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贈予我的時光

胡一一，你也很納悶吧，木訥的我為什么會突然之間變身為魔鬼？現在我可以告訴你，那是因為我的心里住著一位公主。

1

我坐上了旋轉木馬。

高高低低的眩暈仿佛把我帶到了飽滿柔軟的云朵里，我閉著眼睛，想象著自己像鳥兒一樣自由地飛翔。于是，我慢慢地、慢慢地張開了手臂，感受風從張開的手指中間呼嘯而過之后留下的清涼。后來，我真的飛翔了，只不過飛翔的方向不是天上而是地面。在臉重重地摔到地上的那一刻，我抬起眼，顛倒了的世界里，我看到了你，胡一一，你那龐大的身軀想不惹人注目都不可能。

你第一個沖到我身邊把我扶起來，還用你那圓滾滾的手指摸了摸我的脖子，你是想確定，我的脖子摔斷了嗎？你總是做這些無聊又搞笑的事，難怪老師和同學都不喜歡你。

可是，那天那么討厭又龐大的你，卻讓我感到溫暖和安全。你拎小雞似的把我一男生拖到一棵大槐樹的下面，接著，你翻翻我的眼皮，又伸出兩個指頭讓我辨認。不就是個“二”嗎，你看你的眉頭皺的，就像你伸出的兩根指頭所代表的意義。

更過分的是，你竟然還打了120叫救護車。我不是跟你說了嘛，我沒事兒，再說那是咱們倆第一次見面，你至于那么熱情嗎？120出診一次好幾百塊呢，回頭醫藥費我找誰報銷啊？

我醒來的時候，你卻不見了，就像從來沒有出現過一樣，無影無蹤，詭異萬分。要不是老爸說，一個有著好聽娃娃音的女孩打電話告訴他我出事兒了，他還在游樂園的門口傻等著呢。

是啊，你居然還有一嗓子娃娃音，林志玲姐姐嗲成那樣，也就算了，誰讓人家美呢，可你，胡一一你那么剽悍的體格再陪上一副娃娃音，是不是有點搞笑了呀。

2

再見你時，是在高一（5）班的教室里。哪個小姑娘第一次到了一個陌生的集體不得矜持點兒，可你偏不。你咚咚咚地走上講臺，說，我叫胡一一，一米七……你還沒介紹完自己，臺下就已經笑翻了。有男生說，還胡一一，整個一胖圓規。

我再看看你，還真挺像圓規，你那一百來斤的重量似乎都集中到了上半身，不知道是不是你局部減肥的結果，兩條腿特別地細，就像圓規的兩只伶仃的細腳。

在同學們沸騰的笑聲中，我也忍不住咧開了嘴。很明顯，大家的反應完全出乎你的意料，你的臉瞬間漲得通紅，兩只胖手局促地搓著衣角，然后尷尬地走下了講臺，走向屬于你的最后一排。

高中和初中完全不同了，學習好或者家境好才能在這片弱肉強食的森林里受到青睞，得到寵愛。而你，顯然你不具備任何優勢。你不但成績不好、家境不好，就連長得也不夠好，所以，你成了大家學習勞累之余的消遣。

那次尷尬的自我介紹之后，你失去了任何潛在的朋友。誰會愿意和一個傻乎乎的胖妞做朋友呢？當你確定了在班級不受待見的地位，我就開始害怕起來，我怕你會認出我，怕你當著眾人的面表現出與我熟絡的樣子，怕你說曾救過我……幸好，你并沒有表現出任何。你總是低著頭看向地面，彎起圓乎乎的身體，遠遠地望去像一個巨大而憂傷的問號。

其實，我并沒有比你好。這所昂貴的中學，幾乎花掉了爸爸所有的積蓄，他以為只要我進了重點高中，就會有光明的未來，三年后就會令我們那間磚坯搭起來的小平房熠熠生輝。我那只知道推著三輪車賣菜的爸爸以為把我送進金魚的池塘，我就能穿上金色的服裝。事實根本不是這樣，在金魚的池塘里，我這樣的小泥鰍，愈發顯得土氣、不合時宜。

