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中央公園與民國文人的文化心態

歷史上的北京文人之所以那樣從容自在，或因其精神氣質與皇城古都的闊大空間相匹配，是“莊嚴寬大的北京城”使他們猛然地“擴大了胸腹”，但北京除了巍然挺立的宮殿城墻、既長且寬的通衢大街之外，還有幽靜輕松的文化園地。有人曾說“世界上最好的地方，是北平，北平頂好的地方是公園”，北京公園的重要地位由此可見一斑。

一、公園：文人心態的一種空間映像

沈從文一貫被視為京派作家。1930年代的沈從文在文壇正式挑起了京海之爭，他對北京和上海的情感反差一直延續到晚年。1950年代的沈從文在《物質文化史》中依然一往情深地謳歌北京的城市建筑之美，“北京城本身，也就是一個大型建筑歷史博物館”，深信未來的北京城必將“和目前公園一樣”美麗。這種以“北京城”喻指“公園”的話語表述方式沒有折射出沈從文的某種文化心態。

實際上，從文人對于空間與風景的感受中可以探索他們的文化心態，空間意識與其靈魂狀態相互關聯的文化現象，在民國時期的文人身上也能得以印證。

近代以前，真正意義上的“公園”在中國還未出現，能見到的只是私人園林（“私人花園”），“以私人居家性質者為數最多，園地大概均不廣大，而結構則頗精致，有長年開放，定期開放及不開放三種，如有人介紹，則不開放者亦得入內，不售門票。……私人花園不比公園，即使開放，仍有多數保留主人自用之處，故游客如見‘游客止步’字樣，當即回頭不可再進”。北京的先農壇、社稷壇以及皇家園林頤和園、北海依次于1912年、1914年、1924年、1925年開放，中國園林開始實現古典向現代的形態轉化，這一時段成為中國園林史的重要轉折期。

中國文人關于創辦公園的呼聲此起彼伏。1905年，有人建議“中國京城宜創辦公園”，認為“公園者，可以騁懷、娛目，聯合社會之同群，呼吸新鮮之空氣”，且“各國京城地方皆有公園”，北京系中國“首善之區”，“皇城帝都之內則萬不可不造公園”。可見，在民國文人的眼里，公園建設實非小事！

公園作為文人心態的一種空間映像常常出現在一些宣傳味道的話語記錄中。民國文人魏兆銘在《北平的公園》中熱烈歌頌了北京的公園之美，表達了北京的文人對于京城公園的神往與迷戀：

北平的公園，是具有著古氣盎然莊嚴偉大的，富于東方藝術的圣潔高雅，能使詩人們追懷古今，文人們所謂良辰美景的迷戀吧？那樣的大而又花木樓閣甚多的，真是城市里的人們游目騁懷、曠心怡神的桃源境界了。近來已是夏神的季節，于是應時的公園里不用說即有人滿之患，尤其文化城的摩登仕紳，男女如云，也是其他地方不敢同北平市的公園一樣來比美的。

二、中國近現代文化史上的北京中央公園

北京的中央公園是北洋政府內務總長兼北京市政督辦朱桂莘（朱啟鈐）發起捐款創辦，1914年向公眾開放。作為“北京第一座經過精心規劃、由皇家壇廟改建成的大眾公園”，它“對后來先農壇、天壇、北海、地壇等公園的開放，都產生了深遠影響”。1928年，中央公園改名為“中山公園”，1937年復改為原名，從1945年之后再次沿用“中山公園”之名。為指稱的一致性起見，本文選擇該公園的初始名稱加以敘述。

中央公園牽涉中國現代文化史的諸多脈絡，在中央公園中上演了一系列的重要歷史事件，它決不是一個簡單的僅供游人賞花觀月、淺斟低唱的消遣勝地。1939年由中央公園事務所印制的《中央公園二十五周年紀念冊》有過一番說明：

