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是一座典型的江南老房子,白墻黑瓦,窗臺上垂掛下蜿蜒的薔薇花。
賴西拉著許澤川繞到老房子后面,指著滿是爬山虎的墻壁對許澤川說:“蒲松齡告訴我們,有古宅必有女鬼,有女鬼必有艷遇。”
許澤川推了賴西一把,剛想說“去你的”,忽然窗臺上墜落下一朵紅薔薇,正好落在他的肩頭。他一抬眼,看到二樓窗邊有一大蓬濃密黑發,藏在菱形木格子窗戶后面。
喜歡惡作劇和冒險的性子一下子就起來了,他捅捅賴西說,老規矩。說完,一個利落的跳躍,雙手緊緊攀住墻沿,一提氣,人嗖地一下躥到墻上。
所謂的老規矩是,一人做壞事必帶上另一人。許澤川伸手拉住賴西,一使勁,兩人雙雙站在了老房子的后墻上。
隔著一堵墻,里面卻是另一個天地。滿院子的盆栽植物,東墻角有一株繁茂的泡桐,開滿淺紫色花朵。樹下有一方石桌,攤著幾本書,因為距離有點遠,許澤川看不清封面。
兩人翻身下來時動作不自覺小了很多。直到雙腳踏在松軟的泥土地上,許澤川依然暈乎乎的。他做的第一件事是去翻看石桌上的書,居然是高中課本。語文書上做著規矩的筆記,數學書空白的地方畫了很多Q版小人。每本書的扉頁都寫著“阿塔”兩個字。
“阿澤,這里有個魚缸!”賴西興奮地大叫。許澤川尋著聲音繞過一道圓形拱門,走近一看,舊式大水缸里養著六七尾魚,全是平時菜市場賣的常見品種。賴西挽起袖子就想伸手去撈。
“喂,這是別人家——”
不等許澤川說完,賴西的手已經“嘩啦”一聲沒入水里。奇怪的是,魚缸里的魚不但不躲,反倒爭先恐后往賴西手里游去。
賴西剛捉住一尾黑體帶花色斑紋的烏鱧,整個人突然僵住,瞳孔放大,眼瞳顏色赤橙黃綠各變換了一遍。等到瞳仁重新變為黑色,賴西一把扔下魚,撒腿往插著木插銷的大門跑去。
“賴西——賴西——搞什么鬼,你該不會真的被女鬼纏上了吧?”許澤川大叫。賴西仿佛沒有聽見,直挺挺往大門沖撞去。
下一秒,許澤川只覺得周身氣血直往腦門沖去,整個人幾乎站立不穩。
他看到奔跑的賴西穿過緊閉的大門,消失了。
[2]
“不管碰到什么活物,都會成為替代品。”身后傳來一個女孩子的聲音。許澤川喘著氣,猛地轉過身。
她有一大把濃密卷曲的黑發。
“窗戶里的人是你!”許澤川指著女生大叫。難道真的大白天見鬼不成?這個女生的眼睛竟然不停變換著各種顏色。
“你的朋友,他變成了烏鱧的替代品。換句話說,他現在就是那條烏鱧,烏鱧就是他。”女生走到魚缸前,伸手不停攪動著水里的魚,所有的魚都爭先恐后往她手心游去,只有剛剛賴西抓過的那條烏鱧驚恐地四下逃竄。
“你剛剛翻了我的書。”女生抬起頭,眼睛直勾勾看著許澤川。
其實是想拔腿就跑的,可是身體仿佛被一道奇異的力量囚定住,只有腦子在不停吶喊“快跑快跑快跑!”