每當進入人群，那種深刻的不同就會戳痛我的心。我開始離群索居，金魚的世界不需要我，而我也不需要那個世界。

3

我和你，是金魚池塘里兩尾小小的魚，沿著池塘的邊緣孤獨地游弋。

本來，我們可以互相取暖的。在溫書的午夜，我也幻想過，如果有一天我們能成為朋友……可是很快，我就把這個想法趕出了腦海。如果我成了你的朋友，一定會被人關注，說不定我們的友情，甚至我們的緋聞會傳遍整個中學，成為經久不息的丑聞。我已經這樣默默地掩藏起了自卑，我不想淪為笑柄。

可是胡一一你為什么就不能安分守己呢？你知不知道那天你夸張的表情徹底摧毀了我苦心維持的小小的自尊。

開學還不到半個月，你就不好好完成作業，氣得英語小老頭兒罰你在門口站了一節課。本來這是你倒霉的英語課，但是一下課我就知道了，真正倒霉的，是我。

下課鈴一響，大家都往外涌，而你卻逆流而上。就那樣，你看到了我——夾在同學中急著上廁所的我。你臉上的表情瞬息萬變，當我確定最后定格的表情是——興奮時，一切都晚了。

你越過人群，向我沖了過來。那個架勢，就像見到了多年未見的親人。更要命的是，你扯起尖細的娃娃音，大嗓門地喊：是你呀！怎么是你呀！你的傷好了嗎？

最后你胖嘟嘟的雙手扶住我的肩，激動地說，小子，一個假期不見，你居然長高了耶！我長得再高，能有你高嗎？你高出我一個頭，按住我肩膀的手像兩個鐵鉗，令我動彈不得。而你居然沒有看出我的面紅耳赤，就算我長得黑吧，難道你沒發現我的額頭已經開始冒汗了嗎？

八卦的目光開始在我們周圍游蕩。我想掙脫，可是你卻熱情高漲，絲毫沒有停住的意思。那些涌向門外的腳步收了回來，還沒有走出的腳步也停住了，我們倆被困在人群中央，而你還是一臉傻兮兮的興奮。

那些好奇的、疑問的、幸災樂禍的目光令我更加地窘迫。胡一一你放開我好不好？我，我真的很想去廁所！

不難想象，人群中的我們對比鮮明——一個又高又胖的女生，一個瘦弱矮小的男生，這樣的對比多么尷尬，我聽到了周圍竊竊的笑聲。我的腿開始軟了下去，于是，一個響亮的聲音從我的身后噴薄而出，那是我憋在身體中整整一堂課的渾濁氣體。

周圍的竊笑終于爆發成肆無忌憚的狂笑，周圍凝滯的腳步開始快速而慌亂地移動起來，我能想象得出，他們捂著鼻子，努力閉嘴，牽動起顴骨處的皮膚，狠狠嘲笑我的樣子。

我小小的自尊在大庭廣眾之下被一個驚天動地的屁毀得無所遁形。

胡一一，我恨你！

4

你知不知道那時候你有多討厭，你就不能讓心情郁悶的人獨自呆一會兒嗎？

你害得我在大庭廣眾出丑之后，又像個膠皮糖似的黏住了我。你對我傾注了前所未有的熱情和關注，你別以為我不知道，我書桌里的零食和水果是你塞進去的，我椅子上莫名其妙多出的胖子墊是你拿來的，還有我的各種禿頭筆我用著很順手，誰讓你自作主張給我換了一打新的？

胡一一，你醒醒吧，我已經擺了很臭的臉給你，你真的不知道我那是在拒絕嗎？可你不但沒后退，反而更囂張。在人聲鼎沸的中午，你很顯擺地拿出一大塊榴蓮的果肉，放在我的桌子上，你得意地說：崔建國，這個送給你，是榴蓮，特別有營養！你看，我的名字都土得這么傳統，而你每次出現卻總令我的“土”再和“臭”糾纏在一起。