中央公園者，民國京都市內首軔之公共園林也……當春秋之交，鳥鳴花開，池水周流，夾道松柏蒼翠郁然，中外人士選勝來游，流連景光不能遽去。至于群眾之集合，學校之游行，裨補體育之游戲運動，以及有關地方有益公眾之聚會咸樂，假斯園以舉行……以設置高尚風紀整潔用，能使人民社會交受其利，斯則又非尋常娛樂之場所所可比擬者也。

這本小冊子還具體介紹了民國各界人士在中央公園內舉辦的各種游藝會、展覽會、比賽會、文、講演會、哀悼會，從這些形形色色的文化活動來看，中央公園見證了民國時期林林總總的時代風情，既有國慶紀念這樣顯赫重大的國家慶典，也有英美煙公司演放氣球以助營業宣傳之類的商業行為，還有某些文人展覽藝術作品的個人活動，真所謂五花八門、不一而足。

從空間意義上來說，在中央公園內開展的各類活動的文化影響力絕不局限于京城之內。除了國慶紀念、新年紀念、國民慶祝等直接波及全國范圍的集體活動之外，還有一些專項活動指向國內的其他某個區域，例如1917年的天津水災籌賑會，1920年的華北救災秋節游園助賑會，1921年的貴州振災游藝會、江蘇水災籌賑會、湖南新寧籌賑會，1923年的河南災荒賑濟會、山西旱災會、旅京貴州鎮遠籌賑會，等等。中央公園可以成為透視歷史的聚焦鏡頭，從公園史的考察中能夠偵測到中國近現代史的一些重要信息。

從時間跨度來看，中央公園自1914年開放以來，它與北京乃至整個中國的近現代社會文化的重大動態的聯系從未間斷過，如1914年的雙十節慶祝會，1918年為慶祝協約國戰勝而舉行的國民慶祝大會，1924年的反帝國主義運動大聯盟成立大會，1925年的孫中山追悼會，1929年的北京自治討論會、濟南慘案周年紀念追悼會，1930年的北京市民裁兵運動大會，1931年北京市民眾學校聯合會召開的反日大會、禁煙紀念會，1934年的中國文化協會學術講演、中國科學化運動會的學術活動，1936年的段祺瑞追悼會……梳理一部中央公園的編年史將有助于解讀北京甚至整個現代中國的歷史進程。

現代公園的開設不僅“改變了北京的城市空間結構，影響了近代北京市民的社會文化生活，推動著北京近代化的進程”，而且在中國近現代文化史上留下了斑斑駁駁的印跡。所以，與其說“中央公園是一個舞臺，在這里上演著大時代的悲喜；中央公園也是一個窗口，通過它我們觀察到民初北京社會的生活百態”，不如將該表述中兩個分句的語義調換一下順序，即中央公園既是觀察北京社會的一個窗口，又是把脈中國近現代歷史的一塊鏡片。

民國文人與中央公園的關系非同尋常。自創建以來，那里出現過《新青年》雜志同人、少年中國學會成員、文學研究會發起人、《語絲》社社員等多個文化社團的文人身影，李大釗、蔡元培、魯迅、胡適等很多學界精英也常常駐足其間。通俗文學家張恨水也是在中央公園的石桌上構思和寫作那風靡全國的《啼笑因緣》的。民國文人創作的以中央公園為題材的作品多不勝數，在《中央公園二十五周年紀念冊》中就有不少歌詠該園的古典詩、文、詞、賦，詩有五古《來今雨軒晚坐》、七古《社稷壇雙樹歌》、五言排律《暑夕中央公園納涼四十韻》、七律《中央公園講經》、七絕《中央公園》等，詞有《浪淘沙·公園偶作》、《青玉案·水榭禊集》、《浣溪沙·稷園賞牡丹》等。除小冊子中的作品之外，相關的詩文還有馬敘倫的《病中聞中央公園牡丹開而不盛》、、陳叔通的《中央公園》、蝴廬主人的《中央公園游記》、崔滄海的《游北京中央公園略記》、孫福熙的《春裝的中央公園》、錢玄同的《中央公園所見》、胡適的《中央公園作》……這足夠編一大本“中央公園文學作品集”了！

