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現代中國,魯迅作為觀念和學術形態的存在,早已是連篇累牘,卷帙浩瀚;但作為藝術和審美形態的存在,卻始終鳳毛麟角,頗為罕見。如果說在影視天地里,近年來終于有了濮存昕、孫維民創造的魯迅形象,那么在文學領域,魯迅的風神氣質、音容笑貌依舊幾近空白。此種狀況之所以出現,當然不能完全歸咎于作家的浮躁或慵懶,其中一個更重要的原因不能不是:以經典的、信史的態度,塑造魯迅的文學形象,委實不是件容易的事情。這里且不說要把魯迅這樣一位基本在案頭度過了一生的文學大師,轉化為動態立體的人物形象,需要作家付出多少超常的、格外的精思與才情;即使單就寫作者的資質而言,便必須是集作家和學者于一身。即一方面要像作家那樣,善于營造細節,設置場景,渲染氣氛,駕馭形象;另一方面又要像學者那樣,能夠了解史實,掌握材料,明辨真偽,揭示意義。而這對于絕大多數寫作者來說,常常屬于可望而不可即。正因為如此,當我獲知一向鐘情于文學創作,同時又長期從事魯迅研究且碩果累累的張夢陽先生,正全力撰寫關于魯迅的長篇傳記小說“苦魂三部曲”時,遂有一種欣慰之情浮上心頭——魯迅的文學形象終于有了足以勝任的塑造者;及至讀了作家的“苦魂三部曲”之一《魯迅傳·會稽恥》(華文出版社2012年1月初版),我的內心于由衷的欣悅之外竟又增添了熱切的激賞:這部作品雖然只是描寫主人公早年由“小康”到“困頓”,再到“走異路,逃異地”的成長經歷與生活場景,但立意高遠,文思縝密,匠心獨到,其若干富有創意的審美追求和堪稱個性化、陌生化的藝術描寫,不僅成功地展現了青少年時代的魯迅,而且為塑造完整的魯迅形象拓展了通道,積累了經驗。換句話說,一部《魯迅傳·會稽恥》在具備了相對獨立的藝術價值的同時,也為整個“苦魂三部曲”的持續展開,奠定了良好的基礎。
翻開《魯迅傳·會稽恥》,我們可以看到,這部旨在展現魯迅“成長史”的長篇作品,并沒有嚴格按照自然時序,對魯迅由少年到青年的生活經歷做年輪式的跟蹤和歷數,而是自覺截取1893(清光緒十九年)至1902年(清光緒二十八年),即魯迅十二歲到二十歲這八年多的生活情景,作為基本敘事進程,加以重點演繹和描繪,同時運用巧妙的回憶和適時的倒敘,交代魯迅童年的一些重要情景。作家之所以做這樣的選擇和調度,乍一看來,仿佛只是遵循了文學寫作的基本倫理,即合理使用藝術筆墨,有重點而又講效果地表現主人公的性格特征和成長歲月;但仔細品味,則不難發現,它實際上包含了作家更加深邃也更見綿密的藝術思考。如眾所知,1893年秋天,原本生活安逸的少年魯迅,突然遭遇驚天大事:祖父因科場舞弊案被關入杭州府獄,并由此引發父親功名被革、生病去世,直至家庭急劇敗落等連續性災變。這一番突發性事件對魯迅一生造成了深遠而巨大的影響。關于這點,魯迅后來在廣州回答青年學生的提問時,曾做過這樣的表述:“我小的時候,因為家境好,人們看我像王子一樣,但是,一旦我家庭發生變故后,人們就把我看成叫花子都不如了,我感到這不是一個人住的社會,從那時起,我就恨這個社會。”李澤厚亦認為:“魯迅的多疑可能與他‘從小康落入貧困’等人生經歷有關,他看透了人情世俗的虛偽,‘從中可見世人的真面目’,從而懷疑一切被稱為美好的東西。”這就是說,家庭的衰敗、境遇的逆轉與魯迅思想感情的變化,直至最終成為民族根性的反思者與社會制度的批判者,是密切聯系在一起的。