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江南小鎮,春風細雨醉人,正是一年最舒適的季節。
幽靜的小鎮角落里有一條陰森小巷,九轉縱橫像是一條通往冥府的陰路。窄巷幽深,青石路,灰磚墻,路的盡頭是一扇紅漆斑駁的木門,一座孤零的院落周圍竟然沒有一棟相鄰的房舍。
小鎮的人都知道這陰森的院子里住著一個孤身女孩,賣燈為生。雖然,小鎮的人都對那院子有一種莫名的恐懼,但女孩做的燈卻人人喜愛,銀錢寬裕的人家都會買上一盞放在家里賞玩。據傳女孩兒的燈不僅漂亮,還有祈福治病的功效,點上盞長明的平安燈,能讓久臥病床的人奇跡好轉,傳聞傳得久了,便成了傳奇,那座孤零零的深宅大院成了傳說中的鬼屋,讓人既不敢靠近,也不敢造次,來取燈的也只在那門前短暫停留,匆匆離去。所以,沒人知道那女孩兒的家世背景,只聽幾年前與他同住的老頭喚她明夕。
一
這一天上午,明夕正為自己腰上常年佩戴的那只香袋不見了而煩惱,雖然又照原來的樣子做了一只,可終究心里是系了個疙瘩,一直不快。正煩悶時,聽見有人叩門。明夕不耐煩打開大門,見門外站著一個俊秀少年,身上穿著一件青色長衫,腰上掛著一塊翠綠的玉環,裝束雖然華貴,臉上卻謙和得像三月的春風。那少年見到明夕臉上帶著怒意一時有些歉意,淺淺欠了欠身,道:“在下來的不是時候,要不……我改日再來叨擾姑娘!”
明夕本來因為丟了香袋而心情煩躁,見那少年像被一塊雨洗后的青玉一樣氣質不凡,對自己又恭敬謙和,心里的不快一下消散開去。雖然已經到了豆蔻年華,可明夕很少有機會和年輕男子交往,即便偶爾接觸,她也遠遠地避開一段距離,她知道身上那股揮之不去的味道會令人敬而遠之。而眼前這個俊美少年不但沒有絲毫厭惡反倒一副小心翼翼,彬彬有禮的樣子,這一下讓明夕從心底升起一股從未有過的暖意。見那少年抱拳行禮后將要離開,明夕脫口叫道:“公子留步,有什么吩咐只管說,我……方便的!”
那少年似乎沒有發現明夕的尷尬和緊張,臉上依然是那種沉著謙遜的表情:“在下姓松單字一個紋,松紋。今天叨擾皆因家母病重,聽說姑娘的平安燈可以祈福驅邪,不知可否賜在下一盞。”
明夕心里似乎吹進了一縷春風,剛才郁悶的心情一下被那少年的微笑融化,她克制著心里的喜悅轉身引那少年走進院子:“區區小事何足掛齒,松紋公子稍坐片刻,我工房里正好有一盞新做的,公子拿去就是。”
少年跟在明夕身后,看到蒿草叢生的院子不由詢問道:“姑娘一個人住在這種地方,不會害怕嗎,這地方……陰得很啊!”明夕也不回頭,笑著說:“不怕,我八歲的時候就和師傅在這院子里學藝,十年來就和這些走獸飛蟲的尸皮為伍,早習慣了?!?/p>
明夕第一次和人說這么多話,心里卻沒來由地緊了又緊。經那公子一撩撥,眼睛里竟升起溫熱的感覺,明夕想起了家,這是她十年來第一次想起那個讓自己傷透了心的地方。
二
八歲那年,黃河決堤淹了明夕的家鄉,明夕她爹是個鄉下小吏,一個“消極怠慢,治水不利”的罪名便給罷官抄家。明夕她爹又氣又怕病在床上,守在榻前的幾個大夫皺眉搖頭,連藥方也不給開,個個臉上是回天乏力的神情。就在家人已經絕望的時候,一個賣燈的老頭送了一盞精致小巧的平安燈,擺在病榻前點了三天竟然痊愈。
雖然撿了一條性命,可明夕她爹再不想留在這是非之地,想起遠方還有一房親戚便決定帶著全家去投奔。但是,讓明夕無論如何沒想到的是,為了籌措遠行的盤纏,父母竟然把自己賣給了那個做燈的老頭。母親抱著年幼的弟弟邊走邊哭,一路回頭,可終于還是跟著父親走遠,哪怕明夕哭得撕心裂肺卻絲毫沒停留的意思。老頭在一邊看著明夕嚎啕也不勸,只是緊緊拉著她一只細嫩白皙的小手貪婪地摩挲,像是得到一件惦念幾世的珍寶,驚惶的明夕用力抽出那只幾乎要折掉的胳膊,趔趄退了幾步后背已經靠在墻上。老頭發出鬼魅一樣的笑聲:“莫怕,莫怕,別看我生得丑陋,我做出的燈,比皇宮里的貢品還要漂亮,多少達官顯貴想要萬金求我制燈還沒機緣呢,以后跟我用心學做燈,保你一生榮華無盡,心想事成!”
