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來,談抗戰時期西南聯大的文章、專著多了起來,其中劉宜慶的《絕代風流》以雅俗共賞的特色享譽書界,不僅專家學者愿意看,普通的讀者見了也會買上一本抽空看看。初版上市后很快告罄,一年內便四次印刷,這樣的銷書盛況在時下書市里是不多見的。
說《絕代風流》雅俗共賞,首先,這不是一部通常體例的學術專著,卻在隨筆般靈活的敘述中表達了作者豐富的學術思想。作者從記述那個時期的大量史料中,擷取了許多西南聯大校長、教師生活中的趣聞軼事,一些足以讓人喜聞樂見的生活細節。哪怕是一堂課里的說笑、一場飯桌上的聚會、一次飲茶中的閑聊、一句敵機轟炸間歇時的調侃,只要有趣味且有意義,都被作者網收筆下,經過認真梳理和細心加工,在其思想整合與精神駕馭中連綴成篇,遂成“絕代風流”。毋寧說,這樣的內容,必定會引起每一位讀者的興趣。加上作者文筆的優美、敘事的情感,以及夾敘夾議中不時出現的睿智洞見,使書中的內容愈發妙趣橫生,充滿了閱讀魅力。在浩繁的史料中尋章摘句,捕捉那代人的流風余韻,彰顯他們的精神風貌,旨在給讀者以雋永的趣味和精神的沐浴,使人讀了既是陶冶,也是享受,更是一種啟迪。
西南聯大時期的校長、教師堪稱不朽的教育榜樣和治學楷模。他們在戰火紛飛的歲月里,在天上敵機轟炸的危險中,在物質匱乏得連吃飯都成問題的情況下,在教學條件簡陋得只能在漏雨透風的草屋里、野地間、墳頭上、彈坑邊的講課中,所表現出的不屈不撓的頑強意志,無怨無悔的勤懇敬業,獨立自主的學術研究,以及不為任何名利所移的獻身教育事業的精神,是極其壯麗的。許多教師放棄了可以去遠離戰火的大洋彼岸國家講學研究的機會,拒絕了政府委任高官厚祿職務的聘請,甘愿在后人難以想象的極度艱難困苦中投身教育事業,從事教學工作,默默地奉獻自己的一切。他們這樣做的唯一理由是:“國難方殷”中的西南聯大需要他們,需要他們為必將到來的戰后國家重建培養人才,需要他們為這個災難深重的國家,為這個貧弱落后的民族堅守住唯一可以走向希望的教育陣地。
從清末民初過來的一代知識分子都沒有忘記歷史,都對昨天和今天有著悲壯慘烈的記憶和痛心疾首的體會,不僅像張伯苓這樣親歷過甲午海戰的校長永志不忘《馬關條約》帶給中國人的奇恥大辱;就是其他西南聯大人,也無不牢記中華民族自1840年后受盡外強欺凌中的屈辱。誰都知道,南渡昆明后臨時搭起來的西南聯大,其實暗含著這種恥辱歷史正在日本侵華戰爭的現實中變得更加沉重。泱泱大國的近代史和現實中國社會為什么會是這樣?——他們都痛切地看到了一個共同的問題:國貧民弱!看到了根本的出路在于“教育救國”,又都深刻地認識到唯教育才能提高國民素質,唯中國人的體格品質與精神品質都提高了,才能民強國富,才能使這個國家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正是“西南聯大人”的這種對歷史的牢記不忘、對現實的深切關懷、對未來的堅定信念,形成了他們“教育救國”的共識。正是在這一共識中,教育不僅是他們身體力行的實踐活動,是他們憑良心干活的地方,教育還成了“西南聯大人”終生獻身的信仰,看看那代人對教育的堅定信念,對教育宗教般的虔誠,對教育無私無畏的奉獻,對教育的情同手足,就知道“西南聯大人”立起的這個信仰,在他們心中是多么地崇高、多么地神圣。唯其這一不可動搖的信仰,才是他們永不枯竭的力量源泉,才成就了光輝燦爛的西南聯大精神。
“教育救國”飽含著那代學人才俊對歷史、對現實、對國家、對世界深刻的認識,成為他們義不容辭的歷史使命。正是這種歷史擔當精神,在實際生活中成就了他們足以彪炳史冊的偉大行動:“西南聯大人”絕大部分都有著受過歐美國家良好教育的經歷,曾經有過可以留在那些發達國家工作的機會——可以在優越的條件下,從事他們熱愛的專業,享受遠優于國內的物質生活。毋寧說,他們在國外的個人前途都是美好而又充滿希望的。然而這些有著“教育救國”一腔熱血的才俊學子,都毅然地選擇了回到貧苦落后的祖國,實踐他們“教育救國”的壯志,實現晚清一百年來中國人夢寐以求的現代化理想。
《絕代風流》的作者在大量的閱讀中,慧眼獨具地發現了現代著名詩人、翻譯家馮至先生晚年回憶西南聯大的一段話,很是意味深長,不僅對研究西南聯大的人很有借鑒價值,對所有關心今日中國教育的人們也不無啟示意義,這里照錄如下:
如果有人問我“你一生中最懷念的是什么地方?”我會毫不遲疑地回答:“是昆明。”如果他繼續問下去,“在什么地方你的生活最苦,回想起來又最甜?在什么地方你常常生病,病后反而覺得更健康?在什么地方書很缺乏,反而促使你讀書更認真?在什么地方你又教書,又寫作,又忙于油鹽柴米,而不感到矛盾?”我可以一連串地回答:“都是在抗日戰爭時期的昆明。”
