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春風吹綠烏梁素海的葦芽,馬號戰士便去海邊牧馬。水邊的草不如地里的草馬吃了有勁,待幾場春雨催生出大青山下那片草皮,馬群就轉場到后山腳下。那里屬烏拉特草原的一部分,千百年前就有羌族、山戎、鮮卑人放牧。我連在那里放馬的只有一個戰士,每季度輪換一次。
在一次軍地牧業宣傳會上,我聽鄰村牧業隊長談了牧馬經:“在海子放馬多數人能干,到山里放馬草好人苦,那可是好賴人才能干的好賴活啊!太老實呆板的好人或懶惰耍滑頭的人都不行,必須憨厚規矩兼點江湖氣、交結四面八方的人才成。”這些話使我對牧馬人的生活充滿了神密感,于是決定實地采訪。
這天清早,我坐上“大橫”趕的馬車,裝上行李和三個月的糧油出發了。時近晌午山近眼前。“太陽出來滿天紅紅紅紅,大青山下一片青青青青,戰士牧馬豪情壯,保衛邊疆立奇功,啊哈嗬依,啊嗬嗬……”豪放悠揚的牧歌從山那邊飄過來,“大橫”說:“是仲小路在唱,咱馬上就到了。”快馬加鞭轉過一道彎,見一座低矮的小房孤憐憐地立在草甸子上,那就是牧馬人的家。屋角地鋪上散著被褥,灰不溜秋不見本色,灶臺上放著鍋盆碗筷,鐵桶里盛有半桶水,旁邊堆著樹枝草葉子。仲小路見我們來很興奮,沖“大橫”肩膀就是一拳說沒想到你今天來,又對我說女才子光臨寒舍出乎意料哇!
邊做飯邊閑聊,我知道仲小路在這里放了四五十匹馬、三十多頭牛,剛來時和老鄉一樣游牧,后來連里派人蓋了這間草屋。一個人放馬最大的感受是孤獨,最高興的是產駒子,最盼望的是有人來。話沒說完飯熟了,辣椒油澆手揪面片上撒沙蔥末,屋子里彌漫著沙蔥特有的清香味。
飯后走上草甸子,“這就是沙蔥。”仲小路指著腳下一叢細長深綠的葉子叫我看,沙蔥長得有點像韭菜,掐斷開鮮味很竄。抬頭不見馬群,只見遠遠的有條小河曲曲折折閃著光。“要去那河里打水嗎?來回得半小時吧?”“用不了,騎馬快。”“馬群呢?”“山腳下。”他從屋后牽過馬來,抬腳認鐙,左手挽緊韁繩,右手搬住馬鞍,帶馬左旋順勢蹁腿跨上馬背,一松韁繩飛奔而去,瀟灑的身姿很快便消失在青山綠野中。不多一會兒,遠處傳來“答答”的馬蹄聲,群馬在前他一馬在后奔騰而來,紅膘馬通體絳紅色,黃膘馬披著一身黃袍,大青馬渾身青白頭部微微黛色,黑駿馬油烏發亮似黑緞子一般,白鬃馬從肌膚到毛皮純潔得沒有一絲雜色,這群馬在綠色草原上猶如藍天下飄浮的五彩云。“大橫,這些寶貝交給你了,注意灰點子和116號這幾天脾氣火犯踢咬,別讓它們互相傷了。”
回連時老馬識途不用趕,我們聊了一路。仲小路說,馬敏捷高貴、羞怯多動,讓我愛恨交織,在它們身上的期望很多很復雜。無論是良駒還是雜毛,通常兩歲上下在左股烙火印,比如“203”、“七94”,以區別其他馬群,然后閹割,釘掌,戴口嚼,接受鞍軛。馬的視力特別優秀,也容易損傷變瞎,如果鞭傷,情緒波動、內分泌失調,或者急火攻心,馬眼就瞎了,這是馬的剛性所在。所以我很少在馬頭使鞭子。小馬駒永遠緊跟母馬,母親走多遠它跟多遠,一路撒歡兒,追逐小鳥和蝴蝶,離開母親玩出去老遠了,然后箭一樣的回來跟在母親身邊。壓馬最是苦悶煩累。公馬閹割后,必須人騎著迫使它立刻行走,這一走,就要走一個整月,不分晝夜,不避風雨,除了吃草,要它日夜跋涉,不得停留,如果馬背沒有壓力就會拱,馬就廢了。
馬戀群,不亂跑。兵團的馬與老鄉的馬容易分辨。老鄉的馬一群一色,黑的全黑,白的全白,因為整群都是一匹種馬交配的,而且種馬邀群騍馬全在周圍也好放。兵團的馬五彩顏色,都是東珠烏穆沁軍馬場退役的,血統高貴,馬大身高,種馬在馬號每天享受雞蛋、白糖、牛奶、黃豆、蜂蜜等高標準待遇。自己放了幾個月馬,每匹馬的特征都記得清楚,而且馬也熟悉我的口哨,倘若有馬跑到別的群里,我打個哨馬就回來了。
馬的感情世界豐富,像人一樣有喜怒哀樂。它心情好時你怎么招惹它,它都不惱,知道你逗它玩呢。它心里煩時也會跟你找碴犯嘎。有一回我穿著拖鞋騎馬,這馬剛被別人訓斥過正怒火攻心,它帶著我走了一小圈突然奔跑起來,“刷”的一聲緊擦墻邊停住,前腿膀離墻只有兩三公分,我的右腳指甲一下子全被擠壓磨爛,疼得我照著它屁股給了兩鞭子,馬卻一動不動像個知道犯了錯的孩子,真是神仙造就的生靈!
現在草原小而放牧的多,加上周邊搞野營拉練、軍事演習什么的,狼早躲了。和老鄉馬倌也熟,懶得做飯就用白面跟他們換饃,后來也無所謂換,送來的饃只管吃,他們到我這兒也一樣,趕上飯坐下便吃,趕不上飯餓了就自己做,碰上事互相幫忙成了朋友。有個老馬倌游牧了半輩子,那經驗蓋了帽嘞!一次我倆抽煙喝酒用西北話嘮得高興,他從懷里掏出個小圓盒送給我,囑咐這是大麻膏千萬留好,五冬六夏地放馬難免受寒著涼肚子胃疼,萬不得已吃一小點能救命。那是深藍色的“靈雀牌”雪花膏盒,膏子呈黑褐色聞著沒味。我信老馬倌的話把它隨身帶著。有一個風雨夜,巡馬時突然肚子絞疼得掉下馬背,撐持幾次怎么也起不來,只好摸出小盒用小手指刮吃了一點點,慢慢地緩和了老馬才駝著我回來。
在山里放馬確實生活艱苦孤獨,可是我沒浪蕩沒頹廢,在這里馬是我的伴兒,我愛馬,對馬我什么全舍得,跟老鄉混得倍兒熟也是為了馬,還學會了民歌爬山調,理詞換句地唱著挺有兵團戰士氣魄的。”
車悠悠地行進,話題拉拉雜雜,他時而還亮幾嗓子牧歌。馬號戰友們適應環境快,單兵執行能力強,樂觀豪爽,就像大青山那邊飄過來的歌聲一樣,給這塊土地留下了悠長深遠的記憶。作者單位:北京市檔案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