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海安縣城東郊一處掛著“知不足書樓”的民宅內,生活著一位71歲的老人,終日與他相伴的是上下三層幾十個書架上近五萬冊各種版本的圖書。這些圖書中,既有平平常常的文史哲類新舊版書,又有近代的孤本、善本,少數版本一般圖片館內也難以尋覓。這里,是眾多書友交流的天地;這里,是機關干部、學生查閱資料的寶庫;也是海安縣委領導多次光臨,高度肯定的愛國主義教育場館,更是主人季能寬六十年愛好文學寫作、潛心讀書、愛書、藏書,并為之付出無數心血和沉重代價的伊甸園。
在海安,老季的名氣不小。且不說海安當地電視、報紙,以及南通日報、江海晚報和省內外的媒體介紹過他,就是一些出版社、書商也都熟悉老季。為了尋覓一本好書,他可以不惜一切代價,書不到手不死心。
季能寬是位什么樣的“書癡”,他對書的情緣為何如此濃烈?退休十多載的他何以支撐“知不足書樓”,免費向公眾開放,讓無數人受益的動機何來?春節前,記者懷著極大的好奇心,走進了他的書樓。在與季先生秉燭夜談,核對資料,采訪知情人后,記者發現他的人生竟因書而沉浮,其經歷曲折得猶如電影《牧馬人》,部分章節甚至更為悲情、精彩。
少年出書釀禍殃
季能寬生于海安鎮,出生數月即被一對鄰人夫婦抱養。養父家貧,卻對季視同己出,雖無文化但對養子的讀書格外上心。從私熟到小學再到初中,養父母省吃儉用一路綠燈。季能寬自幼偏愛語文,小學六年級就在縣報上發表了詩歌,讀初中后,他又成為縣報的通訊員,常有散文、小小說與讀者見面。老季認為,初涉文學小有斬獲得益于老師精心授業,更是從課外書中汲取了營養。為看書,一是纏住老師借讀;二是將父母每天給的5分早餐費扣下2分,日積月累也買了不少好書,如魯迅、巴金等文豪的小說,劉白羽的散文以及《林海雪原》、《青年近衛軍》等不少名著。也許是他的文學細胞與眾不同,語文老師格外關照,不但借書便利,還用心指導,致使少年季能寬脫穎而出,全校成名。
1957年,季能寬考取了海安縣中高中,這在當時全縣成百上千初中考生僅能錄取區區百人的背景下,猶如考上名牌大學。一時間,街坊鄰里奔走相告,校長老師致書祝賀,15歲的季能寬義氣奮發,似乎北大、華師大、南師等名校的文學院正在向他招手。誰料,一次偶然的同學相聚卻毀了他的作家、記者夢,反而身陷囹圄不能自拔。
當年,季能寬看到名落孫山的同學愁眉不展,便提議共同出版一冊聯絡感情、交流習作的油印小書,同學們無論是回鄉務農還是參軍入伍,也算有個念想。五六個少不更事的孩子一合計,取名《幼苗》。大家送來了詩歌、快板書、微型小說,主題一是歌頌領袖、歌頌社會主義建設;二是呼吁大家保護小動物、珍惜糧食。為顯示正規,同班老大哥蔡厚光擔任主編,語文老師王季周任指導老師,而季能寬也署上本期執行編輯的大名。當年8月的一個夜晚,就在這幫孩子油燈下刻制鋼板,準備油印的時候,一雙鬼魅的眼睛盯上了季能寬,他就是居委會的某副主任。
那是一個令人不可思議的年代。小鎮外,全國轟轟烈烈的反右運動如火如荼,各單位揪出右派數量的多少,已成為衡量成績的指標。而小鎮的這批少年竟然還在做著作家夢。
“海中學生日夜刻制傳單,準備向黨進攻……”追求政治進步的居委會副主任向縣反右工作組拋出了這顆可怕的定時炸彈。
季能寬和十幾個同學相繼被捕,罪名是出版反動書籍惡毒攻擊社會主義,向黨猖狂進攻,云云。進了局子,這幫少年不以為然,有的還笑著回話。直到幾個嘴巴抽過來,一陣拳腳上了身,他們害怕了!
