,又陌生笨拙。
張華鬧了不少笑話。比如,他有個陶瓷茶杯,想到坐飛機太土氣,就沒有帶。登機前,破費買了一瓶礦泉水,舍不得喝,想等到上飛機后太渴才喝。如果捱得過去,就給女兒帶回去。鄉下的水沒有經過處理,泥土味重,在城里生活慣了的女兒,肯定不習慣。可過安檢時,安檢員二話不說,就把礦泉水扔進了旁邊的垃圾桶里。他想要申辯,或撿回喝了,已被后面排隊的推搡進了安檢門。又比如上了廁所,他洗手,手還沒接觸到水龍頭,那水就自個兒冒了出來,嚇得他趕緊把手縮回。特別是飛機起飛時,他好興奮,趕緊摸出手機,準備給妻子打個電話,報告自己此刻的心情。還沒撥號,就被美麗的空姐果斷制止了,責問他為什么還沒關機,影響飛機安全是會坐牢的。
當然,并沒有人笑話他,有人還友好地給他指點。
只是他自己感到尷尬,甚至辛酸。到廣東這么多年了,還這么土氣。辛酸的張華,再沒有心情看風景,而是閉目養神。雖然,舷窗外的風景很美,往日需仰視的藍天白云,此刻就在身邊,仿佛一伸手,就可攥在手里。但這些風景似乎都與己無關,就像自己打工的城市。思緒被飛機搭載著,與亂云為伍,從女兒出發,跑遍了十多年的打工生活,滿是困惑。這是為什么呢,同在一片藍天下,同一個國家,一個黨,一個政府,可有的人一生下來,就是這里的主人,擁有這個城市的一切,常住戶口、身份證、生活福利、子女讀書、高考。而自己在這里生活快20年了,為這里出了多少力,流了多少汗,犧牲了多少節假日,看見多少工廠建成,多少高樓平地而起,多少原材料運進來,產品運出去,多少人暴發致富。直到如今,自己還什么都不是,什么都沒有。住的還是廉租屋,身上揣的仍是暫住證。從出生到幼兒園、小學、初中,都在這里上學的佳佳,還是這里的流動兒童;這里還是她的“異地”,仍不能參加這里的高考……
在辛酸中徜徉的張華,陷入辛酸的深潭,難以自拔。拯救他的不是飛機的平穩著陸,而是女兒的找到。
準確地說,佳佳不是被找到的,而是自己回來的。盡管學校不動聲色,暗地里發動老師找了五天五夜。張華剛下飛機,還在回家的長途車上,就得到佳佳已找到的消息。這讓他焦急辛酸的心情,稍微得到一些慰藉與釋然。只是疑團并沒有解開,焦急轉化成糾結,依然折磨著人。面對女兒,面對未來,張華感到不知所措。
回到老家,回到學校的佳佳,情緒似乎漸趨平靜。就是不說出走的原因,也不說這幾天去了哪里,怎么過的。仿佛在她身上,什么也不曾發生。甚至覺得大家的焦急與尋找,有點大驚小怪。
佳佳性格的變化,張華感覺最明顯。
過去活潑開朗的佳佳,變得沉默寡言了。過去回家后,總愛講講學校的趣聞軼事;現在回家后,就獨自躲進那間破舊小屋,把門關得死死的。過去自己早早起床,煮兩個雞蛋或一碗面條吃了,就高高興興上學了;放學后就興高采烈跑回家做功課。現在卻要奶奶反復催促,仍磨磨蹭蹭不肯出門,放學后也遲遲不回家。過去有什么事,都會主動與老師和爸爸媽媽溝通,現在對老師和父母,都有了明顯的逆反心理,開口閉口,就是一個“煩”字。
怎么得了,這樣下去,女兒不是毀了?