洪水肆虐后,到處是觸目驚心的尸體,牛、馬、豬、羊,還有好多擱淺死去的江魚。明夕捂著鼻子在那個老頭趕著的馬車上,身后靠著一個大木箱。路邊那些被水泡得發漲的尸體被蒼蠅圍繞著,空氣里散發著刺鼻的惡臭讓明夕幾乎要窒息。而那老頭卻似乎饒有興致,不時跳下車轅跑到那些嚇人的尸體邊細細端詳,有時還有用樹枝撥弄一下,然后低頭湊近似乎在聞那讓人作嘔的氣味。
“爺爺……你……這是要干什么?”明夕在老頭又一次把一只死豬的尸體反復端詳時終于忍不住心里的好奇。
老頭低頭繼續研究那具尸體不理明夕,嘴里發出含混的嘿嘿聲,明夕見他用樹枝挑開那死豬的肚腹,一蓬五顏六色的液體噗的濺出,惡臭的味道隔著十余丈的距離也一下子便充進明夕的鼻息,明夕撩起一片衣襟捂住鼻子,緊緊閉上眼睛。一路上,老頭會去研究一些牛馬尸體,明夕身后的木箱越來越充盈,老頭的臉上欣喜和滿足也越來越明顯。
這一天,老頭的馬車走進一座巍峨的城門,馬車在青石路、彎拱橋,暗灰高墻的弄堂里熟練地穿行。當馬車在一個深巷盡頭的紅漆大門前停下的時候,明夕明白,這次遠行的終點到了。推開紅漆斑駁的木門,眼前是滿院的蒿草和兩間陰森的木屋,大門正對的那間門楣上吊著兩盞烏黑的紗燈,一陣陰風拂過,發出咯吱吱刺耳的聲音。
明夕終于明白了老頭怎樣制燈了。那燈的龍骨用牲畜骨骼制成,覆在龍骨上的燈紗則用尸皮,老頭一路走來收集了很多被洪水淹死的動物尸體的皮,泡在一種淺黃色水里,一路走來竟然不再腐爛,明夕不知道老頭用什么辦法把那些骯臟的牲畜、魚、鳥的皮打磨成半透明薄紙一樣,如果不去想那些尸體,那些燈真的精巧漂亮。
轉眼半月過去,明夕無心去看那些掛滿院子的皮燈,雖然每一盞都像是天宮御用的神品,可明夕一想到那些流淌著暗黃體液的尸體就會不寒而栗,她恍惚覺得每一盞燈都是一個冤魂,各式各樣的魂魄游弋在這個不大的院落里,每轉一下身都可能碰到一個魂魄,雖然在冰冷的空氣里,明夕也經常會被汗水打透衣衫。
老頭從不讓明夕離開這院子半步。門外那條暗巷陰森怕人,可明夕知道,那巷子的另一端就是溫暖的街道和喧囂的人群。那一天,明夕終于還是忍不住偷偷地推開那扇木門……
三
自從松紋到明夕家里求得那盞平安燈后,更經常以賞燈之名到明夕家做客。他似乎也不怕這院子里四處掛曬的尸皮和森森鬼氣,反而饒有興致地東看西瞧。而自從松紋成了???,明夕也開始刻意把院子收拾得有些生氣,不但請人除了雜草,還在花匠那里買來好多鮮花。