正因為如此,《魯迅傳·會稽恥》開筆即寫魯迅家庭的“驚天大事”,實際上就是將少年魯迅精神成長的背景、條件與過程,一起推向了前臺,使其成為貫穿整部作品的一條主線。而接下來,作家寫魯迅和周作人被送到皇甫莊舅父家避難,被惡鄰稱作“討飯胚”、“叫花子”;寫魯迅小小年紀就挑起家庭重擔,奔走于當鋪和藥房,受盡白眼與侮辱;寫他在臺門里遭受勢利族人的無端歧視和蓄意欺負;寫他目睹的扭曲畸形的世相百態和動蕩不安的社會變局;當然,也寫他的苦悶與醒悟,思考與追尋。所有這些,都是對這一主線的準確勾勒和精心描摹。它們窮形盡相而又入木三分,層層皴染而又步步遞進,最終把少年魯迅在逆境中釀就“苦魂”的心路歷程,亦即作品預設的基本主題,生動鮮活,極富質感地呈現在了讀者面前。
顯然與夢陽確立的以上主題和主線相關,《魯迅傳·會稽恥》在全書結構的設計上,亦使用了屬于作家自己的方式與策略。這就是:從突出和強化少年魯迅心靈世界與精神成長的宗旨出發,有意淡化經向的情節鏈條和故事特征,而在保持大致的生命向度和時間脈絡的基礎上,著力做緯向的筆墨拓展和散點透視,以此形成富有開放性和寫意性的敘事空間。你看:全書的各個章節雖有既定的意脈和人物相連,但其各自聚焦的場景和講述的內容,卻大都是一個個相對獨立,自成格局的單元。具體來說,序幕“紹興古街”,先從宏觀上勾勒作品鎖定的地域風貌,同時先聲奪人,爆出周福清的大案。接下來的十九章正文及尾聲,則分別圍繞“三味書屋”、“周家新臺門”、“烏篷船”、“皇甫莊”、“杭州獄府”、“娛園”、“東昌坊口”等一系列特定時空,展開一種具有跳躍性和輻射性的描寫,從而將少年魯迅置于一個多維多變的成長環境,同時也使魯迅的性格及其所處的時代,得到了立體開闊和有機統一的展現。
而在每一個單元內部,多個靈動搖曳,活色生香的小“板塊”,比肩而立,相映生輝。如第四章《皇甫莊》,依次寫了“偏要吃給你們看!”“琴表妹”、“一定要報這惡狗的仇!”“復仇”、“影寫繡像”、“范嘯風”、“女吊”;第八章《歸家》,先后出現了“梅雨”、“酒客”、“街市”、“早”、“《花鏡》”、“阿云”。這些小版塊固然重在講述關于魯迅或與魯迅有關的情節與細節,藉此構成作品真實細密的生活質地;但同時又不忘在其中營造一種背景、一種情調、一種氛圍,一種或濃或淡、或隱或現的精神投影。而所有這些,最終都歸結為一個目的——烘托和映現在少年魯迅身上逐漸集結形成的那顆“苦魂”,以及這“苦魂”所蘊含的一種沉哀凄婉之美。面對這樣的文字表達,我們不禁想起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里對《紅樓夢》中榮國府和大觀園的精彩描述:“悲涼之霧,遍被華林”。其實,那走向敗落的周家臺門和風雨飄搖的紹興古城,又何嘗不是內囊將盡的榮國府和三春過后的大觀園?當然更會聯想到魯迅那著名的詩句:“靈臺無計逃神矢,風雨如磐暗故園。”(《自題小像》)當年孕育了魯迅“靈臺”的故園,果真是“風雨如磐”!顯然,從整體結構入手,追求雋永的情境和濃郁的詩意,洵為一部《魯迅傳·會稽恥》的突出個性和可貴優長。
