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頭城的朋友真是好客,我剛一下高鐵,就被他們接到外秦淮河畔護城墻下的一個酒家去了。酒家朱閣綺戶,飛檐重藪,頭枕淮河,背依危墻,青石鋪道,翠柳成蔭,一鉤彎月斜掛,一縷熏風輕襲,一串燈籠閃動,真個是說不盡的江南韻味。一落座,主人就興奮地說,今晚風輕月媛,貴客蒞臨,諸位定要開懷暢飲,然后乘興泛舟秦淮河,領略一下六朝古都的河塘月色,何如?眾人拍案:此言極是!
品味秦淮河我這是第三次。第一次是在散文大師朱自清先生的作品里。初讀先生的《槳聲燈影里的秦淮河》著名文章,還是在孩提時代,那時理解能力很低,感悟不出文章的深刻內涵,只覺得先生文筆絕好,鋪陳絕妙。我常常在文中精美的句子下畫上許多道道,每每在沒人時搖頭晃腦地背上幾句。先生的想象力是帶翅膀的,寫河水“是碧陰陰的,看起來厚而不膩,或者是六朝金粉所凝呢”,寫月兒“已瘦削了兩三分,她晚妝才罷,盈盈的上了柳梢頭”……我真的被先生的筆觸折服了,被先生的描述誘惑了,發誓長大后一定要去秦淮河看看,細細體味那水兒那月兒都浸透著女人色彩的感覺。
然而我失望了。上世紀七十年代初,我真的來到了魂牽夢縈的秦淮河。那是在大學實習的階段,途經南京,見縫插針,直抵河畔。一路上我不停地揣摸著秦淮河靚女的模樣,反復勾勒著她攝人心魄的風采,“三株兩株垂楊樹,淡淡的影子,在水里搖曳著。它們那柔細的枝條浴著月光,就像一只只美人的臂膀,交互的纏著,挽著……”想著想著,心里還真有點約會相親的感覺??僧斘遗患缭律驹诎哆叺臅r候,我詫異了!這就是先生筆下的夢幻奇景嗎?這就是聞名遐邇的江南勝境嗎?我真的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河水渾濁,幾乎要干涸了,時而冒出難聞的氣味。楊柳凋零,幾乎要垂死了,時而丟下瘦削的枯葉。兩岸酒肆的旗幌不見了,一條條“反擊右傾翻案風”的條幅橫空出世了,在白墻黑瓦之間異常顯眼。河道中誘人的槳聲早消失了,一陣陣“大海航行靠舵手”的嘹亮歌聲劃破了灰色的天空。我狠狠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仔細地搜索——先生筆下的“七板子”在哪?“大中橋”在哪?那美人似的臂膊呢?那清輝般的月色呢?那疏疏的燈光呢?那嘩嘩的槳聲呢?一點兒都沒有!一樣都沒有!一聲都沒有!我茫然了,我開始懷疑朱自清先生的文章了,懷疑過后,我又轉而敬仰這位大師了,“閉門造車”吧,居然把“車”造得如此美輪美奐,誰不望洋興嘆呢。
“三十八年過去,彈指一揮間”。今夜,乘著月色,乘著酒興,在舊友新朋的陪同下,我又一次站在了秦淮河岸邊。舉目望去——江河如帶,“漾漾的柔波是這樣的恬靜、委婉,像夢一樣”。燈火如豆,“那偶然閃爍著的光芒,就是夢的眼睛了”。畫舫如梭,“船里走馬燈般的人物,便像是下界一般,迢迢的遠了,又像霧里看花,盡朦朦朧朧的”。柳樹亭亭,似少女玉立;楊樹錚錚,似老人矍鑠。一座座拱橋飛架,一幢幢酒樓林立,一曲曲歌聲悠揚,一款款花卉飄香……這真的是秦淮河嗎?這真的是先生筆下的秦淮河嗎?這真的是我心儀久違的秦淮河嗎?是的,這就是秦淮河!
