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物仍在沉睡,南沙走在正融雪的小鎮。她抱著幼小的女兒回家。
兩個月前,南沙帶八個月大的微微從醫院打針回來時,看見丈夫與一個年輕的女孩在臥室糾纏,那個女孩有著太年輕的面容。受到驚嚇地微微哭個不停,南沙卻一句話也說不出。
南沙離婚了,帶著微微踏上火車。看著窗外倒退而過的沿途風景,南沙心里像雪后的原野沒有其他只留下白茫茫一片,不幸福也不過分痛苦,只是缺氧般倦極。
閉上眼睛,腦海里出現父親院中的那片桃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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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著殘雪,南沙回到小城,南沙在這個小城里長到十八歲。
敲門,聽到腳步聲,直到看到站在桃林中的父親兩鬢蒼然時,南沙才發現自己已經離開將近十年。
在南沙的記憶中,父親的冷漠總比微笑多,而他對南沙的情感中,似乎恨比愛更多。從南沙有記憶開始,她就記得父親不愿意抱她,不愿意接受她所有的親近,仿佛南沙是一個地雷,隨時能給他帶來最深痛的傷害。
而如今南沙回來,父親也沒有表示出對于南沙遭遇的絲毫同情,他仍舊寡言。只是南沙看見父親常在廚房里查看南沙給微微熱的那個奶瓶的溫度,為微微扶正奶瓶,換下濡濕的尿布。只有那時,南沙才能發覺父親藏在沉默中的情。
父親靠文字過活,一生習慣用筆。他有生命的指環,那是因為長期用筆在食指和中指之間留下的厚厚繭子,只是這繭子再厚也永遠不能羽化成蝶。其他老人都已賦閑,樂享輕松自在的晚年,父親卻仍舊不放過自己。
他日日趴在書桌上寫那一部小說,鋼筆漏水,把前襟都染成斑駁,而那部小說永遠不能完成。平日里父親還是沒有太多的話與南沙講,但面對因為感冒而戴上口罩的微微,父親的神情卻出現從未有過的溫暖。過了很久,南沙看到母親留下的照片時才明白,戴著口罩的小小的微微有著與母親相似的眉眼和典雅的額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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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于父母之間的故事,南沙知道些許。他們是青梅竹馬的少男和少女,后來因世事的波折而分離,直到雙方終于長大有情人成了眷屬。那愛情故事可以寫進詩經、楚辭,可以畫進每一幅畫。只是,那個故事沒有完美的結局。
母親為南沙買紫紅鮮嫩的櫻桃,而三歲的南沙被落在路中的那一架紙飛機深深吸引。她邁動細小腳步拾撿,倉皇趕來的母親把她推出車輪而自己卻被帶進了滾滾的車輪下。母親因為這場車禍去世,南沙只記得紫紅的櫻桃汁沾染在母親的白色紗裙上濃得化不開,父親卻記得愛美的妻子臉上沒剩一片完整的肌膚。
死亡突如其來,把幸福的童話擊成碎片。
驚慌失措的父親對于奪去愛人生命的南沙無措,不知應愛還是應恨。就是在那一年,白發在父親頭上蔓延。他不敢接受南沙的任何親近,因為她的每一個笑臉都像炸彈,能把他心中慢慢結痂的傷口再次炸得血肉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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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于微微,父親總有著好脾氣。微微含糊叫他一聲“外公”,他就笑,那個笑容由蓓蕾到徹底綻放,整個過程,南沙都看見。只因為那樣的笑,南沙就會原諒他,即使他曾給了自己那樣冷漠的童年。
父親老了,母親死了,連南沙也有了女兒,一切都有了變化。只有一樹桃花,艷艷的,空自繁華。父親抱著微微,一遍一遍把《桃花源記》教給她,正在牙牙學語的微微只吮著父親的指頭笑。父親把手抽出喃喃:“你要學會啊,這是你外婆最喜歡的啊。”
就在那時,南沙才明白,為什么幼時自己把桃花源的帖書撕毀時,父親那樣的暴怒,因為那是母親的手書,而桃花源是兩個人年輕時共同的夢想。為了心中的桃花源,母親才親手植下這滿院的桃樹。
自己毀了父親母親關于愛情的童話,所以,父親不愛自己,這在南沙的心中曾經是定理。但在整理舊物時,在父親的草稿中發現一張舊照片。照片中有齊劉海圓臉的女孩手拿五彩風箏和玻璃線,赤足奔跑,嫩而多汁的青草沁涼細密,把清潔的腳踝都染得蔥蔥綠綠。