春日里陽光正好,明夕在院里安置了小桌小椅,看花喝茶,自有一番別樣的情趣。一上午時光很快過去,明夕起身去整理晾曬在繩子上的尸皮,松紋坐在躺椅上笑盈盈地看著,明夕忽然希望,時間就這樣定格在這一刻,永遠不要再向前走半分半秒。
松紋從躺椅上起來,悄悄地走到明夕身后,臉已經湊到明夕的脖頸邊,明夕感覺到耳后熱氣想要回身時,松紋已經在她身后抓住她的手腕,用力把她整個身子拉進懷里,然后低頭去聞她胸前衣襟上的藥香。
明夕嚇得在松紋懷里掙扎,松紋的手卻摟得更緊,明夕一口咬在松紋的胳膊上,吃疼的松紋終于松開手。明夕像一只受驚的兔子從他懷里逃開,一臉嗔怒地瞪著松紋,美目中淚水盈盈,一張平日里蒼白的臉已經漲得通紅。
松紋也知道自己太唐突,手足無措地站在離明夕幾步遠的地方:“明夕姑娘,我……我只是……”
明夕咬著唇,頭扭向一邊,眼角卻去看他惶惶不安的樣子,平日里溫文爾雅的松紋像一個犯了錯的孩子一樣。松紋又語無倫次地哄了半天,見明夕依舊不理睬,于是嘆了口氣:“哎,都怪我魯莽,唐突了姑娘,惹你生氣……日后,我定不再來惹你煩惱了!”
明夕一聽,急忙轉過身來湊近松紋,一手悄悄拉住他的一片衣襟:“別叫我姑娘……多生疏,你以后就叫我明夕吧,這院子……你可以來的!”
松紋轉過身,在明夕眼前攤開手掌,寬大的手掌里躺著一只精巧的香袋,香袋上繡著一朵黃色的小花:“這是你的嗎?”
“啊!”明夕低頭看自己的腰間,果然沒了那只用來裝香料的香袋。
松紋不好意思地說:“都怪我不好,剛才弄掉了,這絲邊都被弄脫了線,我去買了賠你一個?!闭f著,把明夕又摟在懷里,輕輕幫她理著凌亂的鬢角。
明夕被他摟在懷里,一顆心怦怦亂跳,她心里想著把你賠我就好,不禁臉上燒紅了一片,于是慌忙說:“這是我親手做的,這世上再沒地方能賣這樣的香袋,你怎么賠我!”
那天夜里,明夕躺在床上玩弄那只香袋。平日里與那些尸體為伍,自己也難忍受那腐朽的氣味,所以香袋總是隨著帶著。香袋上繡的那朵黃色小花是她在來到這里的路上看到的,滿目荒野里就那么一只孤獨的小花,明夕覺得,那無依無靠的小花就是自己。丟失的那只香袋上的黃花,她繡了六個花瓣,后來丟了,她覺得自己生命仿佛失去了一部分,于是,再繡這只的時候,她只繡了五片花瓣。
四
第二天一早,明夕被一陣敲門聲驚醒,開門見到松紋一張憔悴的臉,顯然,昨夜他也沒有睡好。明夕心疼地把他讓進屋里,泡上一杯濃濃的香茶:“怎么弄得這么疲憊,要不要在我這里休息一會!”
