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與水良,相識在五月。
彼時我和前男友鐘楊在步行街說分手,以為每個人手里都有著完全可以置對方于死地的工具。殊不知,這場分手只演成了潑婦吵架一樣的你來我往。
說到最后,鐘楊把我送他的那些東西放到地上,頭也不回地朝著來路離去。
這一個動作,讓我悲從中來,坐在路邊的凳子上,再也止不住眼淚。
那時突然覺得好孤單。滿大街來來往往俱是旅客,沒有一個人會把我放在心上。
“喂,別哭了,他都不要你了。”身邊有一個溫和的聲音驟然響起。
我在淚眼中抬頭,看到身邊拿算盤的銅像在對我說話。
我尖厲的叫聲,終于刺破了所有路人麻木的神經,他們看到一個驚慌失措的女子,如遭遇城管突襲一般攏了地上的東西飛奔,可更令他們詫異的是,后面一個銅像還在高喊,別怕,你回來!
半個小時之后,我終于知道了什么叫做活體雕塑。這個銅像的名字叫水良,他在這里已經站了一個小時,我們兩個分手的所有過程,他看了個一清二楚。
洗去油彩的水良,個子很高,臉孔有些硬朗,很健談。
他說,既然不愛了,那么分手也是最好的選擇。
他說,女孩子要懂得自愛,與其乞求,不如回過頭來讓他后悔。
他還說,人生多美好,天涯何處無芳草。
我白他一眼,說,你說夠了沒有,說吧,你怎么補償我?我現在還沒有吃飯。
他突然有些口吃了,對我說,我,我沒錢。
二
水良確實沒錢。在街頭站一個小時三十元錢,每天他可以站兩個小時,但是這六十元,他要拿出十塊錢作為當天的餐費,剩下的五十元存到錢夾里。
他對我說,他父親欠了大筆的錢,他要替父還債。我不滿地看著他,這都什么年頭了,世道人心里,早就不流行父債子還。
可是那天,他破費請我吃了兩個馓餅和一個香草冰淇淋。吃飽喝足,我突發奇想,說,我要跟你一起做這一行。
他淡淡地看著我,說,你做這一行不行,你吃不了這個苦。
我反唇相譏,你吃得,我為什么就吃不得?
我清楚我在做什么,鐘楊帶給我的悲傷,絕不是朝夕之間就可以忘卻,現在還是大塊的悲傷,等在心里碎成片,又必將割傷我的脆弱。有人說,身體上的痛苦,能讓人忘記情感上的苦惱,我想一試。
我甚至威脅他,如果他不幫我進入這個行當,我隨處揭發他活體雕塑的身份,令他被那些路人圍觀并一捏真假。
后來,他終于默許了。
入了行,才知道這個行當有多難。每天要保持一個姿勢站一個小時,臉上油彩味道讓人幾乎要吐。我懷著一顆悲天憫人的心在街頭站了半個小時,就幾乎支持不住。我扮的是一個虛擬讀書少女,站在街邊低頭看書,神態嫻靜,笑容安詳。
可內心,卻翻江倒海。
半個小時內,我看到鐘楊在我面前走過兩次,那種目無旁人的驕傲,讓我的自卑一點點不由自主地涌上來,他供職的銀行就在步行街,人來人往,我突然有一種被世人遺忘的感覺,如遁荒山野嶺。
我成了水良的影子,我給了自己一個月的時間來放棄這段愛情。他騎著舊電動車接我上班,我們一起在街邊吃一塊五一串的炸豆腐,我有時會悵然地望向遠方,可轉眼就會聽到他說,哎,咱們去花園廣場看噴泉吧。
已是七月,天氣炎熱,水良如這天氣的熱度,把我從冰冷中往外拯救。
我依舊可恥地待在鐘楊給我的所有眷戀之中,無法自拔。
三
我與水良相識三個月,我們兩個在街頭做一對銅人伴侶。商業街附近,三教九流,不時有人與我合影,尚有些不知內情的人真假難辨,動作免不了有些猥瑣。可我已經學得堅定,我巋然不動,倒是水良扶在我腰間的手,開始微微顫動。
沒有比失戀更大的事,沒有比從失戀里走出來更艱難的事。我這樣想著,沒想到一雙咸豬手竟然摸在了我的胸上。
是幾個中年人,大吃一驚,軟的!這銅人是軟的!