你的大嗓門擲地有聲，再加上榴蓮洶涌的味道，周圍的同學已經開始逃跑了。可你卻還是一臉期待地看著我，恨不得喂我吃下去。這時，我的前桌楊小嬈從外面走進來，一看見桌上的榴蓮，就捂起鼻子厭惡地說：你們還吃這個啊？

那一瞬間，我的窘迫和小宇宙同時爆發，對你所有的厭惡和不滿頃刻之間變身成了凌厲的刀光劍影。營養豐富的榴蓮讓我抓出五個手指洞，然后從窗戶飛了出去，一起高空墜落的還有胖子墊、一打中性筆和一袋子水果。“啪嗒、啪嗒”的聲音格外響脆，仿佛一記一記的耳光抽在你的臉上，你圓乎乎的臉蛋兒漲起了血色，眼睛眨呀眨的。你委屈的樣子，更是激發了我的怒氣，一向沉默寡言的我居然指著你的鼻子吼：你有毛病吧！以后別拿這些東西來惡心我！你撇了撇嘴，孩子一樣辯解：你留下了胖子墊還有水果……我，我以為……你，你……

你眼睛里氳滿了霧氣，卻一直站著不走。而我只想讓你迅速消失，于是那些惡毒的話在舌尖打了個卷兒就那么飄了出去，你不是喜歡我吧，你？最后一個字，我用了曲折回環的三聲調，說得滿懷鄙夷和唾棄。那一刻我多像一個魔鬼，以這么歹毒的方式來撕扯開我和你的距離。

你愣了愣，搓著衣角的胖手陡然停住。你終于逃掉了，碩大的身體趔趄著險些撞到桌角。你消失在教室門口的背影，倉皇又無助。胡一一，你相信嗎？那一瞬間我的心緩緩被刺痛，真的很疼。

胡一一，你也很納悶吧，木訥的我為什么會突然之間變身為魔鬼？現在我可以告訴你，那是因為我的心里住著一位公主。公主的名字叫楊小嬈。

5

楊小嬈就坐在我的前桌。她那么美，白裙子、帆布鞋、光滑的發絲束成高高的馬尾。她的白裙子上總有漂亮的花邊兒，同桌說那叫蕾絲。她還說，有那么精致蕾絲的裙子，很貴。一件裙子而已，能有多貴呀？同桌囂張地報出一個數字，我嚇得吐了吐舌頭，比我一個月的生活費還要多。

于是，公主一樣的楊小嬈離我更遠了，但我暗戀的心卻如同瘋長的草，收也收不住。

人人都說，楊小嬈冷得像一塊冰，高傲而不容易接近。可是楊小嬈對我卻不傲慢，特別是我跟你翻臉之后，她甚至多少繼承了一些你的熱情。楊小嬈不時地回過頭來跟我說話，甚至把她珍藏的漫畫系列《火影忍者》借給我看，于是之后的很多個夜晚，我放棄了溫書，癡癡地迷上了和楊小嬈一起討論鳴人和他的忍者世界。那時，我是住校生，為了能和楊小嬈走一段路，不惜逃掉晚自修送她回家。這并不算什么，只要楊小嬈喜歡的，哪怕刀山火海，我也是樂意去做的。那段日子，我徹徹底底淪陷成為楊小嬈的狗腿……與她相處的巨大興奮和無法融入集體的極端失落互相交織，折磨著自卑的我。胡一一，我都不認識那個癲狂的少年了。

直到后來楊小嬈突然的高傲才令我驚醒，原來她對我莫名的熱情完全是因為她的失戀——她暗戀的男生牽起了另一個女生的手。那段日子，她幾乎對所有的男生都和顏悅色。結果就是，給點陽光就燦爛的男生們排起了長隊追求楊小嬈。沒過多久，楊小嬈順利晉級為新一任校花。

擁有校花身份的楊小嬈重新高傲起來，她很少再和我說話。我膨脹的愛情迅速枯萎下去。胡一一，我弄丟了你的友情，也從未收獲愛情。經過短暫的興奮之后，我又陷入了孤寂，重新做回離群索居的小泥鰍。

