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拉松戰爭

2012-04-29 00:00:00

全體育 2012年5期

卡普塔加特，肯尼亞馬拉松的重鎮之一，位于內羅畢西北。艾瑪努埃爾·穆泰，27歲（右），2011年倫敦馬拉松冠軍，以及他的訓練團隊正在跑一個40公里。

只有非洲的天空，才會如此陰沉而又美麗。早上6點30分，2200米海拔高處的寒冷鉆透了輕薄的衣服。我們在荒野中的路邊仰望星空，等待著艾瑪努埃爾·穆泰。他是2011年倫敦馬拉松冠軍，正在努力爭取參加倫敦奧運會的資格。他約我們在奈貝里交叉路口見面，幾條破敗道路的交匯處，有幾家小店，位于卡普塔加特，埃爾多雷特以東20多公里處。我們的肯尼亞之旅從穆泰開始，努力去了解東非大裂谷這干燥的土地上，為何會發生世界馬拉松的革命：奔跑方式、成績、勝利，全都以這里為尊。

2011年，肯尼亞人贏得了一切，只把一些殘羹冷炙留給了對手們。馬拉松五大賽事（波士頓、倫敦、柏林、芝加哥、紐約），大邱世錦賽，世界紀錄（2小時3分38秒），都是肯尼亞人的天下。他們將馬拉松的身體與精神極限向上推，將馬拉松帶入了另一個時代。2011年的20佳成績？都是肯尼亞制造（波士頓馬拉松路線不符合國際田聯規定，那里的成績尚未被認可，包括吉奧弗雷·穆泰的2小時3分2秒）。肯尼亞共有9人成績在2小時5分以下，拿到了98個馬拉松冠軍，他們的倫敦奧運會選拔也極其殘酷。

突然，我們感覺到了風吹草動，很多人的腳步聲，摩托車的引擎聲……像在非洲很多地方一樣，我們不知道人會從哪邊出來。但一轉眼，他們就在我們面前了。艾瑪努埃爾·穆泰，27歲，跑在最前面，身后跟著20多名跑者，很沉默，影子一般。還有他們的教練，帕特里克·桑，1992年巴塞羅那奧運會3000米障礙賽銀牌得主。這是他們早晨的功課，2小時20分跑40公里。艱難的長途出行，他們每兩周一次。其余的日子，是每天跑30到35公里。空氣干燥得可怕，已經3個月沒下雨了，季風期還沒有到來。

滿是石塊的道路上，跑者團隊像軍隊，身后揚起灰塵。像同節奏奔跑的騎兵連。他們的身材同樣苗條，步伐同樣輕盈，臉孔同樣無憂無喜。

在朝陽下，他們顯得格外有力度和優雅。在落滿灰塵的桉樹下，他們說出了力量的秘密：團隊。桑一邊給運動員們發水，一邊說：“是的，同質的團隊是我們成功的鑰匙。跑在最后面的人想跑到前面，他們實力相差不大，總會問‘為什么不是我？’”

2011年，艾瑪努埃爾·穆泰在倫敦馬拉松獲勝（2小時4分40秒），在紐約馬拉松得到亞軍（2小時6分28秒）。他是一名本能跑者，對于各種馬拉松賽事有著極強的適應能力。馬拉松對他來說是一種直覺的內心回歸，沒有終點。他說：“2小時3分，是我現在的夢想。兩年前，我還覺得2小時5分是極限呢……”為何有如此變化？“所有人都改變了訓練計劃。跑得更遠了，每周100公里，速度更快。”

帕特里克·桑補充說肯尼亞人現在放開奔跑，心中的那些極限都已經被打破了。他提到了團隊中的一個孩子，吉奧弗雷·基普桑·卡姆沃羅，新科世界青年越野賽冠軍，腿非常長，瘦得像黑斑羚。“吉奧弗雷從頭到尾都跑在前面，完全控制各種外界因素。他們沒有極限，理念很新：從出發開始就快速前進。”

中午時分，我們在埃爾多雷特的Grand Prix酒店九重葛覆蓋的露臺上休息。這座城市是冠軍之城。埃爾多雷特位于首都內羅畢西北300公里處，肯尼亞第5大城市，這幾年經濟發展很快，與當地跑者有關。他們在全世界賺錢：迪拜馬拉松冠軍獎金30萬美元，倫敦馬拉松冠軍獎金15萬美元，世界馬拉松系列賽冠軍獎金50萬美元……在肯尼亞，這是很大的一筆財富，75%的肯尼亞人每天的花費還在1美元以下，銀行行長的月薪為800美元。據當地媒體統計，2011年，馬拉松跑者們在肯尼亞投資了9000萬歐元，其中80%是在埃爾多雷特。再加上當地的旅游業和茶生意，才促進了埃爾多雷特經濟的發展。金錢引發嫉妒，也激勵雄心。