松紋似乎沒有聽到明夕的話,目光呆滯地看著屋檐下掛著的燈籠,明夕站在松紋身后,見他如此,溫柔地說:“給你泡壺茶吧!”沒想到,松紋忽然抓住她的手:“別走,陪我聊聊天吧,我想聽你說話!”
明夕抽不回手,只好任他握著,柔聲說:“好吧,你想聽什么?”
“說說那個香袋吧!你說那是你親手繡的,這世上再沒有地方能買到,那為什么我這里還有一只呢?”松紋攤開手掌,一只繡著小黃花的香袋赫然在他手里。
明夕笑道:“這個怎么又跑到你的手里……”話說了一半,明夕猛然住了嘴。
松紋忽然冷笑:“你認出來了,這便是你原來丟失的那只!”
明夕深深吸了一口氣,覺得渾身的血液仿佛凝固了一樣,她艱難地開口:“這香袋,你怎么得來的?”
松紋的表情瞬間冷到了極點,他緩緩說道:“我有一個心愛的女子,我和她本是青梅竹馬,可惜她家道中落,被迫墮入風塵。這些年來,我一直沒有忘記她,原先,我還顧及父母情面不能娶她,可最近,我再也不能讓她在那火坑里受罪,我和她約好私奔,要逃離這個地方,然后找個沒人認識我們的地方長相廝守。我們約好在那天夜里,在一個無人的小巷里匯合,然后一起逃走?!彼杉y的呼吸越來越急促,握著明夕的手也像鐵鉗一樣越來越緊。
“可是,因為父母看管甚嚴,我去得晚了一些。我在那里等了一夜,直到天亮也不見她的蹤影,我只在那里的墻角發現這只香袋,我四處尋找,直到有一天,一個來家里做客的人見到這只香袋,說這香袋的材質奇特,似乎很像你做燈用的材料……”
“那個女孩是……”明夕輕輕問道。
松紋轉過頭,眼睛里布滿血絲:“她的名字叫鶯盈!”
門外忽然閃起一道利閃,雷聲轟轟作響。明夕似乎被那灼目的白光刺中了心臟,只覺得撕心裂肺的疼痛,她嘶啞著質問:“那你……接近我是為了……”
松紋手上更用力,幾乎要扭斷明夕的胳膊,他像一只受傷的野獸一樣咆哮:“對,我接近你就是想知道那天發生了什么,我就是想知道,鶯盈失蹤到底是不是和你有關,可惜你從不和人接近,我不用這樣的辦法接近你,就永遠不能知道鶯盈的下落!否則,我一生只愛鶯盈,怎么會喜歡你這個和尸皮為伍的妖人。”
明夕任他緊緊拉著自己的手,恍惚想起年幼時,自己被家人變賣,想起那老頭逼著自己去擺弄那些惡心的尸皮,這世界上原來真的沒有什么真心,所有的人接近她都有目的,反而,是那些丑陋腐臭的尸皮可以任她擺布,讓她做出絕美的燈。
明夕想起了她第一次推開這個院落木門的那一晚,那個冒著忤逆老頭命令偷溜出門的夜晚,那個改變了明夕的一生夜晚。
五
那夜正是元宵燈節,明夕混在潮水一樣的人群里,彩燈閃爍,明夕卻覺得,那些各色各樣的紗燈粗拙得可笑,倒是那些紅妝素裹的男男女女讓她看得入神。
這時,一個秀氣的身影來到明夕身邊,輕柔的聲音像江南三月的微風一樣甜美:“你是不是沒有花燈啊,這個給你!”明夕愣了一下,沒想到在這異域他鄉居然有人會這樣熱情,明夕不敢伸手,呆呆地看著那個女孩,她手里的紗燈固然是精巧的,可明夕的眼里卻只有她提燈的那只手。白生生的一只胳膊從短短的花衫袖筒伸出,因為提了一只燈籠,細白的皮膚下,一根根細小的筋絡忽隱忽現。那女孩見明夕不接燈籠,以為她羞怯,便一手拉起明夕的手臂把那燈籠硬塞進她手里:“拿著吧,我有更好的!”