“你不會變成書。但是——”
許澤川來不及聽完女生的話,眼前一黑,陷入了一片死寂的黑暗。
再醒來已經是晚上,許澤川躺在一個滿是矢車菊香氣的房間里。旁邊一扇木窗陰森森地投進一方方被切割成粗糙菱形的月光。他猛地坐了起來。
“我是阿塔。不周館的管理者。”黑暗里少女的聲音仿佛就在耳邊,甚至連耳朵都不自覺地有點酥癢。許澤川惶恐地睜大眼睛,不住四下環顧。
阿塔打了個響指,房間里頓時燈火通明。許澤川在看清四周后,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這里根本就是童話吧。房頂似乎是一個無限開放的空間,倒著開滿了無數矢車菊,墻壁上有一叢叢蘑菇在不停生長,就連那個菱形木格子窗上都爬滿了紅色薔薇,一路蜿蜒透出了窗戶。
“不、不周館?”
“不周館就是尋找替代品的地方。并不是每條烏鱧都甘愿當一條魚,它們也會想變成人類,”阿塔伸手摘下一朵矢車菊別到自己頭發上,“也并不是每個人類都甘心只做自己。”
[3]
院子里的魚缸在靜夜里偶爾發出“撲棱棱”的水花聲。
許澤川屏著氣打開門,外面一片漆黑,連微弱的月光也透不進來。他顫巍巍地伸出左腳,點地,剛想踏出右腳,腳下驟然一空,整個人直愣愣往下墜去。
“啊——”許澤川不停揮舞著雙臂,像是溺水的盲人陷進巨大的海洋,有一股強大而霸道的力量不斷拽著他往下墜落,從黑暗的底處傳來各種奇怪的嘶鳴聲。許澤川從來沒有覺得這樣無助過。
“我曾經想做一個精靈。”黑暗里竄起一星螢火,一個小矮人站在許澤川肩上,她有一雙尖尖的耳朵,耳垂上戴著紅薔薇耳釘。
小矮人拿下一只耳釘,將它嵌入許澤川的鼻翼。下一秒,許澤川感到腳下一涼,雙腳踏在了冰涼的木地板上。
“不周館的任何地方都是一個空間,通往不同的地方,也許是西伯利亞草原或者木衛四,也有可能是無間地獄。你聽過‘境由心生’嗎?”小矮人擔憂地看著許澤川,湊過來輕輕吻了一下他的鼻尖,“你剛剛所處的空間是欲望集中營,那里有無數出賣自己靈魂的活物。許澤川,現在的你滿懷仇恨,而阿塔熱衷并熟稔于收集各種欲望。”
眼皮越來越重,那個吻似乎帶著催眠的魔力,陷入夢鄉前,他依稀聽到小矮人說:“我叫林姜。許澤川,你一定一定不要愛上阿塔。”
再醒來還是躺在那個有菱形木窗的房間里,下落的黑洞和小矮人就像一場夢。阿塔嘴里叼著一片吐司,正手忙腳亂地把一堆課本往書包里塞,回頭看了他一眼,“喂,再不起來就要遲到了。”
許澤川一屁股坐了起來,激動得差點抱住阿塔,“你的意思是我可以走了?”
