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灰場動物園與“我”所生活的市區有三公里遠的距離,那時候,作為一名愛好繪畫的中學生,“我”常常騎著自行車背著畫夾去寫生。
說是一座動物園,其實,那里只有一尾錦雞、一頭麋鹿和一老一小兩只相依為命的棕猴——其他動物早在幾年前已經遷到市區的新園去了,它們是因為生病而留下的,而這一留竟使它們被永遠的遺忘了。由于那只老猴子的右眼被一個醉漢用鐵條捅瞎了,“我”因此總是畫不好它的神態,這讓“我”經常遭到指導老師的批評。
有一天,“我”在這個荒涼的動物園里遇到了“我們”學校的生物老師。這位老師說他是最熱愛動物的,他甚至因為這座動物園里罕有游客而常常抱怨:“他們為什么不愛動物呢?”
事實上,“我”的這位“熱愛動物”的生物老師更熱衷于制作各類動物標本——這讓他極有成就感。他曾對“我”說,他制作過許多動物標本,就是沒有靈長類的。
終于,在一個大雨滂沱的上午,生物老師用兩盒“大前門”、兩瓶燒酒和一包點心從飼養員老張那里換到了那只瞎眼的老棕猴。
再后來的一天,在學校的標本室里,“我”又一次見到了那只老棕猴,它被放置在一張課桌上,盤腿而坐?!拔摇斌@訝地發現,它的右眼竟然被生物老師“復明”了,神采奕奕、栩栩如生。
——以上是中國當代著名作家蘇童的短篇小說《世界上最荒涼的動物園》的情節,它發表在1996年《山花》雜志第六期上。
對于從1983年就開始從事小說創作的蘇童來說,在他上百萬字的作品中,《世界上最荒涼的動物園》實在算不上是最出色的一篇,但是,在這個短篇中我們依然讀到了與《妻妾成群》《米》《紅粉》所流露出的同樣的蘇童式的悲憫情懷。
“我再次看見的猴房里只剩下那只小棕猴了。僅僅是隔了一個小時,僅僅是隔了一場雨,那只瞎了右眼的老棕猴不見了。我看見那只小棕猴用雙臂抓住鐵網迎向我,它像一個人類的嬰兒一樣向我哭泣,我清晰地看見它粉紅的臉上滿是淚水,不是雨水,是淚水。那是我這輩子第一次看見猴子的淚水,像人的眼淚一樣,也是晶瑩透明的。”
——蘇童這段白描式的文字無疑是令人震撼的,其實,他要說的是,世界上最荒涼的不是別的,而是人心。
多年以后,再次說起蘇童這篇發表于上世紀的并不十分出名的作品,絕非是要對這位“先鋒派”代表作家的藝術風格或創作手法做過多的評價。之所以舊事重提,是因為《世界上最荒涼的動物園》的誕生與南通和南通的一個人有關。
唐閘公園在南通城市北部存在了很多年,那里面有過一座小型動物園——由于無論是動物的品種還是動物的數量都與城里的公園無法相提并論,因此,很長一段時間它并沒有太大的吸引力。但是,對于唐閘本地人來說,公園里的那只曾經的獨眼猴卻讓人印象深刻、記憶猶新,它的一只眼睛是被調皮的孩子用彈弓打瞎的。
與唐閘公園隔河相望的南通市第二中學的一隅有一間低矮的平房,那是學校的生物標本室。在那些陽光燦爛的日子里,生物老師會把動物們整齊地排在屋子外面曝曬。
大約是1976年的某個時候,從這邊經過的學生們發現,那一排標本中多了一只棕色的猴子,而它就是唐閘公園的那只衰老的獨眼猴。讓孩子們津津樂道的是,猴子的那只瞎眼在生物老師的回春妙手之下竟然睜開了,那般清澈、那般明亮。
徐累就是那群孩子中的一個。若干年后,他把少年時代的這段有趣的經歷講述給了蘇童,于是,便被演繹成了悲情色彩濃郁的《世界上最荒涼的動物園》。
來自于南通的徐累和來自于蘇州的蘇童有著極其相似的經歷:同樣出生于1963年,一個是3月份,一個是1月份;同樣于1980年考取大學,一個是南京藝術學院,一個是北京師范大學;同樣于1984年大學畢業分配至南京工作,一個在江蘇省國畫院,一個在南京藝術學院(這又是某種巧合)。而今天,他們在各自領域所取得的成就同樣令人矚目:一個是世界知名的畫家,一個是世界知名的作家。
從1989年推出小說《妻妾成群》之后,蘇童早已聲名鵲起。同樣的,作為一位中國畫畫家,南通人徐累也已蜚聲世界。
在相當長一段時間里,國際畫壇都在期待著中國的當代藝術能夠對接自己的傳統,并在傳統之路上有所推進和再造——這樣一個遲遲不能完成的任務因為有了徐累和徐累作品的出現而得以實現。
徐累所掌握的工筆畫技術繼承了唐宋以來中國傳統藝術的正脈,但是,在創作中,他又能結合西方古典繪畫方法和現代觀念,并加以融合和創新,從而為中國傳統工筆畫轉入當代命題找到了一條突破性的新路子。評論家認為,徐累的作品融合了中國文人傳統的意象主題和西方的超現實主義精神,其幽深的格局和飽滿的色調創造出了一個高雅沉靜的境界。
正是因為有了這樣的作品,國際畫壇將關注的目光重新投向了中國,徐累也由此成為一位被廣泛認可的、具有國際影響力的藝術家。
徐累的才能是多方面的,他的一手好文章為圈內圈外所稱道。其實,早在中學時期他這方面的天賦就已經顯露出來。1976年,江蘇省中學生作文競賽,南通僅有10個名額,而13歲的徐累就是他們學校唯一的人選。
剛剛參加工作的那幾年,徐累常常和幾位同在南京工作的異鄉人閑聊,有一回,偶然談起各自第一次去省城的經歷,他才知道,那次,和他“同臺競技”的有一個名叫童忠貴的孩子——他后來的名字叫蘇童。
如今,徐累已調往北京中國藝術研究院,蘇童早已成為江蘇省作協的專職作家。
唐閘公園的動物園不復存在已有多年——它現在是全國最重要的菊花保種基地,市二中的搬遷也已列入政府的議事日程,只是不知道,那間標本室是否還會被保留,標本室里的那只身后目光炯炯的老棕猴是否還安然無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