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生于神戶、祖籍中國臺北的日本作家陳舜臣曾說:“唐都長安和以長安為起點的絲綢之路,是我長期以來所向往之地。成為小說家以后,創作以長安為舞臺的作品,是我一直以來的夢想。”后來,長安真的成為他多部推理小說的舞臺,他甚至還意猶未盡地出版了歷史隨筆集《長安之夢》,曾一度榮登日本暢銷書榜。當然,長安夢并非僅屬陳舜臣獨有,京都大學川合教授曾說:“長安就是一顆歷史的種子,早已種在了日本人的文化基因里。可以說,每個日本人都有一個長安夢。”
公元7世紀前后,東亞海域的航行技術還相當幼稚。遣唐使自難波津登舟,沿朝鮮半島,跨渤海而來,其間九死一生,這種且喜且憂的心情在日本最早的和歌集《萬葉集》及漢詩集《懷風藻》中都有吟唱。僧人辨正曾作《在唐憶本鄉》:“日邊瞻日本,云里望云端。遠游勞芳國,長恨苦長安。”與遣唐使們“長恨苦長安”的惆悵截然不同,平安時代的日本,到處都是想要奔赴長安的熱血青年。
然而,遣唐使的派遣是一件十分鄭重的大事,天皇本人也非常重視。入選者不僅要知識淵博、聰敏靈秀,能擔負起學習先進文化的使命,還要出身名門望族、儀容端莊,好不失了日本國的面子,因此在天皇為遣唐使們舉行的“賜節刀”儀式上,那真是青年才俊云集、詩文和歌互答的華麗盛會。這種場合,一般絕不會缺少已經歸國的遣唐使們親述長安見聞。官方場面他們大概會像作報告一樣,事無巨細地匯報在長安受唐朝廷接待的種種繁華禮儀。這點井上靖的小說《天平之甍》也有表現:“以前的遣唐使都是乘官船一直去長安,到首都長樂驛,受內使的歡迎出席第一次宴會。以后騎馬入長安,等不及在迎賓的四方館里去消除疲勞,即上宣化殿朝拜,麟德殿接見,內殿賜宴,然后又在中使的使院中舉行盛大宴會——這種在長安京豪華的禮節,廣成等已經耳聞多次……”私下里,他們大概也會給后輩們八卦,賞牡丹要去長安西明寺,看胡人的幻術要去慈恩寺。西市石家的胡餅最好吃,平康坊那個叫碧兒的歌妓嗓音最動聽……
鐮倉時代,日本出現了頗為傳奇的《松浦宮物語》,整個故事舞臺在日本和長安之間來回轉換,想象極為華麗怪誕。可能是受圓仁《入唐求法巡禮記》的影響,在日本古典文學中描寫海難的漂流譚一時盛行,《松浦宮物語》也難脫此道,它甚至想象長安是一個被大海包圍著、長滿各種山峰和仙洞的遠方都城,就和蓬萊差不多。男主人公橘氏忠在長安與華陽公主結成姻緣。不久逢唐朝戰亂,他平定叛軍,后與唐皇后相愛。在整部物語中,長安作為唐朝首都的政治功能并不突出,反而充滿了中世日本人所欣賞的“物哀”美,長安似乎就像巫山一樣,是專門上演云雨之情的桃花源。
自菅原道真一紙諫文,日本廢除遣唐使制度后,長安與日本再鮮有大規模的文化交流。五山僧侶的求法巡游僅是微瀾,畢竟無法掀起文化傳播的駭浪,更何況長安的衰落已成不可挽回之勢,日僧雪村友梅因倭寇滋事受牽連,被流放之地正是長安。想想昔日盛唐之都,今朝竟成流放之地,這種云泥之別不免讓人唏噓。然幕府時代的閉關鎖國,曾使現實長安一度缺席,恰恰是這種“真空”狀態極大方便了古典長安的發酵與提純,江戶時期唐詩的泛普及狀態,便是最好的明證。即使至明治時期中日地位倒錯之后,在日本憎惡中國、要拋棄中國這種惡友而“脫亞入歐”時,長安依然是眾多具有漢學修養的知識分子心目中的“文化鄉愁”。