西南聯大“最苦”自不待言,誰都知道這是存在于八年抗戰中的歷史事實。那么“最甜”是什么意思?馮至先生怎么能從“最苦”中回憶出“最甜”來呢?這是一個饒有興味的問題,很值得探討。
有點現代文學史知識的人都知道,馮至先生是位很有特色的作家,曾被魯迅譽為“中國最杰出的抒情詩人”。其創作的《十四行集》當年一出版便蜚聲文壇,使馮至贏得了巨大聲譽,之后,馮至再也沒有創作出可以與之媲美的作品,《十四行集》恰恰創作于馮至供職的西南聯大時期。對于一個創作了優秀作品的作家,有什么能比這種成功更讓其珍惜、更讓其自豪的呢?又有什么能比產生了優秀作品的那段永遠消失了的生活,更讓其念念不忘呢?進而言之,當后來的馮至再也沒有了先前的那種泉涌般的創作靈感,那種欲哭無淚、欲言無語的痛苦,是多么地遠甚于當年的“最苦”!在這“痛苦”中憶起當年“最苦”的西南聯大中那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的生活,那教學上的“春風得意馬蹄輕”,那寫作上的“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都是多么地愜意!想想創作《十四行集》日子里的情感奔放與神思飛揚,以及那智性靈感泉涌般的勃發,都是后來深受“痛苦”煎熬的馮至魂牽夢繞的,是其何等難忘的“最甜”啊!
無獨有偶,不僅馮至在西南聯大時期向文壇貢獻了優秀作品,不少教授在那個期間都有創作成果問世,有些作品是作者一生中最重要的代表作,有的作品還成為國際學界共認的經典。像錢穆的《國史大綱》,湯用彤的《魏晉南北朝佛教史》,陳寅恪的《隋唐制度淵源略論稿》,金岳霖的《知識論》,游國恩的《楚辭概論》,雷海宗的《中國文化與中國的兵》……在這篇小文章里不能舉例詳論下去,只能點到為止,意在說明西南聯大那段“最苦”的日子里,竟是許多教授創作豐收的時期。他們不但為國家乃至為世界培養了優秀的人才,還向后人貢獻了永遠的精神食糧,為中國近(現)代精神文化譜寫了光輝的篇章。有人說,書不是任何時候都可以讀的,它需要心境;作家不是什么時候都可以創作的,他需要靈感。如果說心境可以調節,可以改變,那么靈感只能來于人在自由狀態中的感觸萌發。而西南聯大之所以備受人們懷念,主要是她在那“最苦”的日子里,為教師們營造了這種自由環境,成為那代知識分子的真正樂園。難怪已經“無情”奔放的“抒情詩人”馮至,對西南聯大是那么地一往情深。
當然,西南聯大這座“樂園”的出現,原因是多方面的,首先應該歸功于張伯苓、梅貽琦、蔣夢麟、傅斯年、潘光旦、鄭天挺等,這些肩負西南聯大行政工作的教育家。沒有這些具有現代教育思想、教育宗旨的教育家的苦苦堅守與努力奮斗,沒有他們對“兼容并包,兼收并蓄”、“大師辦學,教授治校”、“不拘一格,廣納人才”、“克盡學術自由之使命”等教育理念的踐行不移,西南聯大這座“樂園”是不可能出現的。然而當我們重復這些雖屬老生常談、卻不乏現實意義的舊調時,往往容易忽略了一個十分重要的問題:在那炮火連天、戰事頻仍的歲月里,當年的政府因疲于戰爭,無暇顧及偏安一隅的西南聯大,唯這種“無暇顧及”,才使“教育家管教育”成為可能,才使知識分子奉為圭臬的“自由之思想、獨立之精神”成為現實,才使西南聯大成了知識分子大有作為的廣闊天地。
《絕代風流》在述及“西南聯大人”時,并沒有“為尊者諱”。例如關于錢鐘書,作者獨辟一節,用當事人的親身經歷,歷數錢鐘書離開西南聯大一去不回的幾個原因,其實不過是他在“聯大罵遍了人,呆不下去了”。當然錢鐘書的“罵”絕非平常人的粗野,而是諸如“西南聯大外文系根本不行,葉公超太懶,吳宓太笨,陳福田太俗”這類瞧不起人的說法,“說法”固然不無道理,卻很容易得罪人。錢先生的恃才傲物是其個性的表現,不少與其打過交道的人都有過類似的印象。書中引一位曾經聽過錢先生課的人回憶“錢鐘書上課時的情形:錢先生只說英文,不說中文;只講書,不提問題;雖不表揚,也不批評,但臉上時常露出微笑”——“只講書,不提問題”豈不成了照本宣科?如此看來,學富五車的錢先生在教學上實在讓人不敢恭維。常識告訴我們,課堂教學不僅僅是向學生灌輸知識,更重要的是培養學生的問題意識——培養學生探討“為什么”的思維習慣,其中將課本上的知識轉化成問題,在課堂上展示出來,以此引發學生的邏輯思維和推理能力,是教師不可或缺的基本功,所以“課堂是師生互動問題的樂園”乃教師必須實踐的一條重要的教學原則。
(劉宣慶:《絕代風流》,北京航空航天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