按照夢陽的定位,《魯迅傳·會稽恥》連同整個“苦魂三部曲”都屬于傳記小說。這便意味著作家筆下的魯迅形象,兼顧了傳記的真實性和小說的藝術性,是這兩種元素盡可能完美的嫁接與融合。對此,作家曾有真誠的告白:我的基本創作原則,“與現在創編歷史題材影視劇所提出的口號相同:‘大事不虛,小事不拘’。力求藝術地再現魯迅的真實原貌和他所處的歷史環境。絕對不能胡編,更不能戲說。故事主干必須嚴格遵循歷史真實,做到言必有據。為了文學的需要,枝節部分可以適當虛構和調整,但也必須合理。”從目前已有的閱讀效果看,作家是實現了自己的創作預期的,一部《魯迅傳·會稽恥》,無論“不虛”的“大事”,抑或“不拘”的“小事”,大都處理得穩妥恰當,流暢自然,從而在較高的層面上獲得了傳記性和小說性,亦即真實性和藝術性的雙贏。
不過,在這雙贏的二者之中,我更看重的是后者,即一部《魯迅傳·會稽恥》在“小事不拘”方面表現出的藝術匠心與小說功力。這不僅因為作家的身份本位是學者,立言“不虛”早已成看家本領,而行文“不拘”方更見挑戰性與超越性。同時還鑒于《魯迅傳·會稽恥》作為傳記小說,其“不虛”固然重要,但卻是許多魯迅傳記的共同品格和普遍追求;而“不拘”才是小說的個性所在與魅力所藏,也是“這一部”魯迅傳記的別具慧心,戛戛獨造。令人欣喜的是,在這一維度上,夢陽和他的《魯迅傳·會稽恥》用心良苦,出手不凡,其行文落筆、繪影傳形,多有可圈可點之處。不妨來看全書序幕中的“驚天大事”一節。這一大段全從想象中得來的文字,寫縣衙差役到周家新臺門捉拿犯官周福清的場面。那并排而行的高頭大馬;那雞飛狗跳的駭人氣勢;那頤指氣使,故作張揚,其目的卻在于勒索錢財的心理與做派,不僅活畫出舊時衙門的惡習,而且渲染了一種氣氛,以此烘托著周家的大禍臨門,進而奠定了全書抑郁悲涼的敘事基調。第四章中的“復仇”一節,講述少年魯迅帶領皇甫莊的小伙伴,機智地打死了富人家放出的意在欺負窮孩子的惡犬。這個筆墨簡約的情節,雖然沒有多少“本事”可依,但是卻既符合少年兒童簡單直接的報復心理,又埋下了魯迅性格中剛毅、抗爭、嫉惡如仇的伏線。從這一意義講,“不拘”并非真的可以隨心所欲,而是仍然要顧及人情物理,要遵循人物的性格邏輯。書中的“冬雨”、“春雪”、“慰藉”、“無言”等多個小節,點染了少年魯迅與表妹琴姑的心靈相通和兩情相悅。此事在周建人的回憶中,可以找到一點史實的影子,但轉化為文學場景卻主要靠作家的虛構。而就實際的藝術描寫看,則充盈著靈動、簡約、內斂、含蓄的風致,且常常伴之以詩情畫意,其結果不僅豐富了少年魯迅的心理與情感空間,而且為展現他未來的婚姻與愛情生活,提供了有用且有益的元素。此外,三味書屋魯迅對陣“小頭鬼”;娛園內魯迅和四個表姐妹笑堆雪羅漢;窘困中魯迅夜讀李長吉;以及安橋頭家中魯瑞與琴姑融洽相處,杭州府獄里周福清的憤然罵皇帝等,都寫得出神入化,恰到好處,從不同的角度彰顯了魯迅的少年風貌,以及那個時代的生活狀況。香港作家劉以鬯在談到傳記小說時認為:這種文體“可以用文學色彩使想像穿上真實的罩衣。”竊以為,《魯迅傳·會稽恥》中的藝術筆墨,恰恰具備了這樣的特征。
