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干興莫乘坐的那艘船艙里,空氣十分混濁。夏之懷扶起了坐著的干興莫說:“這個這個,我們到艙外去走動走動,商議商議以后的事情。”
干興莫雖說身體虛弱,一想到解放后光明的明天,情緒又震奮了。兩人來到船艙外,撐扶著船弦板,面對著漆黑的江面,只聽得船下破浪的水聲。不遠處閃起了綠色和黃色的航標燈,一閃閃的,如星星閃在漆黑的一望無際的天空。兩人憧憬著未來,暢談著明天如何重建大生校。他們的心早飛回了家鄉的小鎮。
一瀉千里的長江,奔騰著東流入海。在它入海口的江南是聞名于世的上海。入海處一抹平川的江北平原是東開縣。東開縣的大生鎮在新港與久隆兩鎮之間。從上海大達碼頭乘船去江北,靠岸的青龍港位于東開之西的海門。到港已是次日清晨,一行五人由夏之懷雇了兩輛木制手推獨輪車轉去東開。
干興莫與蘭云坐一輛,夏之懷與愛人白玉蘭、女兒夏嵐坐一輛。那木制的手推車,像是兩張木條椅,背靠背聯系著。半人高直徑的大木輪,上半部夾在兩個靠背之間。這車左右對稱坐上人推起來平穩些,若是單邊坐人或載物,那大獨輪得斜著向前滾動,輪軸發出的吱呀呀吱呀呀的尖利響聲會更刺耳。這是一道古老的交通風景線。車吱呀呀地一路東去,車夫不時扭動著身骨子去平衡前行的車輛。干興莫閉著眼,大生鎮的版圖在他腦海里顯現得十分清晰。
那是一方四面環水的土地,西半部是當年的大生紗廠,廠東邊是大生校,校東邊一墻之隔有座海神廟。鎮后有條東西走向的北河。鎮的東河,向北流淌去久隆鎮。廟已經坐落在東河北河交匯處了。鎮的西邊有條河,向南流經新港鎮可直通長江。唯有鎮的南河,只有夾在東西兩河間那么一段長度。也就是那么一段長度的南河,在河之北岸鋪筑著沿河馬路,這是小鎮上最熱鬧的一條馬路。馬路的西端頭是水門汀大橋,人們慣稱它為“西洋橋”。靠著這條橋,能跨越西河與鎮外的公路連接起來,公路南伸二十里可達長江邊,西去百余里就是江海市。木推車離開青龍港碼頭后,正是沿那條西線向東開縣走去的。
時近中午,木推車終于吱呀著到了大生鎮西的水門汀大橋。他們下車,步上了西洋橋。東開縣是解放區。解放了的大生鎮沉浸歡樂之中,人們都像變了模樣,個個臉上洋溢著笑容。遠處傳來了歡快熱烈的《解放區的天》:
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
解放區的人民好喜歡,
民主政府愛人民呀,
共產黨的恩情說不完,
呀呼咳咳依個呀咳……
在西洋橋下的人群里,一支秧歌隊扭呀跳呀,腰鼓敲得咚咚響,彩綢舞的各色絲帶飄揚在空中,像是特地為迎接干興莫他們的回來。越過西洋橋的手推車吱呀呀地只載些零碎細軟。干興莫拖著虛弱的身骨子興奮得謝絕坐車。他與夏之懷沿著南河馬路向東走著,不時與熟人招呼致意。
干興莫興奮地指著高木橋說:“之懷,東邊高木橋下好熱鬧!他們在跳蓮花樂呢!”夏之懷的眼球早被東邊傳來的嚓、嚓嚓嚓、嚓嚓的節奏聲吸引了。那樂器是自制的:一截截長竹竿挖鑿出一長排對穿的長孔,用作廢的銅錢像穿算盤珠那樣一檔檔排穿在竹孔中。操起這竹竿整齊劃一地敲打肩、腿、手腳諸部位,便發出一串串清脆悅耳的節奏。歡快的壯男少婦們,活躍的少男少女們,跳起了蓮花樂。蓮花樂變化著隊列,舞動得似長龍翻滾,舞者依著敲打的節奏伴唱著:
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共產黨辛勞為民族,共產黨他一心救中國。他指給了人民解放的道路,他領導中國走向光明,他堅持了抗戰八年多,他改善了人民生活,他建設了敵后根據地,他實行了民主好處多……
干興莫在人們歡快與激情中,走到架在東河上的高木橋,站在橋頭不由自主地要向北顧望他心中的大生校。自紗廠炸毀后,小鎮慘遭日冠蹂躪與頑軍的破壞而破落了。學校名存實亡,原有的教室年久失修,又遭受重創,斷垣殘壁之磚木被人蠶食之有校無舍。他明知眼下的情景一定會傷感,但他還是情不自禁地要去張望它。
夏之懷望著發呆的干興莫說:“怎么?!走啊,快到家啦!”干興莫木然回過神來,隨著蘭云走過了木橋,踏上石鋪的南北走向的河東商業老街。干興莫的店面住房就位于街的中段,夏之懷的家位于橋堍下的街面上,一下木橋干興莫與夏之懷、白玉蘭便分手了。
干楚臣聽說兒子與二媳婦,同他的女兒女婿一起回來了,甚是高興。他知道兒子病得一貧如洗,拉上了兩大捆蘆柴,找了一根擔繩,別著氣使了大勁,把蘆柴捆收扎得嘎嘎作響,繞扎的繩一勒,扣到了擔鉤上。他又用袋裝上了些糧食。一頭是糧袋掛著,一頭是蓬蓬松松的蘆柴捆,一高一低的擱在扁擔兩端。身材不高的他,長長的扁擔翹起了糧袋,他讓肩膀移到了靠近蘆柴那端的扁擔旁。只見他閃動著蝌蚪眉,左臉腮上那一根長毛迎風閃閃飄動。殘疾的雙腿,盤著晃晃悠悠的步子,給鎮上的兒子送糧去了。孫子干軍、干宏偉聽說爸媽回來了,興奮得哪有不吵著去見的?便隨著擔子跟著走了。
在農村洗菜淘米,洗衣飲水是靠宅溝水塘的,大生鎮的那些河,是鎮上人洗衣洗菜的大水塘,也是鎮上人飲水的大水缸。沒有勞力的居民商家,靠鎮上那二麻子去河邊擔水送水為生。干楚臣見著兒子家的水缸底朝了天,便找上了水桶晃悠悠的去南河邊擔水。他下到十八級臺階的水面,兩手扯著扁擔兩端那對水桶,左右搖晃著閃去了水面的浮物,“撲撲”兩聲響,兩只水桶一前一后的扎進水里。他一挺起腰板,一擔水躍進了水面后便呼陀著,上爬那十八級水踏,一踏一踏地打著“哼唷哎唷”的哈哈聲。
身材不高的他,擔起的水桶是懸浮在路面上晃向前的。當他踏上石鋪街面時,迎上了街上游行的人群,他擱下水擔,扁擔擱在桶口上,坐著看那游行的隊伍。噢,他恍然大悟!快過年了。大家在歡慶建國后即將到來的第一個春節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