填充我的只有學習，學習，還是學習。從清晨的第一縷陽光開始，一直學到日薄西山。幾天之后，我發現我的脖子幾乎斷掉了。那天，寫完物理卷子上的最后一個字，我重重地嘆了一口，從座位上跳了下來，在兩排課桌的過道中間穩穩地扎了一個馬步！

然后，我就在窗戶的反光中看到了教室里孤零零的你。胡一一，你正低著頭專心致志地咬著筆。拜托！你那么喜歡咬筆而不是學習，干嗎要在教室里磨蹭到晚上十點鐘？你總是喜歡做這些別人看來莫名其妙、你卻沉醉其中的怪事。

我真是懶得理你。看到你的身影后，我立刻收回馬步，以光速收拾好書包，沖出了教室。在走回宿舍的路上，你的樣子卻總是在我眼前晃，讓我不得安寧。好吧，我承認，我不敢面對你是因為心里有沉甸甸的愧疚。

在做楊小嬈狗腿的期間，我偷偷地關注過你。“榴蓮事件”令你的知名度迅速飛升，最初那些天，居然有其他班級、年級的男生專門跑到我們班來目睹你的尊容，他們在門口吹著口哨、開著玩笑。胡一一，真的對不起。那時候你一定羞愧極了，害怕極了，所以你才會整天蜷縮在教室的角落。

6

自從發覺你也喜歡自習到很晚之后，我走得更加地晚。常常是在打更大爺的催促聲中，我們才一先一后走出教室。你安靜地走在前面，我沉默地跟在后面，我們之間有一段不近的距離。我也不記得從哪一次開始，我會一直跟著你，然后看著你走進女生宿舍，我再離開。雖然你一次都沒有回頭，但是我確定你一定知道，我在偷偷地保護你。我們的默契就是那樣形成的吧。

可是胡一一，你那樣的努力，為什么你的成績卻那么一塌糊涂？大大小小的考試，不管哪個科目，總能在最后五名里找到你的名字。我甚至懷疑，你留在教室上晚自習究竟是為了什么？

趁你上廁所的時候，我曾跑到你的座位上，翻看了你攤了一桌子的本子。我沒有看到任何涂鴉、漫畫、雜志等消磨時間的小玩意兒，滿滿一桌子全部都是習題冊！一個草紙本上，你寫滿了大大小小的“我能行！”。說實話，真的有點觸目驚心。

胡一一，唉，怎么說呢，我有點心疼你了。

看過了你密密麻麻的“誓言”之后，我本來是打算幫助你的，可偏偏這個時候楊小嬈找到了我。而我又悲哀地發現，我對她依然沒有免疫力。

楊小嬈回過頭笑瞇瞇地看著我，看得我直發毛。我心里想，完了，肯定是管我要那套《火影忍者》！楊小嬈溫溫柔柔地開了口，她說，崔建國，你能參加我的生日party嗎？

楊小嬈的生日party在市中心的曼谷苑，那里金碧輝煌，就連門口的大象都是金色的。飯店里面更是我從未見過的熱帶風情，即使已經是冬天，店里的大芭蕉樹依舊青翠欲滴。楊小嬈的朋友們各個衣著光鮮，他們談論著時尚、品牌、出境游……一切都那么熠熠生輝，那么遙不可及，我局促地坐在包廂的一角，恨不得立刻消失。

幸好，楊小嬈及時地出現了。我真是丟人啊，我居然看得呆掉了！那天的楊小嬈美得像個仙女，站在人群中央，所有的光華都停駐到了她的身上。她緩緩地向我所在的角落走來，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的身上，那一刻，我甚至甚至感覺到了榮耀。

楊小嬈擁抱了我！她在我耳邊輕輕地說：崔建國，謝謝你能來。雖然那只是一個禮節性的擁抱，但足以讓我驚心動魄。以至于當楊小嬈拉著我來到包廂外面的走廊時，我還沒有從夢幻中蘇醒過來。

“建國，你能幫我個忙嗎？”楊小嬈還是笑意盈盈地看著我。能！當然能！那一刻，我恨不得把心掏出來，幫個忙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建國， 你能學狗嗎？”楊小嬈目光灼灼地看著我。“什么？”我一個激靈，沒聽懂她的意思。楊小嬈清了清嗓子說：“你能學狗的樣子嗎？我這有金子的視頻，你就學它的樣子就行。”