明治維新之后,日本開國力度激增,政客、記者、教習、學者、商賈、軍人競相踏入中國,或游山玩水,或調查旅行,或尋找創作靈感,或以“異域之眼”獵奇,總之留下了卷帙浩繁的紀行文字。據粗略統計,從明治維新至1937年日本發動大規模侵華戰爭,近七十年間來中國旅行的著名作家就有五十多人。但是,這些作家的足跡大多留戀于北京、上海、南京等近現代中國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去西安的可謂鳳毛麟角。這一方面當然是因為現代西安偏于中國西北隅,遠離政治經濟中心;另一方面也與當時去西安的鐵路不通,交通極為不便有關。據桑原騭藏《長安之旅》記載,他于1907年9月3日7點發自北京前門車站,直到9月19日才過灞橋到西安府,其間乘火車、雇馬車、騎馬、坐船、步行,歷經半月有余才抵達西安,路途之艱辛,絕對比熱映電影《人在囧途》有過之而無不及。以桑原騭藏這般蒲柳之質的書齋型學者,若不是對長安文化懷有超越常人的熱情,恐怕絕不會受這份洋罪吧。
桑原博士以史學家的眼光記錄了1907那個年代西安的建筑宮墻、陵墓碑碣、寺院樓閣、府兵制度等,并旁征博引史料對現實踏查佐證,具有極高的學術價值和文獻價值。但桑原氏又是日本京都學派中罕見的對近代中國抱有極度蔑視心理的東洋史學者,為此美國東方學者佛格爾教授曾說:“桑原氏對中國人非常蔑視,經常在講課及著作中故意侮辱和諷刺中國人。”因此,桑原騭藏對近代西安的實地踏查,便時刻交織著這兩種復雜的情緒,即一方面對現實西安的殘破不遺余力地否定與批判,毫不掩飾失望與鄙視之情。另一方面又對曾作為日本文化上位記憶的古都長安,充滿緬懷與向往之情,從而在眼前之景中大發思古之幽情。“南面遠對南山,近俯大小二雁塔,北面近臨龍首山,遠望北嶺,眺渭水,極目所見,皆此周、秦、漢、唐之古跡,一山一水悉是懷古之材料。”
與桑原騭藏同游西安的宇野哲人,曾將本次旅行見聞以“書信”的方式寄給家人,后結集為《長安紀行》出版。但無論是史學家桑原騭藏,還是哲學家宇野哲人,都鮮有對晚清西安實景的描寫。他們置身于偌大的西安城中,關注點并非當時的市井民風,而是詩文中記載的灞橋殘柳、曲江遺跡、雁塔晚照等幾處過往的輝煌,也就是說,他們更自愿、自覺地進入歷史深處考證。這種“古書障目,不見實景”的游記寫法,與中國傳統文人的游記倒有相似之處。
相較于史學家的紀行,類似諜報機關的東亞同文書院,派遣一批批日本學生深入中國腹地考察,參加調查的日本學生,一般只帶一條毯子、“獅子牌”牙膏、仁丹和味精等少量的隨身用品。他們曾于1921年的青海行、1922年的秦山蜀水行、1925年的太行黃河行時三次途經西安,時值軍閥混戰,國內政局激烈變化,來西安途中,在潼關民眾排日情緒激烈。1921年青海行的學生們,還有機會在當時西安最一流的飯館玉順樓去吃飯,到1925年時,要進入西安府已經相當不容易了。
有趣的是,同樣寫華清池,日本人與美國人的感覺就完全不同。1927年,美國記者斯特朗途徑華清池時寫道:“經過遠處一扇城門,來到了山間一處洗硫磺泉浴的療養地。周圍鄉村的人們都到這里來治病。由于有些病有傳染性,我們有些猶豫不決。” 在美國資產階級小姐斯特朗眼中,華清池是一個充滿細菌的骯臟池塘,但在日本同文書院學生眼中,華清池“里面有五六個軍人在洗澡,聽說因為正在戰爭之中,此處眼下成了其聯隊的本部,真是好福氣啊。一般人不允許入浴,但我們輕易地得到許可,溫泉的浴池都是大理石做的,透過水底的紫色,溫暖的泉水晶瑩明亮,我們剝下衣服撲騰一聲跳了進去,淹到脖子像要溶化一樣,眼睛一閉上,美麗的歷史便浮上心頭。”因為楊貴妃的美麗傳說,華清池似乎是人間天堂了。