“走?沒人留你啊。”阿塔含糊不清地應著,臨出門前,回頭留給許澤川一個無比詭異的微笑。
幾乎是狂奔著離開那座陰氣森森的老房子。穿過馬路、人流、一個沒人的小公園,等到停下來喘氣時,眼睛余光瞄到身后有雙腳。
“阿澤——”
許澤川咽了口口水,雙拳緊握,隨時準備在看清身后人時揮出去。
“喂,等等,我們還沒進去呢。阿澤快點,要關門了。”那雙腳越過許澤川朝前面奔跑去。
許澤川抬起頭,赫然發現自己正站在學校大門口。
一直到上課,心還懸在懸崖邊。他明明是往家的方向跑去的,和學校正好一個南一個北,除非繞了一圈地球才有可能跑到學校門口。
驚魂未定時,從左手邊滾來一個紙團。許澤川死死盯著自己的桌子,不敢有任何動作。直到牙關咬得生疼,才緩緩吐出一口氣,伸手拿過桌上的紙團——沒有人留你,你心里的那只驢認得回來的路。
許澤川發出一聲咆哮,把紙團狠狠往左邊扔去,一個力道強勁的拳頭緊跟著揮到轉過頭的賴西的,他嘴里不停說著:“你不是賴西你不是不是……”
[4]
他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醫務室外面的長條凳上。臉腫得像個豬頭。
賴西沒有還手。許澤川揮出去的拳頭每一下都好像落回到自己臉上,賴西的臉上沒有一點傷痕,他反倒鼻青臉腫起來。
“那條烏鱧繼承了賴西的身體、記憶、身份。可是它依然不是賴西。加諸在它身上的一切都會反彈。”阿塔穿著一件綠色針織衫,逆光站在回廊里,像一枚毛絨絨的獼猴桃,怎么看都是天真可愛的樣子。
“它會像個人類一樣生活下去。可是吃過的東西會馬上排泄出來,新認識的人一轉身就會忘掉,有人傷害它受傷的只會是加諸者,不會再長大也無法擁有將來。除了擁有賴西之前的一切,什么都無法累加,它永遠只能做十六歲的賴西。”
許澤川只覺得周身一陣發寒。成為這樣的替代者,真的是烏鱧想要的嗎?
“早上我為什么會跑到學校?明明是朝著相反方向跑的。”
阿塔聳聳肩,“人家不是想和你一起上學嘛。就暫時把你的生物屬性改成了倒著游的安康魚。你以為自己在向前跑,其實一直在倒退。”語氣竟頗有幾分撒嬌。
許澤川雙拳緊握,額頭上青筋隱現,一個女生喘著氣跑過來,拉住阿塔,“Mr.方正在點名,說等會兒要測八百,真是要死了。”
阿塔拍拍女生的肩,附在她耳邊不知說了什么,女生捂著嘴強忍笑意地朝許澤川看來。直到許澤川被她看得渾身長刺狠狠瞪回去,女生才吐著舌頭跑了。
“喂,你跟她說什么了?”許澤川忍了忍,沒忍住,惡聲惡氣地問阿塔。
“就說你是我男朋友啊。”語氣隨意得仿佛在說“今天天氣真好”。說完沒事人似的走到許澤川面前,嘟起嘴往他臉上輕輕吹了吹。
本來想吼回去的話硬生生梗在喉嚨里,他只覺得一路紅到耳根子,臉上嘩啦燃起一把火,卻又有種如沐春風的舒爽。
他自己看不到,剛剛還豬頭一樣的臉,瞬間恢復了原樣。
[5]
顫抖著從口袋里掏出鑰匙,探入、旋轉、推開,直到看到里面熟悉的一切才松了口氣。他終于回到家了。
剛坐到沙發上沒形象地蹺起二郎腿,浴室的門突然打開,女生拿著他的毛巾正在擦濕漉漉的頭發,看到他,說了句,“回來啦。”
許澤川一口氣沒喘上來,眼睛瞪得銅鈴那么大。只見阿塔穿著他的白襯衣,底下露出一截珊瑚紅的魚尾巴。
“剛跑完步,熱死了,”阿塔坐到他旁邊,“你們家魚缸里的一條魚想要雙腳。本來它不是不周館的所有物,我沒義務幫它。難得今天心情不錯,就把自己的借給她了。”阿塔漫不經心地說著。氣氛卻是微妙地曖昧起來。阿塔剛洗完澡的身體散發著輕盈香氣,徐徐緩緩飄進許澤川鼻翼間。他屏住呼吸,聽到自己的心臟因為阿塔的靠近跳得飛快,似乎有什么陌生又澎湃的心情在身體里發酵著。
他刷的一下從沙發上站起來,憋紅臉吼了句,“我家的魚才不稀罕你的腳!”