不知為什么，我抬眼看楊小嬈的那一瞬，似乎看到了她眼中的篤定。她接著說：“你知道我一直喜歡的那個男孩吧，他的狗金子丟了，他想得不行，我想給他一個驚喜……”

我的大腦一片空白，之后怎么被楊小嬈拉進包廂，又是怎么在哄笑中學了狗的叫聲和撒嬌賣萌的樣子，我似乎都記不清了。把我從夢幻拉回現實的，是楊小嬈掰開了我的手，塞進了一疊粉色的票子，她說，時間不早了，你去吃點東西吧，我就不送你了。

我踉踉蹌蹌地奔出曼谷苑，在飯店外面的金色玻璃中，我看到了自己帶著狗面具失魂落魄的樣子。胡一一，那個我真像一只落水狗。

7

深夜的旋轉木馬孤零零地停在游樂園的中央，我怎么看都覺得悲傷。

我這輩子只坐過兩次旋轉木馬，每次都以悲劇收場。摔到地上的那一次，你親眼見證過了，還有一次是在我很小很小的時候，媽媽抱著我坐的，彩色的木馬在陽光下閃著璀璨的光，爸爸在旁邊給我們拍照。那個時候，我覺得自己好幸福。

可是幸福為什么總是那么短暫？只過了幾天，媽媽就永遠地離開了我和爸爸。她在醫院的病床上，拉著我的手，說希望我能自由地飛翔。我問她，什么是自由地飛翔？她說，就像在旋轉木馬上的感覺。

旋轉木馬，是媽媽最后送給我的禮物。可是媽媽，我還是不知道什么是自由地飛翔，我只是好想你，好想你。

我抱著肩膀在旋轉木馬的柵欄外哭得傷心欲絕。哦不，也有一種說法叫做鬼哭狼嚎。這是你說的，你還說，你要是再不出現的話，真害怕我把鬼呀魂呀的招過來。于是，你就現身了，然后你又脫下外衣罩在了我的身上。

胡一一，我不得不說，你真是我的克星，每次有你出現，準沒我什么好事兒！

但是我必須表揚你，那天，你的表現真的好，你總算學會了沉默。你坐在我身邊，什么也沒問，什么也沒說。我們就那樣，在星空下的游樂場安靜地坐著，像一對心照不宣的知己。

作為知己，我也沒問過，你為什么會在游樂場找到我，但我相信，無論怎樣，都只是因為你很關心我，這，就足夠了。足夠我們在金色的池塘里互相取暖，彼此安慰。

那天，我們在旋轉木馬的柵欄上刻下一行字：永遠不悲傷。這是孤獨的我們，在高中時代唯一的愿望。

8

我們的友情在寂寞的高中驟然開放。其實，我們都是沉默孤寂的人，而在金色池塘中共同的卑微和渺小令我們只有在單獨相處的時候，才能展現更真實的自己。原來你竟然是那么鬧騰的一個人，你是好幾個明星貼吧里的小吧主，還是電子雜志的撰稿人，你還為一只流浪貓哭過鼻子……我沒有想到，在你那龐大的身軀里面竟然有那么細膩敏感的心。

我一直認為像你這樣敏感又敏銳的女生將來做的事情一定會和藝術有關，不像我木訥的腦袋里只有方程式。我問你的夢想是什么？當時你怔了證，然后說，保密！

你終于肯跟我說你的夢想的時候，是在高二那年的初夏吧。我記得很清楚，窗外的銀杏樹飽滿的樹冠開成了一朵嫩綠的花兒。你說，你想成為一個歌手，可以浪跡天涯。你看著那株銀杏樹，激動地暢想：窗外有遠方，也有夢想……你充滿希望的樣子感染了我，我舉起拳頭學著韓劇里的女主角，有力地加油：A Za！A Za！