與中央公園有緣的民國文人多矣，那些漫游和逗留在公園中的文人具有何種心態？他們轉入別的文化場域之后，心態又發生了何種變化？臺灣學者逯耀東早就呼吁：“在二十年代到三十年代間，許多的學者與文化界的人都喜歡去中山公園。這是研究五四以后的學術與文化，值得重視的地方。”

三、北京中央公園與民國文人的文化心態

如果說“近代公園的開放，促進了傳統文化與西方文化的交匯融合，也促進了北京人生活方式的改變，對人們日常生活及社會心態產生了積極的影響”，那么，北京的公園對于在京和離京的文人的文化心態其實均有影響。

1930年，在上海出版的《中學生》雜志上，有人如此描述北京、南京和上海的公園景象：“在北平游中央公園或北海的游客，總是一個西式的佳人，尾隨個翩翩公子，或是幾個伴侶一般的走著。在南京逛玄武湖或雞鳴寺的人們，亦復如是。而在上海光顧法國公園或其他公園，以及電影院的朋友，更是取一對一的政策：一個綠發修垂的、粉臉朱唇的、旗袍外套的、高跟絲襪的、花枝招展的、飄然欲仙的新女子，跟個油頭粉面的‘上海化’的小白臉。”作者簡述了北京和南京公園內中西融匯、古典與現代并存的人文景觀，而以更多的語句調侃上海公園中既時髦又庸俗的洋場人物，潛藏著一種文化心態：《中學生》系開明文人夏丏尊、葉圣陶諸君所辦，他們身在上海卻“對于北京一直保持著敬仰和關切的態度”，常常在京滬的文化比較中表現出“對于北京闊大自在的空間優越性的肯定”，在該刊物上出現這樣的價值判斷完全符合開明文人的文化立場（此時南京為民國新都，不宜隨意批評）。

魯迅早年在《擬播布美術意見書》中發出倡議：“當審察各地優美林野，加以保護，禁絕剪伐；或相度地勢，辟為公園。”將“公園”作為保存“美”的自然載體之一，可見他多么重視公園的文化效應。研究者發現魯迅“在北京住了那么些年，游蹤所到，去公園的次數很多”，尤其是中央公園，他常往那里，有時遇見錢玄同、孫伏園、鄧以蟄、李宗武等文人朋友。1926年夏在離京之前，他與齊壽山在中央公園的茶座上合譯《小約翰》，友人們也正是在中央、北海的公園茶座上為他餞別送行。1929年，魯迅回到北京探望母親之際再一次匆匆來到了中央公園，他看到的景象是：“游人不多，風景大略如舊，芍藥已開過，將謝了，此外‘公理戰勝’的牌坊上，添了許多藍底白字的標語。”故地重游時既眷念又嘆息，由左翼文化中心的上海返回故都北平的魯迅對于中央公園產生新的滋味，誰說文化心態的變化不會影響文人的審美情緒？令人深思的是，愛游北京中央公園的魯迅到了上海以后卻很少去逛公園，滬上的魯迅偶爾去過的只有江灣路上的六三花園和昆山路上的兒童公園。

胡適、徐志摩、梁實秋等自由主義文人與北京的文化空間具有不解之緣，這種極為特殊的場所對他們構成了非凡的吸引力。胡適的大量日記證明中央公園是“胡適在北大生活與活動的重要據點”，“胡適有很多時間消磨在中央公園里”， “到中央公園去，不僅是胡適的生活重要一部分，也變成他生活的習慣了。……只有在中央公園才能尋到他自己的生活情趣，真正屬于自己的生活”。在那里，他可以和蔣夢麟、高一涵、陶孟和、馬寅初、馬幼漁、鄭壽仁、王征、張祖訓、吳又陵等文人雅士喝茶高談，或者打球娛樂、應酬待客，中央公園可謂胡適的北京生活史上最為愜意的一片樂土。1927—1930年之間，胡適到上海任中國公學校長、開辦新月書店，奇怪的是，翻閱胡適在上海的日記，卻幾乎找不到游園的記錄，僅在1928年3月27日的日記中說“本想游甘、味兩家花園，因時間太晚，不曾去”。胡適對于上海的洋場公園似乎沒有什么興趣，與其說摩登味十足的上海現代公園不符合胡適的審美標準，毋寧說海派文化的某些風氣造成了胡適的心理不適。