江蘇海安破獲“幼苗反革命集團,十多名主犯、從犯一網打盡”的新聞轟動全國。有功人員被表彰、提拔的同時,縣法院的判決書適時發布:王季周老師判刑15年、主編蔡厚光判刑5年半,二人押往青海勞改;季能寬和另外兩位同學被判刑3 年、2年不等,送往農村改造;其他參與同學被開除團籍或被學校除名。反右運動中,海安破獲的這起“幼苗反革命集團”案,成為全國罕見的未成年右派大案,載入中國反右史冊。
令季能寬至今難以釋懷的是,苦心收藏的幾百本課外書抄家后當場被沒收,養父母哭得昏倒在地的那一幕如在眼前。當年底,他被押到南屏公社曙光大隊改造。厄運從此降臨。
生產隊在牛棚內為他搭了鋪,一口鍋,二只碗,每天高強度的勞動開始了。想到三年后即可恢復自由,季能寬發誓好好改造思想,以優異的表現早日回城。
1960年春天,生產隊野菜被挖光,槐樹上的皮剝得露了白,不少農民由于食用觀音土腹脹而死。骨瘦如柴的季能寬在苦苦煎熬中等到了刑滿的這一天。不料,等來的卻是繼續接受改造的候補社員證書。
季能寬的精神崩潰了!沒有任何罪錯被強制勞動了三年多,刑滿還是改造對象,活著還有什么意思?他想到了另一個極樂世界,那是他讀過的托爾斯泰、莫泊桑等名家小說中描繪的天堂。一個冬夜,他將頭伸進設計好的扣中,用腳踢開木凳決定與人間告別時,爛布草繩卻不聽使喚,幾番折騰都難成功。寒夜里,季能寬越想越傷心,禁不住放聲大哭,聞聲趕來苦勸的老鄉們也淚流不止。絕望中,季能寬遇到了一位好人。那就是新調來的大隊董支書,還有他心直口快的妻子袁鳳英。董支書氣得罵他,你是有大學問的人,這樣死了上面還得說你是反革命,值不值得?慢慢往前走,總會有變化的。
支書一席話,溫暖了季能寬麻木的心,老鄉們也漸漸對他另眼相看。食不果腹的年代,許多人得了浮腫病,季能寬一次挑糞時,由于極度饑餓眼冒金花突然栽向糞池。一旁的社員不顧臟臭跳入池中將他拉了上來,有的掐人中,有的趕緊拿來一碗糊糊湯,扒開他的嘴強行灌下。時過五十多載,老季嘆息,作為當時被監管的“反革命”,如果沒有這些鄉親你家一碗粥,他家一口湯,自己早已不在人世了。比起1962年餓死在青海勞改農場的王季周老師,自己不知有多幸運。
知音共圓書緣情
在那個特殊的歲月里,季能寬看不到書,也沒有資格看書,更無錢買書。盡管天天念想著書,卻發誓今生不再碰書。不久,文革爆發,偷偷回城探親的季能寬突然被一位熟悉的老者喊停。原來,老者家珍藏的二十多冊清代木刻《資治通鑒》剛被抄家的紅衛兵扔在路邊。而不懂這套價值連城書的紅衛兵們還在屋內折騰。老者幾乎用哀求的語調對季能寬說,伢兒,我知道你愛書如命,這套書是道光皇帝的御批書,世所罕見,你趕快拿走。季能寬既喜又驚,仿佛一塊燃燒的金元寶在眼前晃悠,想拿又怕燙手。他走出十幾步后,想想又回了頭,左顧右盼發現無人,慌忙謝過老者抓起地上的幾張舊報紙,搶著將書包好夾在破棉衣中,急步回到養父家中。
可惜,可惜啊!如果不是藏在養父家中就不會被抄去了!聊起這套油燈下細細翻閱過的奇書,眼前的季能寬有些失態了。原來,幾個月后自己又被揪斗,造反派在老家抄到了這套書,一把火燒得干干凈凈,所幸這幫人不知道其價值,否則自己又要受大罪。
季能寬在改造的歲月里壓根沒想過能有自己的小家,許多姑娘一聽他無房無錢,戴著帽子的身份,唯恐避之不及。1969年冬天,好運偏偏就來了。鄰近青萍公社的貧農家的姑娘周傳英聽人介紹后,竟同意與他見面。季能寬開門見山,我除了肚子里有點墨水,其他一無所有。周傳英說,我一個大字不識,愿意向你討學問。在鄉親們幫助下,在養父母傾全力支持下,他們蓋起了二間草房。結婚前幾天,季能寬用僅有的幾塊錢扯了十尺花布送到岳母家算是送上大禮,岳母家接納了這個“壞分子”女婿,還倒貼了部分簡陋的家具。新婚之夜,季能寬抱著妻子淚如雨下,激情難平。妻子安慰他:我不管你是什么幼苗,我只認你人好,有知識,往后兩個人一起往前走,困難總會少得多。