這時,一個慈和的聲音在叫那女孩的名字,女孩一面應和著一面沖明夕笑著做了個鬼臉。直到女孩鉆進不遠處一乘小轎里,明夕還在愣愣地站在那里,心里想著那女孩彈指即破的細白的皮膚。腳下叮當的聲音打斷明夕,抬頭看,轎簾放下的瞬間,明夕看到轎子里那女孩依偎在一個盛裝婦人的懷里,夫人丟下幾個銅板掃向明夕的眼神里透著濃濃的鄙夷。明夕忽然在心里升起一股強烈的怨恨,一樣年紀的孩子,一個流落他鄉,一個卻可以在娘的懷里撒嬌。
明夕木然丟掉手里的花燈,燭火瞬間燎著了薄薄的燈紗,紅彤彤的火光中,明夕腦海里無數只美麗的小手,那雪白細滑的肌膚像絲緞一樣摩挲著明夕的胸口。明夕在那個巷口等了兩天,雖然滴水未進讓她的身子已經虛弱到極點,可明夕的眼神依然炙熱,她盼望著還能看到那個女孩。可是,那女孩再沒出現,明夕卻等到一張蒼老憤怒的臉。竹篾抽在明夕的腿上發出啪啪的聲音,刺骨的疼痛竟然沒有讓明夕啼哭,她空洞的眼神看著窗外的天空,癡癡地叨念:“她的皮膚真美、真美!”
老頭問清緣由后竟大喜,他拉著明夕的手走進那間一直不允許明夕走進的屋子。
從那天起,明夕開始和老頭學習做燈。
老頭告訴她,越有靈性的生靈的皮膚做出的燈越具神韻,豬、馬、牛、羊的皮浸泡,打磨后韌性極好,大個頭的燈一般都用這樣的材料,但這樣的燈靈性較差,只能當做擺設。而那些魚皮、鳥皮雖然取材不易,又極易破損,只能制作一些小巧的樣式,而且制作極難。只有一種皮,靈性好,工藝又能極為考究,甚至還能讓人心想事成或驅禍祈福。明夕眼巴巴地看著老頭那張布滿皺紋的臉,他干癟的聲音像是被什么撕扯著:“究竟是什么材料,你要自己慢慢琢磨?!泵飨π睦锏目謶执丝虆s伴著一絲小小的興奮,沒來由的竟然再一次想到了那女孩兒。老頭告訴她,制燈,最關鍵的不在于技巧,技巧只要通過時間的磨礪自然都會掌握,發現材料的眼光卻不是人人都能具備的,而這,才是制燈的關鍵。老頭詭異地邊笑邊拍拍她的頭,說:“你,有這樣的眼光?!?/p>
明夕再也不因為面對那些惡臭的尸體而變色,反而,因為知道這些寶貴的材料終將變成精美神奇的皮燈后,明夕也和那老頭一樣喜歡甚至依戀它們。把那些容易腐爛的東西熬制成燈紗并不容易,明夕用了三年的時間才學會。
一天,明夕到街上的燈鋪取自己寄賣燈的銀錢,那伙計嫌她身上永遠帶著揮之不去的濃烈的味道,遞過錢后就閃到一邊和另一個伙計閑聊,話題似乎是在談一個女孩家道中落的事。
“哎,可惜了,那鶯盈姑娘都已經許了人家,聽說婆家還是個大戶,誰能料到她爹居然是個貪官,自己丟了性命倒也活該,可憐鶯盈這女娃,他二叔竟是個狼心狗肺的畜生,硬是把好好一個女孩家賣進青樓,可憐那女孩,生得嬌俏可人……”明夕本來已經走到門口,聽那伙計說到鶯盈的名字時一愣,忽然想起,十年前那個晚上,轎子里的婦人叫那個給自己花燈的女孩的名字不正是鶯盈嗎!
