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海宗先生(1902—1962)是我國著名歷史學家,早年留學美國芝加哥大學,獲哲學博士學位,回國后先后在中央大學、武漢大學、清華大學、西南聯大、南開大學任教。先生一生從事教學,桃李滿天下。他學貫古今中外,在中國史、外國史,尤其世界古代史研究方面成就卓著,寫有許多重要著述。
關于雷海宗先生在高等學校從事教學和學術活動方面的業績,學人多有論述,已輯入中華書局2005年出版的《雷海宗先生百年誕辰紀念文集》中,下面就我知曉的一些有關情況,加以補記,進一步展現大師的風采。
據1995年清華大學出版社出版的《清華校史叢書·清華人物志》第三冊介紹他在1932年至1938年執教清華大學期間,講授過中國通史、中國上古史、秦漢史、歐洲中古史、史學方法、史學名著選讀等課程,其中中國通史為一年級不分專業的必選課,其內容是講述史前至最近民族政治社會經濟變遷之大勢,兼及宗教與思想之發展。
他講課從不帶講稿,連提綱也不要,深入淺出,條理清晰,生動誘人,使眾學子在歡快、渴求下獲得了知識和啟示。一位學生在《教授印象記》一文中寫道:“他走進教室,于是他摘下那頂舊呢帽放在臺子角上,一枚校徽老是倒插在上面,他真沒功夫管這些。你看,喘著氣,臉上的紅潮還來不及退,他就在黑板上寫了一個《戰國之社會經濟》,信口講了下去,講來又是那么的輕快、流利、生動,使歷史上一個個人物都活了起來,一件件事都在墻壁上來回的撞,任你是筆記專家也有時會怪你的手欠靈。看過他的《殷周年代考》,又該知道他說話與作文,是一樣的嚴密新穎,使你寧可張嘴聽不愿提筆寫。他不是講到呂不韋書成后,懸千金求增減一字的故事嗎?這士大夫高傲得太使人發笑了。”
據何炳棣回憶,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清華大學歷史系以陳寅恪先生為首的學者重考證,當時任歷史系主任的蔣廷黻為了加強史學綜合研究,聘請雷海宗先生來清華大學歷史系工作。雷先生來清華大學以后,引進斯本格勒的文化形態史觀,開展史學的綜合研究。蔣廷黻在清華大學歷史系三年工作總結中,特別提到雷先生的綜合史觀,較易引起學生共鳴。
雷先生在清華大學開設中國通史課時,編著有講義《中國通史選讀》共七冊四十三章七百六十九節,近九十萬字,1934年由清華大學鉛印出版。2006年由北京大學出版社重印出版,在重印出版說明中,評價了這部講義,指出:“每節起始,為雷海宗先生所撰簡明評述,勾勒歷史變遷之大勢,其下則為史學元典的選錄,編者有意引導讀者從元典入手,于基本文獻中領悟中國史學的內在解釋系統。而全書之章節架構,又顯出編者以世界史眼光治中國史的新意。或可說,本書是依據中國史學基本文獻編輯而成的一部很有特色的通史。《中國通史選讀》反映了雷先生對中國史研究的成果,這引起陳寅恪先生的重視,曾推薦雷先生主編三卷本英文版《中國通史》。
雷先生1938—1946年在西南聯大執教期間,仍擔任多門課程的教學,據西南聯合大學校友會編的《西南聯合大學校史》記載,雷先生開設有秦漢史、羅馬帝國制度史、西洋文化史、西洋史學史、西洋中古史、西洋近古史,外加中國通史,共七門,是十名教授中開課最多者,其次為劉崇鋐教授,共開五門。雷先生教學效果很好,學生多有贊譽。
雷先生在西南聯大期間既教書,又育人,據校友馬識途回憶,1944年5月3日由西南聯大歷史學會主辦了“五四”紀念會(實為中共地下黨策劃),出席晚會的教授有張奚若、聞一多、周炳林、吳晗和雷海宗,在會上他們的發言闡述了五四運動偉大的歷史意義,會開得很成功。西南聯大附近的文林街上有個文林教堂,教堂牧師是位名叫吉爾伯·貝克的英國人,他頗為風雅,西南聯大遷來不久就結識了多名教授,其中雷海宗先生常來此講演。
雷先生在西南聯大工作期間的1940年4月國民政府教育部成立了史地教育委員會,雷先生同吳稚暉、張其昀、蔣廷黻、顧頡剛、錢穆、陳寅恪、傅斯年等聘為委員,此舉反映了雷先生在文教界的威望。
1946年西南聯大結束,雷先生在這年十月回到北平清華大學的清華園,講授的主要課程有西洋近古史、西洋文化史、史學方法、西洋史學名著選讀、商周史、秦漢史和中國通史,其中西洋文化史和西洋近古史的講授給學生留下深刻的印象。西洋近古史這門課第一章照例是宗教改革,第一堂從中世紀基督教在歐洲的重大作用講起,以“七禮”(或稱“七圣事)為例,說明當時一個人從出生到死都離不了教會,嬰兒一出生要受洗禮,長大成人結婚要由教士主持婚禮,臨終前要行敷油禮。這么一講,立刻引起了學生的極大興趣。然后,他再講教會的腐敗,很自然地過渡到路得的宗教改革,使學生深為受益。他講課幾乎每堂課都有一些令人難忘的名言警句,在講《堂·吉訶德》這部名著的劃時代意義時,他說:“它使全歐洲在一陣大笑聲中結束了騎士文學。”
在講課的同時,他先后發表了《歷史過去的釋義》、《歐美民族主義的前途》、《理想與現實》、《兩次世界大戰后的世界人心》、《如此世界,如此中國》、《論中國社會的特質》等專論文章既不乏創見,也反映出其時他對共產黨和人民解放戰爭還不了解,甚而有所誤解。盡管如此,在清華解放前夕,有人動員他“南飛“,并愿為他提供機票,他拒絕了。
令人難忘的是雷先生同學生迎接解放軍的一樁故事,1948年12月15日,中國人民解放軍進駐海淀,清華園解放了,全校師生為之歡呼。18日這一天,雷海宗先生和歷史系的幾位同學一起去玉泉山,同解放軍官兵進行了歡快的交談。據他的學生萬邦儒說:那天雷先生和我們一起去玉泉山看望解放軍,回學校時在西校門,看到校門口墻上貼著一張布告,上面寫著:
中國人民解放軍第十三兵團政治部布告
為布告事,查清華大學為中國北方高級學府之一,凡我軍政民機關一切人員,均應本我黨我軍既定愛護與重視文化教育之方針,嚴加保護,不準滋擾。尚望學校當局及全體同學,照常進行教育,安心求學,維持學校秩序。特此布告,俾眾周知!