接下來的一幕讓所有人瞠目結舌,我看到,水良動了,他沖過去,拉著那個人的手把他甩在了一邊。那幾個人幾乎要嚇傻了,他們眼睜睜看著他們的同伴被銅像壓在身體下打,幾個中年人開始尖叫連連。
后來,水良被扣掉了當天的六十元錢。我主動提出要補償他,卻被他拒絕了。洗去臉上的油彩,他對我說,哎,我突然就有了想保護你的欲望。
我用力地擦著臉上的油彩,對他說,那好啊。
他說,可是,我想一輩子。
我想,我當時一定是怔住了,甚至沒有轉過頭去看他的表情。這讓人不知如何接受的表白居然發生在化妝間里,我們兩個衣衫不整,看起來像是一對偷情完畢還來不及換上衣服的情人。
我沒有說話,面對表白,女人總要說些什么的。可我不知道如何回答他,我心里有個影子,還沒有完全消失,我還要對那個影子帶來的一切負責。況且,我沒有告訴他實情,我在一家針對銀行的企業里工作,每天可以不去打卡,因為我喊老板爸爸。
我想起了一句歌詞,我有太多太多的話,不能告訴你。
他不是我想要的類型,我不能誤人子弟。
四
出逃鳳凰的一個月里,我住在狹小的吊腳樓中。這里并沒有我想象中的美好,沒有艷遇沒有知己一個人又不敢放縱在酒吧,所以,我只有白天對著江水出神。
可是水良,此時又在心里跳出來。有某些時刻,我開始恨自己,我是多么賤的一個女子,對鐘楊說要愛他一輩子,可是現在心里又住進了一個人。我嘲笑自己的不堅定,怒斥自己的太隨意,可是水良的影子,不遠不近,就在那里站著,像我初見他時的銅人模樣。
他不過就是帶過我兩個月,陪我笑,陪我鬧,陪我從失戀中走出來而已,我,憑什么這么快就愛上他?
我給他寫了一封長長的信,分成十幾個短信發出。無非是拒絕,無非是不可以,無非是緣分那點兒事。可是在最后,我卻說生活上遇到了過不去的難處,要一筆錢。然后,我給了他一個卡號,他那么在意錢的男人,應該會左右為難,在為難之中,就放棄掉我了吧。
我要的不是隨遇而安的愛情,而是另一份我一見鐘情且轟轟烈烈的愛戀。
他沒有回短信,一直沒回。
十天后,我回到了城市里。那張銀行卡,我絲毫沒抱任何希望。
可是,當一個月后,我發現那張銀行卡上多了兩萬元時,一下驚呆了。那天,所有取錢的人,都會在ATM前面,看到一個哭泣的姑娘,一邊哭,一邊退卡。
我說,傻子,真是個傻子。
五
我開始尋找水良的蹤跡,盡管我不知道找到他后我要說些什么。可是,我要告訴他,這兩萬元錢,只是我給他開的一個玩笑,我并不需要他的救濟。
我甚至看到了一個和他的打扮十分相似的銅像,我沖過去,對著銅像喊,哎,水良。
可是銅像不說話,我伸手一摸,硬而冰冷。
那一刻,突然覺得心疼了,空空的疼。
我算了一筆賬,兩萬元錢,如果按每天一百算的話,他要站上兩百天。這兩百天里,包括一個冬天、一個春天和一個夏天,那些靜止不動的時刻,他在想,又給老爸補上點漏洞,那時他的心,必是歡喜的,自信的,可是,恰在此時遇到了我。
他的電話,從關機到空號,再到重新被人啟用,我依舊沒有找到。我知道,他為了回避我,真傻。可當初我與鐘楊,不也是這么傻嗎?
十一的時候,我和兩個同事去了附近的一座旅游城市,我心懷郁郁,可同事的一句話,卻提醒了我,她說,那里有個活體雕塑大型活動,不看真是可惜了。
我決心去看。
可一進公園,我就怔了,我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多的活體雕塑,各種形象,各種顏色。
我從一尊尊的像前走過去,我希望看到一張棱角分明的臉。從上午轉到下午,再到傍晚。同事被我拖得疲憊不堪。
不知是哪位哲人說過,只要你尋找,那么你必會發現。
我在公園的盡頭停了下來,天色有些模糊,我站在他的面前,對他說,我找了你很久。
兩個同事詫異地看著我,一個擔心地問,你沒病吧。
我沒病,我微笑地望著他們。這是一張棱角分明的臉,可是無動于衷。我看著看著,眼淚落了下來。
他不是水良,我知道,我對他說,我找了你很久,你為什么換號,你為什么躲著不見我,以為這兩萬元錢就能買回來你所有的欣慰了嗎,你為什么扔下我一個人不管?
最后,那個銅像終于開口了,多么陌生的聲音,他說,姑娘,我要換班了,抱歉。
我蹲下身,心又開始疼,因為我不知道,這一段丟失的愛,如何找回。
編輯 / 孫魯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