明夕眼前又浮起女孩細嫩的皮膚。那天以后,明夕心里開始躁動不安,每件作品都不能讓自己滿意,就像一個饑渴的人無論吃什么都不能填飽一樣,那種無法滿足的欲望像剔骨刀一樣每天凌遲著明夕的心。
六
明夕是被松紋揪著頭發拉進那間制燈的工房,就在明夕打開那間長年鎖著的大門的時候,一股惡臭的味道撲鼻而來。松紋把明夕推進屋里,自己也跟了進去,他的手一直沒有松開明夕的胳膊,他已經認定鶯盈已經死在這個邪惡的女人手里,他要在這里為鶯盈報仇。
明夕任由松紋推搡,只是在接近那張堆著工具的木臺時,她忽地從臺子上抓起一件細巧的東西,而憤怒的松紋在這陰暗的屋子里卻絲毫沒有發覺。一瞬間,松紋感覺手臂有些發麻,這種麻痹的感覺順著胳膊一路上行,瞬間功夫,整個身子就再也不能動彈。
松紋忽然覺得血涌上頭頂,一下子暈了過去。再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一個臺子上,身上的衣服已經被剝光,而他的身子,依然動彈不得。
松紋看到明夕從木臺下抽出一個大木箱,明夕點燃了木臺上的一盞燈,燈光下,松紋驚恐地看到明夕掀開那木箱的蓋子,一具血肉模糊的尸體發出刺鼻的臭氣。
“我用一根小針刺破你的皮膚,那針尖上涂了麻醉藥?;钪鴦兿碌钠け人朗钠ぷ龀龅臒艋\更美,所以,為了減少那些生靈的痛苦,我會在剝它們皮之前先麻醉?!泵飨μ耢o地笑道,臉上的笑意比正午的陽光還暖,可松紋只能感覺到冰冷的寒意包圍著自己,即將要吞噬自己。
“松紋公子,從前,有個女孩送我花燈,可是我不喜歡她的燈,我只喜歡她的皮,她讓我喜歡上制燈,因為我相信,如果用她的皮一定能做出天下最美的燈。可惜,她是富家千金,我原本是沒機會得到她的皮的,誰知,她家道中落,又被賣進青樓,從那天起,我一直留意著她,希望找到機會?!?/p>
明夕得意地大笑:“說來真巧,那天我無意走到一個巷口,看見她提著包袱在那里東張西望,像是要等什么人,現在我知道了,她一定是在等你吧!”
明夕說著,并不停地在松紋身上用手帕涂抹著涼絲絲的東西:“我知道她一走,我就再沒機會見到了,于是,我冒著被人發現的危險,在她身后勒暈她,然后把她拖進這個院子。我脫下她的衣服時幾乎要發瘋,那真是這世界上最美的材料。呵呵,我割她第一刀的時候她醒了,她哭著要我放了她,哈哈,放了她,她哪里知道我為了得到她熬了多少個夜晚!”
松紋聽著她講這些恐怖之極的話,忍不住全身顫抖。明夕輕輕地摸著他的臉:“不要怕,不要怕,我已經給你涂了雙份的麻藥,我保證,剝下最后一塊皮的時候你也不會覺得疼!我要把你做一只最好的燈籠,我會把你和鶯盈放在一起,你們不是想長相廝守嗎,我把你們制成一對鴛鴦燈,你們就可以廝守一生了……”
七
后來,那個小鎮發生了一場大火,那個制燈姑娘的家被大火燒成灰燼,人們沒有在殘骸里沒有發現那個制燈女子的尸體。
之后,聽說江南一帶有一個神秘的制燈女子,手藝極好,經常為人做燈祈福,她喜歡在夜里制燈,工作的臺子上總是放著兩盞絕美的鴛鴦燈,每個夜晚,她對著其中的一盞說話,聲音溫柔,時哭時笑。鄰居們說,還曾見過她和那燈喝酒吃飯,抱著它睡覺。她逢人便說,那燈是她的愛人,嘴角掛著笑容,像那燈真的是個有生命的。
別人說,她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