Grand Prix酒店屬于莫西斯·塔努伊，1991年10000米世界冠軍，1993年成為第一個半程馬拉松跑到1小時之內的人。他如今的生活是打高爾夫，典型的新貴愛好。對于塔努伊這種老將來說，一大心愿就是肯尼亞從埃塞俄比亞人海利·格布雷希拉西耶那里重奪馬拉松霸權。肯尼亞著名的田徑記者姆特威利·姆托塔說：“1993年世錦賽10000米決賽，格布雷掛到了莫西斯的鞋子，然后在終點線超過了他。2007年，格布雷又在柏林打破了我們的保羅·特加特的世界紀錄（2003年，特加特在柏林創造世界紀錄2小時4分55秒；2007年柏林，格布雷打破之，2小時4分26秒；2008年柏林，格布雷再破之，2小時3分59秒；2011年柏林，帕特里克·馬考打破格布雷的世界紀錄，2小時3分38秒）。肯尼亞跑者要打敗格布雷，重新拉開領先距離。”

肯尼亞人用了4年時間掀翻埃塞俄比亞人，開辟了新的道路。首功之臣，也是最有天賦的，名叫薩穆埃爾·萬吉魯。萬吉魯已經在2011年5月去世，年僅24歲，醉酒后從家里的二層摔下。但他已經留名馬拉松歷史。他是肯尼亞第一位馬拉松奧運冠軍，2008年北京奧運會。他是體育偶像，也是政治偶像，他的勝利促進了肯尼亞國家團結，幫助消除了部族沖突帶來的惡果。就在數年之前，部族沖突幾乎讓埃爾多雷特變成廢墟。

萬吉魯是自殺么？與妻子打架，兩人之前就有家庭暴力？在他的故鄉尼亞胡魯魯，沒人這么想。那里的人都知道萬吉魯英年早逝，燃燒了自己的生命。不管如何，萬吉魯是為創新者。他幾乎沒有練過跑道項目，而是直接沖擊42.195公里。之前的運動員大都是到了職業生涯末期才沖擊馬拉松。萬吉魯證明了年輕比經驗更有效，將冒險與瘋狂加入到馬拉松這一一貫的“理性”項目中。他夢想著跑到2小時之內……艾瑪努埃爾·穆泰嘆息道：“他一直對我們說不要害怕。”

第二天早上6點，我們與雷納托·卡諾瓦見面。他是意大利人，67歲，著名的馬拉松教練，2003年來到肯尼亞，手下有35名跑者。他很健談，富有激情。他手下的杰作有阿貝爾·吉魯伊，30歲，2009年和2011年馬拉松世界冠軍（在鹿特丹創造了個人最好成績2小時5分4秒）；莫西斯·莫索普，26歲，2011年芝加哥馬拉松冠軍（2小時5分37秒）。他手下的30多名跑者穿得挺暖和，頭上套著帽子，短褲破舊。卡諾瓦只認識其中的10位跑者，“其他人是朋友的朋友，夢想著成功的。我挑選那些保持跑姿時間最長的人，這是發掘天才的好辦法。”

吉魯伊和他的伙伴們出發跑40公里。他們每三周跑一次40公里。紅土道路，很平整，但灰塵很大，甚至有時影響呼吸。路上跑者眾多，來來往往，路上等牛奶的婦女們和上學的孩子們看著他們，心平氣和。該地區至少有上千位入流的跑者，這里就是長跑的麥加。

這一天的長跑是要記錄成績的。這條道的歷史最佳成績是莫西斯·莫索普的2小時7分15秒。頗為艱苦，阿貝爾·吉魯伊在第33公里放棄了，身體不舒服。埃里克·恩迪馬立即接過了吉魯伊的領跑位置，恩迪馬是世界青年紀錄保持著（2小時6分7秒），他今天跑了2小時8分82秒。

跑者們到達終點后，陽光也炙熱起來。卡諾瓦點評說：“肯尼亞人發現了高強度的好處。看吧，他們在海拔2200米的高處，在灰塵和熱度中奔跑。早年的偉大馬拉松跑者，比如美國的弗蘭克·索特（1972年奧運冠軍），習慣于高強度奔跑。后來，馬拉松變成了生意，跑者們跑量不足。他們訓練中跑得很慢，只是積攢里程而已。”

卡諾瓦對未來有很高的期望，“現實進行得比我們的預計要快。馬拉松會繼續發展，世界紀錄會被破掉。今年，我們會有10位跑者跑到2小時4分以下，3個跑到2小時3分以下。”能否跑進2小時？卡諾瓦猶豫以下，“不會的。2013年或者2014年，能跑到2小時2分。但2小時以下，我無法想象……”