唉，在我們的關系中，為什么我總覺得咱們的性別是顛倒的？！我很郁悶！但讓我更加郁悶的是，你那么地努力，成績卻總是在最后幾名徘徊。我只能說，上帝真是公平的，他賜給你一副唱歌很好聽的嗓子，就沒辦法賜給你學習的腦袋瓜兒！

可惜老師并不這么想，隨著高三的臨近，老師對所謂差生變得很沒耐心。胡一一你不但拖班級成績的后腿，你的沉默和不合作更增添了老師的怒氣。那一次，你的數學居然考了20分，就算蒙也不至于這么點兒背吧！數學老師終于忍受不了你忍氣吞聲的樣子，她把你叫到講臺前，也許她是想當著大家的面羞辱你一番，以激發你勇于學習數學的斗志。可是誰也沒有想到，在老師難聽的罵聲中，你居然抬起了頭，歪著腦袋倔強地看著她。你還說你已經很努力了，可你就這樣了。一定是你玩世不恭的語調刺激了她，她氣得打你，踹你，最后她居然拿起黑板擦，把沾滿粉筆的那一面往你的臉上、嘴上抹去，她竟然還說，一天就知道臭美，節節課在底下抹口紅，我讓你抹！讓你抹！我給你抹口白……

在全班驚愕的目光中，胡一一你竟然沒有哭。現在想起那個畫面，我的心都是酸的。當時，我不知道從哪里來的勇氣，我沖到講臺前分開了你和她。我還記得自己沖她吼了什么，可是我真的不想再說一次，免得讓你傷心。

可是你還是傷了心，并且傷得徹底。那之后，你更加沉默，即使與我獨處的時候也不再歡騰熱鬧。無論我怎樣逗你，你始終無法快樂起來。

9

胡一一，我怎么可以在高中即將結束的時候弄丟了你？

我居然沒有把你的反常放在心上，我居然沒有發現你早已做了離開的準備！那天我看到你在教室里唱歌，我至少應該和你說句話，那樣你就會告訴我你的打算了吧？

我知道你為什么把你的“演唱會”開在兩節數學課中間，你是要向她證明，你并不是樣樣都差！

你在最后一排唱起《醉清風》的時候，大多數人的表情是驚訝和愕然的，可是隨著你的歌聲婉轉起伏，大家的表情松弛下來，一些女生甚至開始與你唱和。我回過頭，看到你眼里有炯炯的光，狠狠地盯著數學老師的身影，我笑著搖搖頭，心想你還是那個倔強的丫頭。

我沒有想到，這是我見你的最后一面。第二天，你便沒有來上學。

他們有人說，你去考藝術院校了，也有人說，你讀不下去到外地打工了……關于你的傳言很多，但我都沒有理會，也不相信。我只相信，你，作為我朋友的你，一定會給我一個交代。

只是靠著這個飄渺的信念，我依然在讀了大學之后，回到我們的高中去看看有沒有我的信件。胡一一，你的“二”真不是蓋的！在我大學二年級的時候，我終于在我們的高中收到了你的來信！幸好，我了解你的“二”！

信封里，有一封信和兩張照片。信里你說，你終于考上了一個小小的音樂學院，它并不出名，但足夠你實現夢想，現在你在南方一個城市的酒吧駐唱，你的粉絲很多，他們會在你唱到高音的時候尖叫；你還說，你即將又要去流浪，以后每到一個地方你都會郵明信片給我……

你和我說了好多好多，卻只字未提為何你在高三時的突然離去。但是那張泛黃的照片卻告訴了我一切，照片里斑駁的木柵欄上歪歪扭扭地刻著幾個字：永遠不悲傷。后面虛幻的背景是盛大而華麗的旋轉木馬。

游樂園已經在我們畢業時翻新了，這是你在離去的時候拍下的照片吧。胡一一，你的心底比我柔軟，自尊也比我更強。我看著另一張照片上，你減肥成功的高挑身影在舞臺中央散發出耀眼的光，我就知道，你是想帶著實現了的夢想再見到我！

胡一一，祝賀你！還有，我申請了你的貼吧的小吧主。我也是你的粉絲，骨灰級的粉絲，你會接受我的吧？！