秦淮河,又名淮河,古稱龍藏浦。相傳秦始皇南巡,遠望金陵紫氣升騰,意為江山寶地,遂命鑿方山,斷長隴為瀆,入于江,故曰秦淮。遠從南朝始,名門望族,才子佳人就寄居于此。斯時酒家林立,文人薈萃,絲竹縹緲,歌女如云,一派繁盛景象。進入唐宋時期,這里逐漸衰落了,“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前來秦淮河憑吊的文人騷客不免心頭酸澀起來。明清時期,這里又恢復了昔日的繁華,金粉樓榭,鱗次櫛比,畫舫凌波,棹槳逐燈,被譽為“江南錦繡之邦,金陵風雅之藪”,真是“文采風流,甲于海內”。上世紀前葉,封建帝制崩塌,各路軍閥混戰,尤其是倭寇入侵,南京屠城,秦淮河早已被蹂躪地遍體鱗傷,風韻無存。解放后,雖然幾經修復,但財政上捉襟見肘,往往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到了“紅海洋”年代,像秦淮河這樣能消磨革命意志的東西自然也就統統“靠邊站”了,這也就是我三十八年前尋覓不到先生筆下意境的緣故了。
遐想中,預定的小船來了,這不是先生描寫的“七板子”,也不是大的畫舫,是一條小型的機動觀光船,沒有了舊時的船槳,自然也聽不到先生描寫的漿聲了。但小船裝點的非??季?,船頭船尾各挑著一盞紅紅的燈籠,兩側船舷鑲嵌著幾組霓虹燈,座椅上鋪著黃色緞布,茶幾上擺著各色小吃。聽著樓上的斷斷續續的懷舊歌曲,望著窗外的重重疊疊的水鄉景致,霎那間就產生了如幻如夢的感覺。
外秦淮河里船只不多,小船在河道里緩緩地滑行。約有一袋煙的工夫,我們就切入到內河了。內河開始的河道也不是很寬,剛好兩條船可以錯開。河道里的水的確很誘人,先生說“厚而不膩”,真的是點睛之筆。在月光和燈光的映襯下,水的顏色是黑暗的,黛綠的,陰陰的,顯得十分厚重,就好像一塊巨大的墨綠色的翡翠石板一樣,水面上的光一閃一閃的,該是翡翠的眼在一眨一眨吧。我坐在船頭,出神地看著水面,忽地覺得有一匹匹綢緞平展地鋪在河床上,小船就好像美女手中一把舊時的剪刀,嫻熟地將平展的綢緞從中慢慢地裁開,慢慢地裁開,裁開的綢緞瞬間就堆起了皺褶,輕輕地向岸邊扯將過去,扯到岸上,扯到那一排排高高的酒樓上。酒樓都是徽派建筑,白墻黑瓦,危聳的馬頭墻參差錯落,乖巧地映在河道里,那綢緞就神奇地化作了一條條酒幌兒,在重檐下飄啊飄的,飄得我一下子又仿佛嗅到秦淮河水里那濃濃的酒的味道了。
小船劃進了寬闊的水面,水面好寬,宛如一座湖。湖對岸有一群輝煌的建筑,主樓宏偉,層臺疊翠,流金溢彩,那就是聞名的夫子廟了。夫子廟,供奉著我國古代最偉大的思想家教育家孔丘的塑像。孔子一生主張“仁者愛人”,倡導“禮儀廉恥”,被歷代譽為“至圣先師”“萬世師表”。廟里香火很盛,總有一些善男信女來這里祭祀他。祈禱家人和睦,社會安康,祈禱男人要像男人,女人要像女人,孩子要像孩子??蓺v史總愛和這位老夫子較勁,愛和他開玩笑,弄得老夫子在天堂里也不得安寧。你看,夫子廟的斜對面,高高地竄起了一棟樓,大號媚香樓。斯樓位子極佳,左牽文德橋,右攜來燕橋,南望烏衣巷,北靠夫子廟。小樓三層,臨水面一側,清一色的絳紅色木門廊,門廊上掛著一溜小燈籠,燈籠籠罩著一段一段的檻桿,檻桿深處飄出一縷縷柔柔的樂曲,樂曲在小樓窗前的柳枝間一道道地纏繞,我仿佛看到了一位濃施粉黛的女子,輕倚朱欄,丟著瓜子,吟著小曲,“我是池邊一棵柳,這人折了那人攀,恩愛一時間”,哀哀切切中浸透著漫漫的無奈。我的感覺還真對了,朋友說:“這就是以前的青樓,而且沿岸還不止一處,很多的。舊時每當月上枝頭的時候,一些風流才子就下船拾階而上,佳偶天成,做一折鴛鴦蝴蝶夢,悠悠然唱起‘后庭花’來,弄得孔夫子的遺老遺少們也毫無辦法。現在這些小樓都改成歌舞廳或者夜總會了,歌伎是沒了,可‘歌女’‘小姐’卻不少,一個個花枝招展的,濃妝淡抹,整天顛倒黑白過著紙醉金迷的生活?!蓖蝗簧砼砸晃慌笥衙Υ蛉さ溃骸袄细绾尾幌麓ンw察一下民情喲?!蔽一袒倘粐@道:“唉,老嘍!”