侵華戰爭期間,西安并非抗日主戰場,但自1935年中央紅軍“落戶”陜北,西安搖身一變成為距離延安最近的國民黨統治區,“西安事變”更是讓這座古都在中國現代史上“復活”了一回。美國記者斯諾在《西行漫記》“開往西安的慢車”一節,以冒險小說的方式講述他如何穿越西安地區國民黨的封鎖統治進入紅區延安,這部堪與冒險小說媲美的紀實報道,第一次將延安“紅色麥加”形象傳達給世界的同時,激起了西方記者的蜂擁而至西安。對中國共產黨抱有親密友誼的史沫萊特,甚至偏激地稱國民黨統治的西安“保守、骯臟、落后”,以襯托共產黨領導的延安“文明、衛生、現代”,她毫不吝嗇地將這種反差放大給美國甚至全世界,不斷強化西方尤其是美國人心目中上世紀三四十年代的西安形象——“反自由的碉堡”和“白色恐怖之城”。而在同時期的日本文獻中,除了個別俘虜的日記之外,鮮有對西安的記載。
20世紀初,敦煌石窟藏經洞偶然被發現,其中保存的大量珍貴文物文獻令國際漢學界震驚。在戰后日本,隨著敦煌學、西域學漸成顯學,長安再次回歸日本人的視野。日本東京文獻學派代表學者石田干之助,并未到長安實地勘查,卻透過《唐詩選》《太平廣記》等文獻推演出《長安之春》這樣的代表性著作。《長安之春》卷首引用韋莊《長安春》、白居易《牡丹芳》等詩歌,通過對曲江探花、灞橋折柳、胡姬當壚、貴族宴飲及遣唐使所見的唐廷禮儀的堆砌敘述,使盛唐長安的華麗面影撲面而來,因此石田干之助被稱為“鮮活再現長安盛景的日本第一學者”。
20世紀后半葉,日本文學中涉及長安的作品數量激增,尤以大眾文學領域內的創作最為突出。日本“大眾文學”,是依靠大眾媒介為傳播條件的,它必然以“大量生產、流通、消費為前提”,因此在某種意義上,可以說日本社會促成了大眾文學的發生,而大眾文學反過來也塑造了日本國民的審美趣味與價值取向。尤其是近年來,日本大眾文學領域內涉及長安的歷史小說、推理小說、魔幻小說、愛情小說等大量涌現,這在世界文學史上也是絕無僅有的現象。僅以韓國、朝鮮為例。在唐王朝存續的7世紀前期至10世紀初期,日本之外的“東夷”諸國高句麗、百濟、新羅、渤海也頻繁派出遣唐使。據權悳永《古代韓中外交史——遣唐使研究》統計,高句麗派出24次,百濟派出25次,新羅派出178次。若根據上述統計數據,計算各國遣唐使的頻率,那么新羅為1.6年,高句麗為2.1年,百濟為1.7年。日本則是平均20年派出1次遣唐使,相比之下,頻率差異一目了然。當時在長安的日本遣唐使,經常會在宴會上發生與新羅、百濟使節爭座次的事情。另外,與阿倍仲麻呂一樣,新羅使節在長安及第后仕唐者并不在少數,如崔致遠、金可紀、金云卿、裴光等。但是,在韓國現當代文學中,以遣唐使為主人公、涉及長安的小說少之又少,這種現象難道只是文學上的萎縮?
在并不久遠的2008年上海世博會,日本館復原的遣唐使入長安的盛景至今令人難忘。那艘遣唐使船的歸航,無疑承載著一代代日本人的長安夢。從1980年到2005年,日本NHK和中國CCTV兩度合作拍攝大型紀錄片《絲綢之路》,其中“永遠的都”一集,通過日本遣唐使井真成之眼,追溯了長安的前世今生,以極抒情的手法描繪了日本人的長安夢。去東京之前,日方教授聽說我是西安人,突然說了句:“うらやましい(羨慕啊)!”我知道日本人一向極為克制情感,更何況對方是一位白發蒼蒼的花甲學者,所以對于他說的這句話,我想那無疑是最真實的情感吧!
郭雪妮
陜西西安人。現為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博士生,專攻東方比較文學。2012年受國家留學基金委資助,赴日本中央大學東洋史研究室從事長安都城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