阿塔也不生氣,朝浴室方向努努嘴。
許澤川警惕地走過去,半途看到桌子上有把剪刀,一把拿了過來攥在手里。阿塔咯咯笑個不停,許澤川回頭瞪她一眼,覺得真窩囊。
透過浴室蒙著白色霧氣的大鏡子,他看到一個魚身人腿的怪物在草地上奔跑著。每一步都無比虔誠,無比欣喜,白皙的腳掌濺起草籽和泥土。
許澤川突然有點不忍心看,他把剪刀放到盥洗臺上,第一次覺得有一雙健康的、可以帶著他四處走路奔跑的腿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
但是在看清魚身人腿怪物身后的背景時,許澤川滿臉黑線,被刺激得出不說話。
它的身后居然是學校教學樓。
“阿塔, 你不怕有人看見?”
良久不見回答,許澤川疑惑地回過頭,看到阿塔趴在沙發上睡著了。
[6]
萬籟俱寂。夜濃得像一個巨大的漩渦,月亮也是比往常更狂躁的奶酪黃。
許澤川翻來覆去睡不安穩,心里惴惴不安,總覺得惶恐。緊閉的眼前似乎閃過一道光,他一個激靈睜開眼,眼前的一幕讓他的心臟幾乎分裂成兩半。
那個魚身人腿的怪物拿著剪刀正往床上的阿塔刺去。
“阿塔——”許澤川大叫,眼見剪刀就要刺到阿塔的喉嚨,他來不及起身,一個翻滾從沙發上滾下來,伸手緊緊拖住怪物的腿。
只一眨眼,怪物變成了阿塔,那尾小丑魚躺在床上不停甩動著尾巴。
“欲望是最兇狠的利器,”阿塔蹲下來,看著許澤川,“迎著風奔跑過,就再也不會甘心在玻璃缸里四處碰壁。 ”
“不周館滿足一切欲望。”阿塔把傻掉的許澤川的手從自己腿上掰下來,沒事人似的走到床邊看著垂死掙扎的小丑魚。
“沒辦法,受人恩惠當涌泉相報。”阿塔捧起小丑魚,打個響指,時空立馬轉換到不周館院子里。
她把小丑魚放入魚缸,其他魚見來了新同伴,即刻群起而攻之。
許澤川看著這一切,一股涼意從腳底竄到心里。欲望、暗害、險些喪命。阿塔她到底生活在怎樣一個世界?他的心忽然軟得一塌糊涂,想走上前給蹲在魚缸前若無其事的阿塔一個擁抱。
鼻翼間一陣尖銳的疼。那枚薔薇耳釘微微發出紅色光芒,耳邊傳來林姜悲傷的聲音:許澤川,你一定一定不要愛上阿塔。
[7]
一夜沒睡好的許澤川頂著亂糟糟的雞窩頭走進教室,賴西看到他,走過來顫巍巍地伸出手,眼見就要碰到他的鼻子,許澤川條件反射地往后退開一步。
“那張紙上的內容被阿塔改掉了,其實我寫的是——”賴西身體一矮,在眾目睽睽中朝許澤川跪了下來,“我寫的是,請你把薔薇耳釘送給我。”
許澤川被嚇得不輕,忙伸手要去扶他。賴西低著頭,大有一副要將地板跪穿的架勢。許澤川不得不蹲下來,伸手取下薔薇耳釘,遞到賴西面前,“你個烏鱧真是沒事找事,給你就是了,不是你的身體不知道愛惜。”忍不住低聲碎碎念了幾句,想起魚缸里的賴西,又忍不住痛恨起面前的烏鱧。