這是一個知冷知熱,愛心無限的妻子。自打有了她,季能寬似乎看到了光明的前景,也萌發了看書寫作的激情。文革后期,沒有人再關心還有一個戴帽子的“幼苗”了,季能寬行動有了自由。每到雨天,縣圖書館成了他汲取營養的食堂,城內有限的幾家書店中,營業員們都成了他的朋友,新書到了立即通知,沒現錢先墊付。愛書如命的老季,在那個即將迎來曙光的曙光大隊成了許多好學的年輕人求知的良師。
大恩如山,今世難報。記者詳問周傳英的點滴故事,季能寬卻不斷流淚,幾度哽咽。要說《牧馬人》中的秀芝,我的傳英一點不比她差。別的不說,就說為了我購書的事,她的大度外人有誰能知?當年,不少好書逃過文革大劫流落到民間,一有信息我就千方百計打聽,苦心求購,有時弄得連返家路費都沒有一文。最困難的時候,妻子竟然賣掉口糧,湊錢讓自己買書。她說,我和孩子吃得差一點,衣服破一點不要緊,你誤了這么多年,不能再傷你的心了。就這樣,諸如文革前出版的《郁達夫全集》、《魯迅全集》、《詞學全書》等大量精品書都是以低廉的價格求購到。這些都是寶啊,現在就是有錢我也買不起了!
書海暢游晚年樂
1979年5月27日,在胡耀邦的直接關注下,海安法院宣告季能寬等人無罪,徹底平反。縣人事部門迅速安排他到縣工藝美術品公司任職,后又調到縣計經委黨辦從事職工教育工作。周傳英也調進城有了工作,三個孩子長大成家立了業。緊張的工作之余,老季重操舊業,不但購置了可觀的好書,還辛勤筆耕,在《雨花》等期刊上發表了數十篇小說、詩歌、散文。全家人的生活多姿多彩。但誰能想到,2008年,周傳英卻因腦動脈管瘤突然破裂辭世。季能寬痛不欲生,親筆寫下橫幅:
君一字未識仆萬卷略知論冰雪聰明師是汝
生貧賤相隨死泉臺守約縱人間天上會有期
并請書法家譚政民老先生寫好裱裝掛在新建的“知不足書樓”正堂中,伴著妻子的大幅彩照,季每日仰望,妻的音容笑貌猶在眼前。
季能寬的第二個春天鮮花綻放。31年的努力,全家人的經濟支持,季家藏書快速上升,他對書的品向,種類又有了新的追求。如一本《紅樓夢》,經過多年尋覓,他竟尋到了從民國到現在的20多個版本,每個版本的注譯有哪些不同,內中注譯的準確與否,他一一加以探求。國內紅學研究大師蔣和森等專家來到海安與季交流時,對他的見解給予了極高的評價。
在季能寬書架上,記者還發現了不少限量發行版的編號圖書,如《錢鐘書文集》、《聶鉗弩全集》等發行僅千冊,得之者甚少。問起何處購得,老季稱:一是向各家出版社提前打招呼;二是求助新華書店和書商;三是勤跑上海、南京一些大的書店。獲得信息,立即出手,決不拖泥帶水,否則悔之晚矣。
十年前,季能寬還通過山東的書友得知,濟南有一名叫侯井夫的老人,為了填補聶鉗弩舊詩詞全集中注譯的不足,多年苦尋了聶的所有詩作和注譯,集結出版。老季如獲至寶,立即趕赴泉城購得,彌補多年研究聶作的缺憾。
前不久,季能寬畢其一生積蓄,并在兒女支持下,新建的三層“知不足書樓”落成。海安縣委常委、宣傳部長,縣政協主席,縣文化、圖書管理部門領導紛紛到場致賀。縣委領導對季能寬免費向公眾出借圖書,提供精神文明場所的義舉給予較高的肯定和評介。如今,這座書樓讀者盈門,老季忙里忙外,熱情接待。他說,書是人類最好的朋友,善待書就是善待我們人類。再多的付出,只要能讓大眾受到教益,我當樂此不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