無意中一句“老嘍”,讓我陡生感慨。中國是一個舉世聞名的文明古國,幾千年來的儒家思想一直在規范人們的行為舉止和道德情操,人們信奉的是勤勞、質樸、善良,毋為惡小而為之。可社會發展到今天,市場經濟風起云涌,傳統觀念遭遇到空前的挑戰與顛覆,人們的價值觀、人生觀、苦樂觀幾乎重新調整了坐標,重新設計了取向,與老夫子的諸多信條好像早已格格不入了?!芭碛睢卑?,“地溝油”“醫跑跑”“樓脆脆”“三氯奶粉”……一宗又一宗的昧心事件在拷問著人們的道德底線。莫非那些左右華夏子孫幾千年的儒道佛學說真的就老嘍嗎?那些夜總會里的“小姐們”難道真的就成了都市里一道黃黃的風景線了嗎?小船似乎很重,在明遠樓的倒影里慢慢地停了下來,明遠樓是明清時期的貢院主樓,飛檐出甍,四面皆窗,可能是便于主考官監考吧。“慎終追遠,明德歸厚”,我想明遠樓的命名該緣于這八個字了?!懊鬟h”與“媚香”,“學而優則仕”與“一笑百媚生”,該是多么深刻的對照?。∮耦伩兆髋迷?,誰叫明妃出塞來。我佇立在兩樓水中倒影的交匯處,心頭涌起亂亂的思緒……
小船穿過了瞻園,穿過了白鷺洲,穿過了中華門,穿過了烏衣巷,沿著來時的航道返回了。瞻園號稱金陵第一園,是明代徐達名將的府邸。白鷺洲最具江南園林特色,洲中散落帶狀小橋十余座,各領風騷。中華門在明清時別稱聚寶門,氣勢雄偉,規模宏大,獨具匠心。烏衣巷為東晉時王導和謝安兩大家族居住地,因三國時東吳在此駐軍盡穿黑色衣服而得名。近幾年地方政府斥巨資對這些名勝古跡進行了全面整體的修葺,河道也進行了徹底地疏浚和亮化,修舊如舊,風采依然,既有明清舊時的古韻,又有當今盛世的氣勢,很受地方百姓的稱道。“梨花似雪草如煙,春在秦淮兩岸邊。一帶妝樓臨水蓋,家家粉影照嬋娟”,以前詩人傾心描摹的迷人景色,在今天也僅僅是秦淮河的一鱗半爪了。水是流動的,時光是流動的,政府的功績也是流動的。取之于民,用之于民,造福于民,這該是秦淮河賦予人們的深刻啟示吧。
繁星滿天,繁花滿岸,繁燈滿河。小船回到了酒家旁的小碼頭,朋友們興猶未盡地陸續上了岸。我靜靜地回眸燈影里的秦淮河,回味媚香樓飄下的宛轉的歌聲,回憶自己幾十年走過的云月之路,忽地看見河面上飛起幾只水鳥,不禁低聲詠起南宋詞人張滋的《柳梢青·舟泊秦淮》:幾度功名,幾番成敗,渾似鷗飛。樓臺一望凄迷,算到底,空爭是非。今夜潮生,明朝風順,且送船歸。
別了,秦淮河。
張國才
遼寧省遼陽市人,滿族,經濟學碩士,中華詩詞學會會員,中華辭賦社常務理事,財政文學會副會長。有詩詞、辭賦、散文、詩歌見著報刊,并多次榮獲獎項?,F任國家某機關司局級干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