阿貝爾·吉魯伊同意帶我們去看他平時住的地方。一個簡陋的小院子，中間有一口水井，水不能喝。兩間房子，看上去像沒有光亮的儲藏室。屋子中間是一個老式的火爐。墻皮都掉了，墻上貼滿了老剪報。地上放著一個啞鈴，兩個沾滿了水泥的油漆桶。唯一財富的表現是一臺電視機，電視天線在風中搖曳……之前，在艾瑪努埃爾·穆泰向我們展示他極其樸素、缺少舒適條件的住處時，我們就發問為什么馬拉松跑者們如此苦行，他們其實是百萬富翁。

吉魯伊覺得這個問題很好玩，抖一下小胡子，回答說：“這能幫助我們保持平靜，集中精力。我們也盡量推掉活動，周末時與家人團聚。”肯尼亞跑者懂得踐行古老的智慧。抵住誘惑，才能達到終極目標。休息、睡覺，然后跑步，別無他事。

從懸崖旁邊的Kerio View Lodge望出去，風景美得讓人屏住呼吸，山谷中能看到黑烏鴉和降落傘的彩色翅膀。此地已成為跳傘者的樂園。肯尼亞跑者們喜歡在周末帶著家人來這里。歐洲跑者們也在此建立基地，比如英國人保拉·拉德克里夫和莫·法拉，冬天在這里備戰奧運會。

露臺已經被風摧毀。我們見到了30歲的威爾森·基普桑，法蘭克福馬拉松的贏家（2小時3分42秒）。基普桑被看做是跑者中的智士。他能夠把握到對手的蛛絲馬跡，比如呼吸急促了一點、步伐僵硬了一點，并分析，得出結論。他談到了肯尼亞年輕跑者們的動力，“競爭激烈，要想生存，就得做得更好。除了獲勝，沒有其它選項。無情的戰斗。”

基普桑解釋說，肯尼亞跑者們往往沒有裝備代言合同，奔跑才能收入，“奔跑是我們的工作，馬拉松是賺錢最多的，僅次于短跑。于是肯尼亞人放棄了5000米和10000米。”他還表示擔心肯尼亞在馬拉松上的統治會毀掉馬拉松，就像原來毀掉越野跑一樣。他身邊的桌子上，放著當天的報紙《Sunday Nation》。有一篇小文章講述了朱利烏斯·馬薩伊的故事，一位無名跑者，從未跑到2小時10分以下，他偶然知道在香港跑馬報酬很高，于是借錢買了1000美元的廉價機票。他得到第2名，拿到1.5萬美元的獎金，并且得到了2012年再次參賽的邀請。而且這一次不用自己買機票。完勝！我們看到的所有肯尼亞跑者們，也都是這個目標。

我們探訪行程的最后一站是去內羅畢，恩貢山。典型的肯尼亞風景，巨大的槐樹孤立在草原中，懸崖陡峭，狒狒攀行其上。《走出非洲》講述了丹麥女作家卡倫·布里克森的非洲史詩，描述的就是這種風景。帕特里卡·馬考跑在他家農場旁邊的破敗道路上，以安靜的節奏帶領著他的訓練團隊。世界紀錄保持者要出去慢跑20公里。

27歲的馬考很低調，也不容易接觸。他厭惡訪談，最后違心接受了。他的目光中有一些固執的東西，但最后他低著頭向我們講述了他赤貧的童年，也解釋了他的性格。2011年9月柏林馬拉松，馬考將長跑皇帝格布雷西拉西耶拉下寶座。格布雷西拉西耶曾兩次在柏林馬拉松創造世界紀錄，而馬考在柏林將其破掉。在第27公里處，馬考曲折前行，迷惑了格布雷。格布雷也指責馬考作弊。馬考說：“實情并非如此，格布雷意志堅定，這是他最大的優點。我不想掉入他的陷阱，幫他帶節奏。于是我就去路的另一邊跑。他想跟隨我，我就再去另一邊。”馬考的精神力似乎更勝格布雷一籌。

馬考以僅可聞的聲音說：“我不惜代價想逃離貧困。我想要另一種生活……我上學時，每天要走7公里，大都是跑著去。我中午回家吃飯，背著20升水爬山，然后下午再去學校。”也就是，馬考在小時候就每天跑28公里。我們問他最大的優點是什么，他靦腆地說：“我有極強的忍受痛苦的能力。”

在超越痛苦的能力上，只有埃塞俄比亞人能與肯尼亞人相比。倫敦奧運會，埃塞俄比亞人也將展開反擊。1月的迪拜馬拉松，3名埃塞俄比亞跑者跑到了2小時4分以下。事關榮耀與霸權。比基拉、沃爾德、阿貝拉，3位埃塞俄比亞傳奇跑者曾拿到了4枚奧運會馬拉松金牌，外加皇帝格布雷的功績，今年，他們的同胞后輩們將對決穆泰、吉魯伊、馬考，這些萬吉魯的兄弟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