看了很久,南沙恍然發覺,那個歡笑著的圓臉女孩就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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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沙有意親近父親,她想給自己找回一份父愛,也想給父親一份溫情的晚年。南沙為父親沏一杯清茶,為他擦拭院中的石桌和廊下的躺椅,但父親卻有意無意地躲避著那觸手可及的父女歡樂,也許,他還不肯原諒南沙也不肯放過自己。
南沙一直不肯放棄,她覺得仿佛再努力一下,天倫之樂就會回到這個家庭,但她沒有想到,這個除了做父親任何事都做得很像樣的男人,沒有時間等她。
當院中的芳菲落盡時,父親倒下了,前一秒他還扶著桃枝端詳小小的青果,后一秒他已經昏迷在桃樹的碧蔭之中。父親的心臟跳動得像世界上最紊亂的鼓。
還以為父親是棵樹,永遠在周遭守護,投下一片林蔭的沁涼,沒想到,父親早已衰老成一片云,迷離恍惚得再也不能抓住。在醫院的病床上,父親的被子顯得空癟,仿佛里面沒有實體。半夜驚醒,南沙都忍不住去試探父親的氣息,感受到父親微微鼻息時,南沙總會感動得要哭,仿佛最珍貴的東西失而復得。
病中的父親精神時好時壞,但性格卻開朗起來,他健談,樂于回憶。
父親給南沙講南沙幼時的趣事,也講他與母親的故事。南沙驚喜,因為,以前,母親總是父親對于自己避而不提的話題。
父親喝一點南沙親手熬的八寶紫米粥,有不錯的精神,提到母親時他嘴角有笑容。在父親的言語中,美麗的母親從小在富貴的家中長成,但結婚后,父親卻沒有足夠的才能把她安詳舒適地養到百年。父親怨母親命短,但又說幸好她早去,他可以代她把南沙養大,替她操勞也算是補償。
“如果我早死,剩下的她就更加辛苦。”父親說這話時,語氣竟然有點慶幸。
父親拿出一幀老照片給南沙看。照片上的父親眉目明朗,風華正茂。
父親說:“以后為我立墓時,你一定要用這張照片,你母親走時太年輕,如果我的照片太老,別人見了,一定不認為是夫妻。你母親會不高興。我想她只是我答應過的事情卻沒有做到,真怕她生我的氣。年輕的時候,我說要為她寫一部小說,但寫了一輩子,卻也沒能完成。總是想好了結尾卻忘了該是怎么樣的開頭。”
南沙搖頭不肯接過,忍著眼淚卻只會說一句:“照片用不上的。”
父親突然很好,臥床月余的他竟然可以下床走路,雖然蹣跚似小兒學步,但也讓南沙高興得險些落淚。
父親難得好胃口,想吃桂花藕片,南沙忙去買來,但回來時,父親的床已經空了,南沙手中的藕片成了玄鐵,帶拉著她向下墜,直到跌坐在地上。南沙不哭,眼淚卻已經決堤,她悲痛得不能睜眼,只恐怕,父親會去世,就在自己買桂花藕片的空當。如果會是這樣的結局,自己怎能原諒自己這種錯失。
但后來有人輕輕拍打她的肩膀,如同安慰幼童。南沙回頭,看見一個嬌俏的護士扶著父親看著滿眼淚水的南沙,說:“方才醫生為我檢查,你傷心什么呢,我惦記著院中的桃樹,想回家。”
南沙終于哭出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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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年。風吹過,院中桃花無端抖落形成一陣花雨,落地無聲。
南沙追著微微在桃花間穿梭。微微已經會走,小小的孩子偏愛五彩的衣裙,比春天更加讓人心動。
父親養病的這一年中,南沙植下了更多的桃樹,母親沒有做完,那南沙就自己來做,建一個桃花源,為自己,為微微,更為父親。那滿樹的桃花,即使挑剔的父親看見也會欣慰,從病中慢慢恢復的他,會多么喜愛這一綻放就滿世燦爛錦繡的花朵。南沙還記得父親看見自己親手栽種桃樹時對自己說的話。
“你母親,用她的命換了你的命,你是替她活著,我不該那樣冷漠地待你,對你不公平,你的母親知道也會傷心。”
有人在笑,回頭,南沙看見,風把飄落的桃花吹向坐在暖風中的父親。一年前還以為父親會離開,但終于,老天憐己,給了自己和父親難得的機會,所以,今天桃花開時,南沙依舊可以看到父親的笑臉。父親仍在身邊,這是最大的幸運。
南沙明白,有時候有人相依才能彼此為命。即使有桎梏橫在往事之間,即使有寒冰曾經把回憶封住,只要春風迎面而來,桃花源中的花總會盛開,因為只要有父親在,哪里都會是桃花源。
編輯 / 張秀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