賴西如蒙大恩,伸出雙手小心翼翼地接過耳釘。薔薇耳釘落到賴西手里,燃起一道紅色光亮,瞬間就熄滅了,仿佛一顆流星墜落天空。
賴西拿著耳釘往自己的鼻翼戳去。他用了很大的力道,耳釘一下沒入鼻翼,又滑落出來。三番五次,他的鼻子鮮血淋漓,鮮紅色的血從很小的針眼里涌出來,濕淋淋滴到地上。落地的血排列成一小路縱隊,彎彎曲曲往賴西膝蓋處淌去,爬上膝蓋,爬過賴西的身體、脖子、下巴,爬回到了他的鼻腔里。
空氣中的呼吸聲驟然一緊。許澤川來不及多想,一把拉起賴西往外跑。
一路狂奔到天臺,許澤川的拳頭裹著怒火往賴西臉上揮去,眼見就要打到臉,拳頭一偏打到他身后的水箱上,發出沉悶的撞擊聲。
“我以為變成人,就可以讓她知道我的心意。”賴西看著天空,眼神空蕩蕩的。
“那就告訴她呀!就算不喜歡這個身體,也不用這么傷害吧?”許澤川憤怒地大叫。
“她每天放學都會過來幫爸爸賣魚。永遠是一副快樂的樣子,就連只能在水桶里等著被人買走吃掉的我,也忍不住在她的笑容里感覺到溫暖。”賴西黑色的眼瞳不停變換著各種顏色,如果仔細看的話,每一種色彩其實都是一幅回憶的畫面。它就是靠著這樣的信念才成為今天的賴西。
“可是——”
話鋒一轉,賴西的臉上現出猙獰而癲狂的表情,“可是,再回去不周館總會陷進不同的時空里,我找不到她找不到她再也找不到她了……”賴西一步一步逼近,沒等許澤川反應過來,一把抱住他,一個急沖,從天臺護欄上翻了下來。
急速降落,風聲刀刃一樣在耳邊呼嘯。許澤川揮舞著手腳,頭腦中閃過的卻是阿塔蹲在魚缸前,背影小小軟軟的一團。
眼見兩人就要摔成兩攤爛泥,賴西掌心間驟然升起一束紅色光束,緊緊裹住許澤川。甚至連手指尖都碰觸到了冰涼的水泥地,那束紅光卻帶著強韌的牽引力不住拉扯著他。落地前的那一剎那,賴西松開了抱住許澤川的手,他的嘴角露出滿足而羞澀的微笑,對著遙遠的天空小聲說:“我喜歡你。”
稍頓。
“林姜。”
[8]
血從賴西身下不住涌出,許澤川呆呆站在一旁,渾身冰冷地等那些血倒流回賴西身體里。
“我曾經想做一個精靈。”空氣被撕開一道口子,從黑色的傷口里走出來一個滿臉皺紋的小矮人,她吃力地靠在許澤川肩上,右邊尖耳朵上戴著一枚枯萎成黑褐色的薔薇耳釘。
“我以為我這輩子的愿望就是做一個精靈,”她緊緊摟住許澤川的脖子,把臉貼到男生溫熱的皮膚上,“后來才知道,還會貪心地想要很多很多。”
林姜的眼淚流到許澤川耳朵里,癢癢的涼涼的。許澤川的心狠狠抽痛起來。他扯動嘴角,不停重復,“賴西會好的,阿塔說過會反彈,受到的一切傷害都會反彈!”
