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說只是不想說
素錦哪里都好,工作能力、生活習慣、性格脾氣……除了,對人有些疏離。她似乎不和任何人交心,始終保持著一種淺淺的卻讓人無法逾越的距離、一種禮貌溫和的戒備。
素錦相貌溫和,不過分出眾,亦落落大方。我和她年齡相當又在同一個部門,并且最有緣分的,我和素錦還是大學校友,她高我兩級,我們同系不同班,之前并不曾邂逅過。但校友這兩個字足夠讓我本能對她產生親近感。
所以初識,便主動示好。
素錦倒接納我的親近,也禮貌回應,只是,并不如我這般歡喜熱情。兩人在一起,總是我主動提起學校往事,她只是微笑回應幾句,言語不多。
長了,我慢慢覺得有些無趣。可又離不開和素錦的聯絡,她早我兩年進公司,完全可以做我的老師,遇到不明晰的事情詢問她,她耐心周到,總勝過去討教別的人。
為此又心生感激,作為答謝,喊素錦吃了幾次飯。她倒不推拒,有時也會搶著付錢。
如此,感覺素錦對我是好的。飯吃到興頭上,也會借著氣氛聊聊其他——校園的話題已經過氣,能聊的,自然是公司的種種。
有時候素錦會答話,比如詢問到公司大致狀況。但更多時候她都答非所問或干脆轉移話題,比如聊到某個同事……其實我并非故意找尋這些無聊話題,只覺兩個有些緣分的女孩子在一起是件很愜意的事,可以隨意聊天說笑。生活如此忙碌奔波甚至緊張倉促,朋友無疑是個很好的出口。
素錦卻一直沒有成全我,后來感覺到她對某些話題的冷落,我便也不再提。偶爾一起吃飯,學會去適應她的所好,聊新聞聊微博聊物價和眼下熱播的影視劇。遇見感興趣話題,素錦也健談。原來不說,不過是不想說。
如此,除去師姐師妹這層關系,我和素錦的好,同其他同事間也并沒有任何區別。周邊,每個人表面的關系看上去都頗穩妥,一起共事也一起吃飯聊天或逛街、看電影。而素錦對旁人,也是對我這般的態度。
只是偶爾路過曾經的校園時,想起偌大的公司,只我同素錦在此生活過,只我同她,流連過校園里初春滿墻盛開的薔薇、在同一個芙蓉樹下等過某個男生、在同一個禮堂的舞臺上跳過不一樣的舞蹈……心里還是覺得對于我來說,素錦是不同的。無論如何,我們都可以成為彼此生活的一個溫暖出口。
至少,我希望如此。離開校園后,這個城市,已沒有比她和我更近的人了。所以那天,在主管那里受到不公對待后,我本能地想對素錦傾訴委屈。
至于如此疏離嗎
那天,好不容易堅持到寫字間里其他同事陸續去吃午飯,看到素錦也已站起身來,我急急喊住她。
素錦有些意外,一個上午我隱忍地坐在自己小小空間里一言不發,她當我已離開,隨口說,以為你走了呢,要不,一起去吃飯?
我不餓。一開口委屈便流瀉出來,眼圈就紅了。
素錦更加意外,出什么事了?
我把主管不分青紅皂白批我一通的事嘩啦啦倒出來,抱怨,那根本不是我接待的客戶,如何會投訴我?明明是他弄錯了……
素錦打住我,青檬,工作中有點誤會有點差池都是難免的。
可我就是覺得委屈,事情本身讓我委屈,主管不分青紅皂白的惡劣態度更讓我委屈。前幾日無意中聽說他最近脾氣不好,好像是同妻子感情發生危機……于是我抱怨,分明是拿我當出氣筒!就算是領導也不能不講道理……
素錦卻再次打斷我,好了,我要去吃飯了。然后,轉身便走。
這次輪到我愕然。這打斷是如此生硬和刻意,還有那淡漠眼神,連婉轉一點都不肯,明確告訴我她對我的話題不感興趣,她不想再聽下去,更不想同我討論那個壞脾氣的男人。
于是,在素錦的背影后,我忍耐了整個上午的壞情緒不僅沒有宣泄掉,反而變本加厲。讓我更加透不過氣來——這女子,也太不近人情,我是如此想要在她那里找點安慰,可她毫不留情,就這樣生硬地把我丟棄在這里。
連帶著,同惱怒主管一樣惱怒起她來。
而大約半個小時后,素錦和幾個同事一起回來,沒有詢問我也不曾看我一眼,好像一切沒有發生過。
至于如此疏離淡漠嗎?我憤然,到底還是校友是同事是一同在外面打拼的兩個孤單女子,怎么相互安慰一下都不可以呢?