沈從文、梁實秋也曾經輾轉于京滬之間。1927年之后，國內政治形勢的變化迫使大批文人遷至上海租界以尋求庇護，沈從文、梁實秋都有短暫的滬居經歷。1930年5月尚在上海的沈從文卻在北京的雜志《燕大月刊》上嘲諷了所謂的“上海好處”，其中之一便是“洋場”中的公園：“到公園去，全是小洋囝囝的天下，白發黃毛，都很有趣味”。而1933年9月9日這一天，北平的中央公園水榭卻成為沈從文與張兆和宣布結婚的地方。在同樣的地點，還更早地留下過青年梁實秋的身影，他常常在那里焦急地等候他的戀人季淑。

1922年，北大校長蔡元培談及公園時說：“公園有兩種：一種是有圍墻，有門，如北京中央公園、上海黃浦灘外國公園的樣子。里面人工的設備多一點，進去有一點制限。還有一種，是并無嚴格的范圍，以自然美為主，最主要的是一大片林木，中開無數通路可以散步。”將京滬兩地公園相提并論、歸為一類，隱現著蔡氏“兼容并包”的文化心理。1927年之后，蔡元培擔任了中華民國大學院院長、國立中央研究院院長等職務。1931年，他對公園的看法是：“三十五年來，都市中整理道路，留意美化，業已開端；而公園的布置，各縣皆有，實為文化進步的一征。如首都的第一公園、莫愁湖公園、五洲公園，北平的中央公園、北海公園等，均于市民有良好的影響，其他可以類推。”此時與北京的公園并列的對象已不再是上海的公園，而被置換為新都南京的公園，表明官方立場對他的角色話語造成了一定影響，同時又可看出北京雖已成為故都卻依然為他所敬重。

對于任何一座文化底蘊深厚的都市來說，人與城的關系都是難以言盡的話題，但是像北京這樣能夠永久而深刻地影響城內與城外、守城與離城的文人心態的城市實屬少數。凡與北京有過短暫的精神相遇，文人便被植入刻骨銘心的文化記憶，這種記憶不會因空間轉移或時間流逝而減弱或淡化，正是北京的一大魅力！

四、結語：北京的文化符碼與文人記憶

該如何追憶與描述文化史上的北京？長期致力于“北京學”的陳平原先生有諸多精辟之論，他曾指出：“文學家和學問家的努力，就是搜尋失落的中間環節，填補諸多空白，呈現一個相對完整的已經消逝了的世界，并發掘其深藏的意義”，如此方能“由自發的‘北京記憶’，轉向自覺的‘記憶北京’”；在方法上，他認為“倘若將城市作為文本來閱讀、品味，則必須透過肌膚，深入其肌理與血脈，那個時候，最好兼及史學與文學、文本分析與田野調查”。由此可以想到：文史結合更能凸顯北京古城的人文光輝，以“考古學”的方式呈現北京歷史風物并將其視為一種“文化符碼”，從堅守與遷離北京的歷史記錄者的精神映像中可以更清晰地揭示北京在文化史上的獨特地位。

文人無疑是最具感性且樂于傾訴的群體。將中央公園作為北京的一種文化符碼，探究中央公園對于民國文人的文化心態的影響，在展示和分析話語陳跡的同時，有助于加深我們的“北京記憶”。

作者單位：曲靖師范學院人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