可是越來越多,血越流越多。許澤川的眼前猩紅一片,那些粘稠溫熱的血纏上他的腳,從帆布鞋鞋底竄上來,在他的四肢百骸一路攀爬,他覺得渾身灼癢,身體里仿佛爬滿了千萬只螞蟻。
圍觀的人群驚駭地看著神情狂亂的少年對著空氣喃喃自語,末了,蹲下身將地上跳樓自殺的男生背到背上,他沖開人群,撒腿狂奔起來。
耳邊依稀傳來少女輕微的嘆息,奔跑時邁出去的左腳剛剛收回來,右腳踏出去踩到的地方倏忽變成了不周館的院子。阿塔坐在石桌前,閑閑地翻過一頁書。
[9]
阿塔伸出手,許澤川肩上的小矮人朝她手心漂浮過去,一觸到阿塔的掌心,小矮人變成了一個女孩子的模樣,緊閉著眼,一動不動。
“不周館只和活物做交易。林姜是例外。”
說話間,空氣中打開一扇門,一道石梯盤旋著延伸到虛無之境。許澤川背上的賴西站立起來,僵尸一樣朝那扇門蹦跳過去。許澤川忙伸手去拉,卻眼睜睜看著自己的手穿透了賴西的身體。
“她出車禍死后,靈魂飄到不周館上空,我見她的靈魂干凈可愛,就收了進來。又去精靈界找了粒薔薇種子,種出了現在的林姜。”
賴西剛一走進門里,空氣中刮起一道龍卷風,透過層層纏繞的風圈,許澤川驚駭地看到風眼處有無數獅子、斑馬、鱷魚……什么物種都有,累累如山,不計其數。許澤川想起來到不周館第一晚陷入的那個空間,傳來的就是百獸的嘶鳴。
“那段時間正好也想改善一下伙食,就去菜場買了幾條魚,烏鱧做水煮魚很好吃哦,”說著,阿塔伸出舌尖舔了舔嘴唇,“我找了很久才找到林姜爸爸的魚攤子。”
許澤川一狠心,沖進龍卷風里。可是,他剛一靠近一切就消失了。“賴西——賴西呢?阿塔你把賴西怎么了?”他無法控制地歇斯底里起來。
阿塔仿佛沒有聽見,自顧自說著,“那條烏鱧欲念很強,一心一意想變成人。我帶它回不周館,他看到窗臺上的薔薇,居然哭了。”
“許澤川,你見過會流淚的魚嗎?”
阿塔手里的林姜顏色越來越淡,窗臺上的紅薔薇簌簌掉著花瓣,許澤川站在一片紅色飛花里,只覺得脊背發涼。
她是故意的,她知道烏鱧喜歡林姜,她善于利用一切欲望。他、林姜、賴西和那條烏鱧不過是阿塔的玩物。
這一切,都是阿塔的游戲。
“你猜對了一半。愛是最極致的欲望。比之人類,烏鱧的愛更純凈。可是,那朵落在你肩頭的薔薇,是林姜不是我。”阿塔直勾勾看著他,目光清澈如水。
[10]
媽媽再婚,嫁的男人外表光鮮,在外人面前對他進退有度,一轉身,拿著皮帶狠狠抽他,對他百般羞辱。那樣猙獰又狂熱的表情,讓許澤川一陣作嘔。明明可以反抗的,卻忌憚于男人的警告,“你敢還手,下次皮帶就會落在你媽身上。”
男人年輕時是飛行員,出了意外,終生不育,一見到許澤川就仿佛看到一個赤裸裸的諷刺。許澤川咬牙切齒忍受著一切,他在心里不斷咆哮:變驢變驢,讓這個人渣變成一只驢吧。
那個時候,賴西是許澤川唯一的朋友。他幫許澤川在外面找了間一居室,陪他逃課,扎爆男人的汽車輪胎,在男人公司的外墻上噴上扭曲的紅油漆。
做完這些,許澤川一個人跑到老房子后面狠狠哭了一場。
林姜探出頭,看到許澤川的眼淚,心里又軟又綿。不少女生的愛情都是從母性情懷開始,看到脆弱哭泣的少年,就會忍不住憐惜他。
無所事事的阿塔也湊過來看,看到這個男生的靈魂充滿仇恨。
再來時,許澤川帶著賴西,他的懷里偷偷藏著一把折疊刀。而林姜,送了他一朵薔薇花。
“那枚薔薇耳釘是林姜二分之一的靈魂。我告訴她,送給你愛的人,如果他愛上你,就會為你變成一個男精靈。如果不愛你或者愛上別人,你的靈魂就會消散。”阿塔手一揚,掌心里的林姜變成了點點星光,“你愛上了別人,那個別人叫做——”
“阿塔。”
[11]
許澤川拖著腳,覺得整個世界就像一個冰冷的笑話。他看著來往的人流,目光越來越冷硬。
烏鱧摔死了。
所有和不周館做交易的活物,所要付出的代價是往生的輪回。他們在得償所愿后就會成為不周館的基石,在虛空的地底支托著不周館。烏鱧帶著賴西的身體下了地獄。