真的惱了素錦。
熟悉的陌生人
之后一連幾天,我沒有主動和素錦說話,上班早早去,下班遲遲走,避免在電梯中遇見,至于同一個寫字間,隔板那么高,完全可以當對方不存在。
素錦也似乎當我不存在,對我拿著工作問題請教他人視而不見——沉住氣這件事,她著實比我有功底。
只是素錦不接招,出口我還是要找的,莫名擔的委屈我不甘心。
沒想,出口自己找上門來。
那天中午,亦是大多數同事外出吃午飯時間,我懶得動,要了外賣。以為就剩我一人,卻忽然聽見有人同我打招呼。
是同事梅姐。她長我七八歲的樣子,算是老員工。
梅姐,怎么沒有去吃飯?我回應她的寒暄。
她嘆氣,順口抱怨主管幾句。也不知他最近怎么了,挑剔得很……
忍不住就附和了,把幾天前的事簡單說了說。
梅姐又接回我的話,說這段時間大家都對他心存不滿,頗有怨氣……
心情相仿、話題目標一致,一來一往,也不知道后來誰在附和誰,我同梅姐就那樣在寫字間八卦了主管半天。邊說心里邊輕松下來——其實也不是有多么怨他或非要爭個長短不可,我知道我只是需要這樣一個出口發泄一下,這件事也就過去了。
好像真的就過去了,工作態度也調整過來,下午下班時,主動和素錦寒暄幾句。
她也似乎沒有留意到我這幾日和她的疏遠,依然溫和而簡約地回應了我。淡定神情,讓我由衷佩服。
之后我和素錦的關系好似恢復到從前,但我心里卻知道,其實她已經離我很遠。當初她給了我距離,現在我亦給了她距離,這距離兩兩相加,我們不過是熟悉的陌生人吧。
可是,事情卻并未就此過去。大約半個月后的一天下午,主管將我召進他的辦公室,劈頭蓋臉一頓呵斥。我卻無言以對、目瞪口呆,他憤怒,是為那日我和梅姐對他的議論。
他憤怒責備我作為一名新員工不求上進卻制造流言飛語,實在可恨。他把手一揮,想繼續干下去就管好自己,不想干可以卷鋪蓋走人了——不給我一分鐘解釋機會。而事實上,我壓根兒沒有什么可以解釋的,甚至恨不起這個黑口黑面的主管,他并沒有冤枉我。我只想那看上去慈眉善目的梅姐,怎么能如此出賣我?
枉我那么信任她并為她守口如瓶。
可是,去找她要個說法嗎?我要如何開口?難免又是新的是非,如果當時不說就好了,可是……
懊悔、頹喪、惱怒和已成定局的委屈,讓走在空寂走廊的我,忽然就流了淚。
如此,無法這樣回到寫字間,頹然走到樓道轉彎處哭了一小會兒。
最安全的瓶子
是轉回身來時看見素錦的,不知道她如何會站在身后又站了多久。
怕有殘留淚痕,我下意識抹一抹臉,尷尬凸顯。
素錦卻忽然牽住我手臂,青檬,你隨我來。
素錦就牽著我進了電梯,一直到達大廈頂層的一家茶室。
素錦?我不解地看她。
她牽我坐下,要了一壺普洱,用精致茶具熟練地清洗沖泡,幾番操作之后倒一杯遞給我,笑說,我每次不開心時就來要一壺茶,用很長時間沖泡,慢慢地,竟然學到一點三腳貓功夫。然后她話題一轉,其實對于找人傾訴來說,喝茶可能更安全一些。至少,茶壺不會出賣你。
我一怔,原來,她知道。
素錦為自己沖好茶水,淺啜一口,嗯,好香。
忽然有些明白素錦想要說什么,不由慚愧。
不是所有人都有做瓶子的素質,也沒有人有義務做你的瓶子或出口。話說出來,就不要怕被傳播,害怕被傳播的,就別說。不管有意無意、有心無心。青檬,這么長時間我不是故意要拒絕你的傾訴,只是我害怕會不小心出賣你,因為,我不確定我能永遠做到為別人守口如瓶,因為那真的很辛苦。我們把不想承擔的負荷交給別人,卻不想又成了別人的負荷……我曾經為此無意傷害過別人也被同樣傷害過,所以我知道,最好的出口是自己,最安全的瓶子,也是自己。但總要經歷過才會明白的,是嗎?
素錦自茶水的淺淺霧氣中靜靜看我。
那霧氣,暖暖地濕了我的眼睛。
編輯 / 張秀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