應當指出的是,《魯迅傳·會稽恥》在追求傳記性和小說性、真實性和藝術性雙贏的過程中,還承載著作家一些更為細致也更見綿密的文心與才情。這突出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是出于增強作品小說性與藝術性的考慮,精心釀造活色生香的地域風情,以濃郁而純正的“紹味兒”吸引和感染讀者。翻開《魯迅傳·會稽恥》,有關景物與民俗的描寫,像一連串晶瑩璀璨的彩珠,競相輝映,目不暇接。其中既有俯瞰“古街”的宏觀勾勒,也有聚焦“當鋪”的微觀描摹;既有“上墳”、“葬儀”那樣的工筆圖,也有“春雪”、“梅雨”這般的寫意畫;既有茴香豆、鹽煮筍、炸臭豆腐之類的食用之物,也有酒店、臺門、書屋、寺廟這樣的出入之所。此外還有烏篷船、夜航船、拜師父、祭灶、祝福等奇異的事物與場面,以及師爺、地保、“女吊”、“破腳骨”等特殊人物。凡此種種,不僅把我們帶入了清末民初別具風情的浙天紹地,而且使我們更深刻地認識了在這片天地里成長起來的魯迅,正所謂:“一方水土養一方人。”二是從強化作品的傳記品格和史實元素著眼,將魯迅筆下的人物原型和生活素材,審慎而巧妙地引入文本,融入敘事。周作人等人的考釋文章證明,魯迅小說中的人物形象每每具有真實的生活原型,而這些原型大都來自作家的少時聞見和故鄉經歷。這實際上給魯迅傳記的書寫提出了一個要求:必須恰當合理地展現傳主的小說形象與生活經驗之間的關系。夢陽顯然清楚個中道理,他的《魯迅傳·會稽恥》在這方面頗下了一番衍化、想象和梳理、調度的心力。于是,隨著場景的轉換,作品中出現了樸實、健壯,比男工還能做,但后來卻被娘家人搶走了的女傭“阿祥嫂”;丈夫去世,孩子病亡,嘴里不停地喊著“寶兒”、“阿寶”的瘋寡婦連四嫂子;住在土谷祠里,“餓得精瘦”,但仍要唱“我手執鋼鞭將你打”的阿桂,以及他和“小個子”之間上演的“龍虎斗”;喜歡喝酒,竟稀里糊涂朝燒飯媽媽求愛的周桐生;知道“回字有四樣寫法”,卻只能向酒店小伙計表達優越感的老童生孟夫子……所有這些,不僅點綴和活躍了作品本身的形象與場面,而且通過這種形象和場面,開啟了讀者的思考與想象,使他們從生活與藝術的特殊角度,進一步理解了魯迅小說的構思過程與典型化特征。記得老作家端木蕻良曾說過:他寫長篇小說《曹雪芹》不是“生搬硬套《紅樓夢》,而是提供出《紅樓夢》的素材”。看來,一部《魯迅傳·會稽恥》,亦在一定程度上揭示了魯迅小說的素材來源,及其實現藝術整合的奧秘。
毫無疑問,《魯迅傳·會稽恥》是一部有創意、高水準的優秀作品。然而,正像所有的優秀作品都不可能盡善盡美一樣,《魯迅傳·會稽恥》亦難免存在局部的美中不足。依我未必準確的看法,這主要表現為兩點:第一,在關于魯迅與琴姑的描寫中,加入《紅樓夢》的內容或許不夠妥當。根據史料的提示和作品的設定,魯迅與琴姑最初的相互好感,發生于1893年秋天,即魯迅到皇甫莊避難期間。當時,魯迅剛滿十二歲,琴姑的年齡則更小,這決定了他們之間的感情,只能是青澀的、朦朧的,若有若無的,而《紅樓夢》愛情描寫的加入,則使他們之間不那么自覺的情竇初開,一下子成熟化和成人化了,結果是減弱了這類文字應有的霧里看花的韻致,同時也讓人覺得多少有違心理和生活的真實。第二,全書出現的人物太多,僅據書前的“人物表”統計,有名有姓者已是八十有余,如再加上形形色色的過場人物,恐怕早已逾百人之數。這么多人物擠在一起,自然使其中的一部分很難獲得必要的表現空間,以致常常于轉瞬即逝中顯得來去匆匆,面目模糊。在這方面,我覺得,作家的失誤似乎在于,太想從人物群像和家族譜系的角度還原歷史的真實。其實,就傳記小說的人物設置而言,發揮“小事不拘”的優勢,做些刪繁就簡,歸納整合和突出重點的工作,效果可能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