許澤川越走越快,最后瘋跑起來。他喘著粗重的氣,把手里的汽油澆到不周館四周。只要阿塔和不周館消失,一切就可以回到正常軌道里。
一想到阿塔,為什么心會這么痛?扔出手里的打火機時,那簇明滅不定的火焰仿佛在炙烤著他的心臟。許澤川捂著胸口,淚流不止。
“一個人管理不周館是件很寂寞很無聊的事,”阿塔出現在不周館門口,火焰仿佛遇到美食,嘶嘶響著往她身上竄去,“有時候也會想,像平凡少女一樣談場戀愛,和喜歡的男生一起看電影吃大桶爆米花。你還記得曾經翻開的課本嗎?那是一個咒語,打開咒語的人會愛上書的主人。”
大火一路咆哮,碾過阿塔纏到院子里的泡桐樹上,許澤川仿佛看見無數小矮人從樹上跌落下來,渾身是火在地上打滾。
阿塔攜著一身火焰走到許澤川面前,伸出手眼見就要碰到他的臉,許澤川拳頭捏得死緊,終于還是頭一偏,躲過了阿塔的碰觸。
“只要你消失,賴西就會回來。”他的聲音嘶啞破碎,帶著濃濃的鼻音。
“你曾經想過他死。我滿足你的一切欲望。”阿塔手一揮,身后的大火瞬間靜止,她毫發無傷,平靜地看著他。
為什么在自己最狼狽的時候,賴西會陪在身邊?他陪著他做一切傻事,知道他的一切秘密。然后反過來用他內心最潰爛的傷疤不斷向他要錢。賴西的女朋友是鄰校校花,支出用度越來越大,他知道許澤川的媽媽嫁了個有錢人,于是像一尾暗地里的蛇,伺機纏繞上許澤川的腳脖。
剛開始許澤川有求必應,從自己的生活費里挪出很多錢給賴西。逐漸的,越來越覺得難以負擔。后來竟發展到賴西的女朋友沒錢也來找他。
許澤川暗暗咬牙,心里芥蒂日深,偶爾也會說些“真想賴西死掉算了”的話。
許澤川搖著頭不停喃喃說著,“我沒有,我沒有。我沒有真的要他死。”邊說邊緩慢走到阿塔面前,手里的匕首狠狠刺入阿塔的心臟。
他最后聽到阿塔說:“用咒語得到的愛情果然靠不住。你永遠無法像我喜歡你那樣真實地喜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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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道刺眼的光滑過,他又站在了那所老房子后面,賴西正指著滿是爬山虎的墻面對他說:“蒲松齡告訴我們,有古宅必有女鬼,有女鬼必有艷遇。”
他一抬眼,曾經種著薔薇花的窗臺破敗凋敝,一扇菱形木格子窗晃晃悠悠脫落一半。
他蹲下來,一把折疊刀從貼近胸口的內兜里掉了出來。
咬破下唇依然無法止住眼淚的少年抱住自己的膝頭,嚎啕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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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澤川仿佛沒有靈魂的玩偶一樣拖著殘破的身體回到家。掏出鑰匙,探入、旋轉、推開,敞開的房門里,一只驢四下奔竄,見有人來,仰起頭凄厲地嘶鳴起來。
許澤川不敢置信地步步后退,退到樓梯口一腳踏空,眼見就要翻滾下去,一雙手推住他的背,“阿塔是很傻的人吧,不知道該怎么去喜歡你,以為不斷替你實現愿望就是最好的禮物。匕首刺入阿塔心臟的那刻,她用自己的愛情換我重生。她讓我轉告你——”
站定。轉過頭。心痛如絞。這一刻,許澤川覺得自己已經喪失愛的能力了,不管是不是因為咒語,他再沒有辦法愛上其他人。
林姜站在他的面前,懷里捧著一束紅薔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