此布
政治部主任 劉道生
中華民國卅七年十二月十八日
大家圍著觀看,有同學情不自禁地朗讀著。雷海宗先生出于歷史學家對歷史文物和史料的敏感,向大家說:“這是一件重要歷史文物,應妥善保存。”萬邦儒等人把這張布告小心翼翼地揭了下來,送到歷史系保存。如今這份重要歷史文物,仍存放在清華大學檔案館內。
新中國成立后,雷海宗參加思想改造、土地改革等運動,從思想感情上體會到“為人民服務”的真正意義。他開始系統學習馬克思主義,感到發現了一個新世界,似乎恢復了青年時代的熱情。他在《讀毛主席〈論反對日本帝國主義的策略〉》一文中充滿激情地寫道:“每讀到毛主席分析實際問題與指示具體策略的文章,都有一個最強烈的感覺,就是問題分析的透徹與策略指示的正確,也就是說,這些分析與指示都是有預見性的。例如《論反對日本帝國主義的策略》。”
上世紀五十年代,雷先生在南開大學工作期間,他積極從事學術研究時,既搞陽春白雪,也重下里巴人,他注意科普工作,他先后在《歷史教學》上發表有關世界史領域若干混亂概念的辯誤。雷先生還對世界地理的若干概念進行了訂誤。
據雷海宗先生在《翻譯中的小問題一束(二)》(載于1950年12月出版的《翻譯通報》第一卷第六期)中指出:“英倫三島“這個錯誤譯名由來已久,在滿清末年已經流行,當初也并不是譯自British Isles,乃是由誤解而來。當時的聯合王國主要有三部分,就是英格蘭、蘇格蘭、愛爾蘭,當時人又模模糊糊的知道‘聯合王國’是一個島國,所以就望文生義的認為三個‘蘭’就是三個島,塑造出這個奇特的名詞。”后來人們雖然對聯合王國的了解增多,知道它并非三島。
多年以后商務印書館資深譯著編輯周穎如在她寫的《譯稿編輯生涯三十年》一書中,特別提到了雷先生這則訂誤,鑒于時下仍有人沿用“英倫三島”這個誤譯,周穎如呼吁不要因約定成俗而繼續誤用。
我們在回顧雷先生學術研究的豐碩成果時,應注意到中國港臺學者對雷先生及戰國策派的學術成就的評論,有關評論見之于岳麓書社2003年出版的許冠三的《新史學三十年》一書的第十二章。另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年出版的王爾敏著的《二十世紀非主流史學與史家》一書,在前言中列有“戰國策學派”專目,對戰國策學派有言簡意賅的評論,指出:“戰國策學派之一群學者,所取定名為戰國策頗具深意。一在表面看清世界大局,一在表明所當時代。這些學者在世界眼光上,在文化使命上,在學問造詣上,俱遠遠超過淺薄濤張、眼高手低的科學主義史學派。戰國策學派之學者群,除沈從文一人外,俱是游學國外而對西方有深入了解。他們在這樣艱危的國難時代,表現出對國家有信心,對西方文化有批評,對西方歷史參考透熟,有全面、全程評估,對西方文學、哲學也有批評,所站是中國知識分子立場。鄙人多年治史所見,戰國策學派成員是二十世紀的百年中人才精英,為最杰出學界領袖,抱負中國文化使命,以中國為主體。然而卻在抗戰之后面對國際主義潮流,一一被人誣為法西斯主義,而備遭難堪對待,下場可悲。”
臺灣學者陳惠芬更寫有長篇論文《文化形態史觀與國史研究——論雷海宗的史學》(刊于1988年6月出版的《臺灣師范大學歷史學報》第十六期)。陳惠芬認為雷氏以文化形態史觀從事國史研究,主要基于兩點的因素,一是實用的,也就是受了近代以來民族文化危機的刺激,于是想借助文化形態史觀的特殊歷史解釋的作用,了解中國現階段所遭遇到的中西文化的沖突,適應問題的本質,進而為當時蓬勃的建國運動提供積極性的意見。一是學術的,也就是企圖矯正實證主義影響下中國史學界重視史料的考證,不重視歷史的解釋,以及用單一因素解釋歷史的缺失。提倡以一種整體性比較綜合的觀點,來闡明中國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