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認識嚴群先生是通過賀麟先生。賀先生常常說到嚴先生,他談到嚴先生時非常親切,帶有一種自然而然的尊敬,這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我有些好奇,也感到有點神秘。我第一次見到嚴先生,是在蕪湖那次會議上。會議期間賀先生和嚴先生兩人幾乎是形影不離。我由于陪伴賀先生,也常常和嚴先生見面。我不再那么好奇,印象不再那么神秘,我感到嚴先生是個平易近人的人,是一位可親可愛的長者。這次會議后我和嚴先生在他杭州家里有更直接交往,我更加感到他親切可愛,也感到他對我的厚愛;和他在一起,我感到安定、充實,但是我也看到在我面前的這位老人和老師是個不尋常的人。他的內心和性格里有一種特別的東西,那是一種自己應該學習、然而卻不易學到的東西。我試圖全面理解他,這一愿望至今沒有能夠完成,仍然不能清楚說明,更不要說學到。他有一種精神力量,而他的精神力量又有一種深厚的底蘊,但這一底蘊卻同時是明亮的,明亮,但同時不易說明,不易學到。我曾試圖從中西哲學和哲學家脈絡,理出一點線索。有人愛說“沉淀”二字,說得是傳統會留下來發揮作用。我在嚴先生那里想到的是“晶結”二字,傳統在嚴先生那里是結晶的,是在他內外兩個方面可見的,盡管說清楚不容易。
我想說的是:嚴先生可稱有哲學與哲人的風貌、風度和風骨。我想到這一點是通過一件事,一件我終生不忘、終生感謝他的事。嚴先生曾給我寫了一個條幅,條幅上寫的是周敦頤的《愛蓮說》。嚴先生為寫這一條幅用了許多心思,花了許多時間。從嚴遠那里我知道,嚴先生為了條幅上寫什么,曾多次和她商量,幾經考慮,才決定寫周敦頤的《愛蓮說》。嚴先生是位書法家,他本提筆就可以寫出一幅晚輩很滿意的條幅出來,可他卻不是這樣做。他非常認真,認真到我沒有想到的認真。寫字在他是一件恭謹的事,仿佛是一種虔敬的儀式,他要準備,要等待,內心準備和內心等待、準備和等待那種心境。知道這一層后,我不是激動,而是震動:我面前這位可親可敬的老人是怎樣一種人!他和賀先生一樣屬于那些先輩,這些先輩是有“根蒂”的,這我卻沒有。我屬于一代人,這代人是缺乏根基的,而且不自知自己缺乏根基。從嚴先生不由想到嚴復,從嚴復不由想到那許許多多在這一無盡傳統江流中相遞傳心的人們,他們有太多的東西我沒有,而且不知道自己沒有。
條幅寫出來了,感謝嚴遠還把它裱糊起來。你讀那上面的文字,你端詳那里的書法,你還想起他有次對一種“賊體”書法的批評。你當然也慢慢地留意起周敦頤,旁及宋明理學,等等。但是你還是會回到嚴先生,想到他為什么要給你寫出《愛蓮說》?你會想到他喜歡這篇文字,從而對他產生進一層理解。但是你也會想到那里有他對你的期望,對之你會感激,你會想想自己的今往,會想想下步怎樣邁。這時不惟會產生懷疑,產生猶豫,還會恐慌,甚至抗拒:必須按照先生的示意走嗎?而更成問題的是能夠按照他的示意走嗎?但嚴先生的道義力量在于,你不能不受他的感染,你不能完全置若罔聞。他引導你去問“蓮”何謂?問“愛蓮”何義?問“說”愛蓮何說、何指?只要這樣問,就會感到嚴先生和你在一起,也感到你是和他在一起,這使你生活有依靠,精神有著落。
嚴先生示意我留意《愛蓮說》,他在教我以蓮心、蓮神;嚴先生一生把自己和蓮心、蓮神連在一起,這里是進入他精神世界的一條路徑。為了感謝他,為了紀念他,請允許我這里向他宣讀一下《愛蓮說》:
愛蓮說
(宋)周敦頤
水陸草木之花,可愛者甚蕃。晉陶淵明獨愛菊;自李唐來,世人盛愛牡丹;予獨愛蓮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遠益清,亭亭靜植,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予謂菊,花之隱逸者也;牡丹,花之富貴者也;蓮,花之君子者也。噫!菊之愛,陶后鮮有聞;蓮之愛,同予者何人;牡丹之愛,宜乎眾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