張華本來只請了一周假,準備找到女兒就回去的,現在不能了,走了能安心嗎。他又請了一周假。然后,準備與女兒好好溝通溝通,弄清情況,再想辦法。女兒仍是悶不做聲,或者煩。張華又找學校,希望通過弄清楚女兒出走之謎,了解女兒變化的真正原因。可是,對佳佳的心事,學校也不很清楚,班主任還說,現在的學生,思想復雜得很。唯一有用的信息,就是了解到佳佳與班上一位叫燕子的同學關系密切。張華像發現救命稻草,立即找了去。
弄清情況的張華,更為難了。
原來,佳佳回來后,很不適應到鄉下生活,與老奶奶和同學,也融不到一塊。特別是晚上,與老奶奶住在鄉村家里,燈光灰暗,四野一片寂寥,偶爾還傳來幾聲蛙鳴,幾聲狗叫,好害怕啊。好多個夜晚,佳佳都是一個人縮進被窩里,霉味熏人,熱汗淋漓,跳蚤咬得渾身發癢,卻不敢動彈,不敢起來透透空氣,只得瑟瑟縮縮捱到天明。心里郁積的煩惱就越來越重,直到一天早上刷牙,老奶奶指責她,不要擠那么多牙膏,要節約;到學校后,老師又當眾批評她上課打瞌睡。她再也忍受不了了。想獨自跑回清遠,可哪來路費啊。再說,爸爸媽媽為她在清遠讀高中的事,跑了多少路,費了那么多周折,都沒有辦法,回去又有什么用呢。
于是,她找到燕子商量。
她們就這樣商量好了。佳佳出走的時間,暫住地點,吃飯睡覺,學校家長尋找怎么應付,都商量得妥妥帖帖。然后就付諸行動。其實就吃住在燕子家里。她們對燕子的父母說,老師父親去世了,調休幾天的假。佳佳出走后,學校領導和老師也曾找過燕子,她卻若無其事,穩如泰山,稱什么也不知,什么也沒說。她知道,佳佳并不是想出走,只想一個人靜靜呆幾天,散散心。
說到這里,燕子神秘地從書包里拿出個筆記本,遞給張華:“叔叔,這是佳佳放在我這里的,千萬別說我給你看過哦。”
呵,這不是自己那年在工廠得了先進小組長,年終表彰時發的嗎?佳佳很珍惜,仍保存得完完整整。他翻了翻,上面的日記并不多,一共也就十多條。在燕子的提示下,他翻到后面,看到最近寫的:
2012年3月12日,雨。離開了10多年,又回來了。陌生而又似曾相識,好不習慣啊。在家里說話的人都沒有,奶奶整天婆婆媽媽,煩死了。去新學校上學,別人總圍著看你。我會緊張,會臉紅。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因為陌生。交不到好朋友,老師也很難用心來了解我,關心我。可是,周圍的一切依然是那么陌生。
爸爸媽媽,你們知道我有多想你們嗎?
張華的眼睛有些濕潤。他恨自己無能,感到對不起女兒。自己生了女兒,養了女兒,卻沒能給她童年應有的幸福,不能給她一個安穩的家,甚至不能讓她順利地讀書。
他又迫不及待地往前翻看。
2011年10月10日,晴。搬家前沒有任何信號,經常是這樣。放學回家時,才發現房子空空的。爸媽等在門口,然后沉默地帶著我去新家。據說是為了我明年讀高中方便。每次搬家,身體都會瘦一圈兒。重新適應新家真的很累,很別扭,很不舒服。吃不好,也睡不好。唉,我只能默默地承受。
2008年6月1日,陰。今天放假,一個人在家,好孤獨。來到這個繁華的城市,和爸媽在一起了,以為一切就都好了。但是,這只是別人的想象而已。真正的城市離我們很遠,很遠。我們只是由留守兒童,變成了流動兒童。也許有一天,我們還會變成流浪兒童……
再也看不下去了。強忍多時的淚,一下決了堤。怕被燕子看見,張華一扭頭,起身去了廁所。
返回時,燕子向張華提出了一個他連想也沒想,或不敢想,不可能去想的問題。燕子一臉真誠地懇求:“叔叔,你就帶佳佳回去吧,她再這樣下去,會出事的。”
回去?回去……
張華像是在回答,又像是自言自語。
周聞道
本名周仲明。文學碩士,作家,經濟專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天涯社區·散文天下首席版主,《在場》雜志主編。發表作品480余萬字,出版文學專著13部,330余萬字;財經評論專著3部,100余萬字。先后獲得全國及省市級多項文學獎,多篇作品入選多種年選、選本、大學教材,被上海、湖北、河北、河南、陜西、浙江等省市中學選為高考聯賽試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